第五章 恨极在天涯
她的脚步愈加慌乱,当来到热闹不堪的楼下时,仿佛已置身于一处足以隐藏自身的屏障,方感觉到一丝的心安。她急忙来到掌柜处,不及多言,放下银子取了簑衣,微微侧脸看到他正目带焦灼地跟随而来,忙把簑衣披上,戴上斗笠,着意拉下笠沿遮挡了大半边脸庞后,方往酒肆门外走去。
雨雾凄迷,寒风萧飒,迎面是一阵冷如冰霜的纷飞水气,纵然簑衣裹身,依旧挡不尽直渗进心脾的清冷。她匆匆往马匹拴停的栏栅走去,淌过地上浅浅的积水,鞋履顷刻间尽湿,冰冷的湿濡感觉自足上传遍于身心,是令人寒彻心扉的萧索泠落。
“如言!真是你!”然而,他的声音仍萦绕于耳边。倾盆如注的大雨犹如天空无可抑制的眼泪,毫无保留地洒落于大地。有透着丝丝凉意的雨水透过了斗笠,自脖下淌过,沿至衣衫内,她狠狠地打了个寒战。来到马棚栏栅前,无暇对应伙计殷勤地招呼,她一手欲拉过疆绳,却感觉手中一紧,低头看去,才发现绳子仍绑于栏上,遂急得伸手解绳,只这一刻停留间,身后的他已然追上了前来:“如言,我是子钦!”
她置若罔闻,垂下头紧盯着紧紧拴在栏上的绳子,双手却是不听使唤地颤抖着,费了很大的劲,也仍是没能把那看似松活的结头解开。
他来到她身侧,稍稍低了低头,透过她宽敞的斗笠边沿往内端详,如何能不是她呢?那柔美的侧脸上所带的一份倔强与淡漠,是他心目中永远不会磨灭的印象。犹记得那一日,他说他要走,她亦是如此别过脸去,不理不睬。那神绪姿态,从来没有变过。
“如言,是我,子钦。”他冒着雨,晶莹的水珠顺着他身上的青色湖绸灰鼠棉袍往下滴落,脸庞上更满是水湿,睫毛上凝聚雨滴点点,模糊了视线,氤红了眼眶。
她十指尖被粗绳磨得发红,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她暗暗打着哆嗦,声音中是勉强的镇定:“你认错人了。”
他冷不防地伸手扳过她的肩膀。
她倏然一惊,抬头的一瞬,只略扫视了一眼他饱含痛怜的双目,便慌得一手挣开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颤声道:“公子不得无礼。”曾有的熟悉,使她已然可以猜想到,他一张温润清朗的脸庞上,此时是一抹淡淡的愁,他一向如此,无论面对的什么,不管是事大事小,永远是淡然处之,再了不起的困难,亦不过是微微皱起浓眉,恍若如今这般。
他凝视着她的背影,道:“刚才在雅座里所念的词签,你都听到了,是吗?你依旧记得,这每一词,每一签,都是你当日的心念。你一心所选,与我在小湖畔的凉亭里,共品桂花酿,你说,每念一句,每饮一杯,我便愈欠你一分等待。”
他的话于此时此刻听来,只觉着远如遥梦一方。斗笠下淡淡的阴影覆在花如言微显苍白的面容上,千言万语只于喉中哽塞,最终只能说出一句:“早已应该相忘。”
他的眼内浮起一丝愧疚,道:“我当初只一心于仕途,只想有一番成就,方回平县迎娶你。怎会料到……”
她无意再听,亦觉着本无须再在乎,遂侧颜打断他道:“当初如何于今日而言,何足挂齿?”
薛子钦心头一紧,眉头锁得更深,正要再说,只见二名少女自前方快步走到了花如言身边,道:“如言姐姐,你怎么了?”
花如言垂下眼帘,淡声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花容月貌二人不再追问,径自去牵马。
薛子钦急忙走上前,对花如言道:“你若要寻客栈投宿,可到西临街的悦风客栈,那儿比较清静……我和我的上峰,便在那儿,也好照应。”
花如言抿了抿唇,先不言语,等花容月貌牵着马来到身边后,方回应道:“我们自会寻一处合适我们落脚的地方。”语毕,不等他说话,便快步往前走去。
自她嫁入荆门那一天开始,她与他,便形同隔了鸿沟。
个中的情由,她以为,他该与她一样明白。
只是,在这个时候重遇,真可谓天意弄人。忽而记起,他曾于信中所书,将至青州处理公务,不由苦笑了一下,或许某些事为冥冥中注定,根本无从逃避。
接下来,她和花容月貌三人当然没有前往西临街的悦风客栈,而是在酒肆附近的一家名为“雁过留声”的小客店投栈。
在房中脱下簑衣,水湿在地上逶迤成一抹黯灰的痕迹。她感觉到身上是无风自凉,原来上衣已湿了泰半,耳畔是花容月貌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声,不觉有点气闷,头额间是隐隐的发烫,太阳穴两侧更有一阵如细针锥刺的抑痛感。她无心搭理花容有关适才男子的好奇问询,转身去打开包袱找寻干爽的衣物替换。
这时,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月貌只当是伙计送来吃食,忙不迭把门打开,看到来人,一时有点意外,却听门外人温文有礼道:“冒昧打扰姑娘,借问如言可是在此处?”
花如言觉得头疼得越发厉害,正抬手揉着额头,听到这个声音,整个儿呆住了。她怔怔地抬起头看向门边,月貌的身子挡住了视线,反倒给了她稍顷的喘息余地。月貌回过头来看向她,那目光似在问,是否予以搭理?花如言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迎面是他急切期盼的眼光,她暗暗叹息,静声道:“你何以会知道我在这儿?”
薛子钦手中虽拿着油纸伞,鬓发上却沾着水珠点点,肩头更是湿濡一片,一张俊雅温润的容长脸上泛起一抹红潮,似是于非常匆忙之下赶路而来。他紧紧地注视着她,恍若生怕下一刻,她便会于眼前消失,“我刚才随在你们身后,知道你们在这里投栈。我已经向大人道明了缘由,我一人来此处入往,就在你旁边的天字六号房。”
花如言这才注意到他左肩上背的包袱,心头不由一沉,眼前有些微的发黑,只得垂下头来,无言以对。
伙计这时捧着一盘热水来到薛子钦身旁,殷勤地哈腰道:“公子,您要的热水来了,这就给你送到房里去。”
月貌见状,没等薛子钦说话,不悦地挑起眉扬声道:“我不是让你为我们送吃的吗?怎么先给他送热水了?!”
伙计正自为难,薛子钦忙微笑道:“姑娘莫要急,我已经为你们叫了吃的,你们到楼下天字三号桌去,他们自会为你们上菜的。”他回头吩咐伙计道:“这盘热水是给这里的姑娘用的,你送到里面去。”伙计应声称是,利落地把水盘端进了花如言她们的厢房里。月貌和花容早已是饥肠辘辘,听说已在楼下叫了吃的,更是耐不住就要出门,薛子钦眼光在她们稍嫌狭窄的厢房中环视了一下,又温声道:“且慢,伙计,你看可好在旁边再开两间厢房,好让她们三位姑娘分别住得舒适些?”
花如言、花容月貌三人闻言,均是一愣,始料未及地看向面带关切的薛子钦。伙计笑吟吟地连连点头,正要依言照办,花容看了一眼花如言的神色,上前甜笑道:“公子美意,我们姐妹三人感激不尽。不过我们姐妹三人住在一起可以相互照应,还是不必周折了吧。”
薛子钦道:“你们有所不知,如言向来喜静,若是休息时身旁有人,她会睡不安稳。”
花如言错愕地看着他,心下只觉着一股酸涩的唏嘘。他原来一直记住,她当日一席玩笑话,说有一晚如语惧怕打雷,悄悄溜到她房中,冷不丁地在她床前冒出脑袋来,把她好吓了一场,于是整夜都没能睡好。
过往的音容笑貌,不过是虚妄的记忆,纵然重拾,亦只是不堪回首的遗憾。
她咽了咽,道:“花容说得在理,何必周折?”
花容月貌姐妹相视了一眼,心下自是明了薛、花二人之间的是何种渊源,月貌遂道:“这样吧,也不必另开两间厢房,只开一间,我与大容一块就好,这样如言姐姐便可以独居一室了!”她不耐烦多纠缠,拉上花容便往门外走,“就别磨蹭了,姑奶奶可要饿死了!”
花如言眼看花容月貌二人走远,只自己一人面对薛子钦,不觉又是无奈又是凄酸,回过身返回房内,脚下是无可抑制的虚软,她扶着桌沿坐下,这一刻,她清楚自己是受凉,恐怕是感了风寒了。
薛子钦犹豫了一下,终是走进了房内,一边放下包袱,一边道:“热水是为你准备的,你快洗一下脸,暖和暖和。”
花如言看着热气袅然的水盘,眼前越觉模糊,只强打精神道:“我无碍的。你费心了。还巴巴地赶到这边来,何苦呢?”
薛子钦来到她跟前,看到她的脸颊竟然是青白不带血色,不由心疼,忙从一旁取过巾帕,放在热水里汲了一下,拧至半干,方递到她面前,切声道:“你脸色不好,估计是有点着凉了,快捂一下。”
花如言却摇了摇头,把自己一双不带温度的手放在膝盖上,道:“我说了,我无碍。你出去吧。我知道如何照应自己。”
薛子钦焦急地蹙起了眉,也不再劝,只一把拉过她的手,触及到她指尖的冰凉,脸上的神色不禁更显沉重,加大了力道使她无法挣脱,他用巾帕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双手,看到她眼内的抗拒,他手掌如一圈紧密而温热无可推拒的力量,不留余地地把她的手围拢于暖融融的关怀与爱重中,丝毫不容挣扎,亦不许放弃。
她此时浑身发软,本就无力去摆脱他,只勉力挣了一下,徒劳无功之下,只得作罢,任由他双掌隔着巾帕紧握自己的手。心内别有一番滋味,却知当中除却怅惘及感激,再无其他。
她半垂下头,灼烫眩晕的不适感正在侵袭她的躯体,双目只觉昏沉迷重,只得懒懒地垂下眼帘,无神地盯着他修长的手指看,才发觉他的手与唯霖的很不一样,唯霖的手因曾习武艺,显得粗实厚大,更显担当;子钦的则白晳瘦长,活脱脱一双文人雅士的手,只知武文弄墨,风花雪月……
“如言,你如何会到青州来?”他轻声发问,眼光含着一丝小心翼翼。
花如言游离的神绪被他的声音拉了回来,她依旧不正眼看他,低低道:“我上京找我的夫君。”
薛子钦眉心一跳,静默片刻,方道:“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回到平县后该如何为你脱身,如何把你带走。”
花如言微微抬起了头,唇边蕴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清浅笑意,“他是我的夫君,这一生一世,都是。”
薛子钦脸色一变,双手轻轻一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她,似是企图要从她的面容眼神间找出一丝勉强苦涩的痕迹来,然而,终究是告败,她的神色坚执,淡静如初,昭示着她所说的每字每句,不可置疑。
他的心竟是从未有过的痛,比当日他离开时,目睹她的泪眼时更要撕心裂肺。
“如言,我回来得太迟。我一生有负于你,怎么也还不了。”他说出这一句,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战栗,仓惶心灰如斯,纯属他的意料之外。
花如言头痛欲裂,强笑着摇头道:“薛大哥,你并没有亏欠我,也许当日,我们之间曾有牵挂……”言及此,她不禁苦笑,眼光终于落定在他隐含悲怆的脸庞上,“只是,后来的我们已不再是当初的我们,或许有一些事,早应过去。我如今心里牵挂的,只有一个人。”
薛子钦眼内的惊诧及痛悔慢慢地退淡成为浓不可化的哀绝,他于房内晦暗的阴影中垂下头去,渐觉掌心的微寒,原来巾帕上的暖意早已散尽。他方回过神来,松开了她的手,她亦自行取下巾帕,放在水盘中。水,已然发凉。她暗暗打了个寒战。
定下神,方察觉天色已晚,房内只借着窗外的一点蒙淡光息,才不至于完全笼于黑暗中。薛子钦压下心头的伤怀,道:“如言,上京路途遥远,便让我陪同你一起上路,可好?”
花如言道:“你与上峰同行,恐怕我不便叨扰。”
薛子钦叹了一口气,道:“我已向大人告了假,原是要回平县的。如今,便让我为你尽一点心吧。”
花如言揉了揉额角,无力道:“薛大哥,你何苦……”话却未能出口,她脑间的灼痛感越发强烈,眼前阵阵发黑,她手紧揪着衣领狠狠咬牙,不使自己昏死过去,身子却摇摇欲坠起来。
薛子钦眼见如此,急得一手扶着她臂膀切声道:“如言,你觉得如何?”
她只知连连摇头,哽着喉咙,发不得一声。他心急如焚,忙把她扶到床榻旁,小心地让她躺下,拉过被铺为她盖上,犹觉暖意不够,连忙叫了伙计多送一床被褥,再为如言盖上,把被子四角掖紧,方稍稍放下心来。正好花容月貌二人用完晚膳回到房中,他对她们道:“如言着了凉,怕是染了伤寒,你们好生照顾她,我去请大夫。”
走出“雁过留声”时,已是酉时三刻。天幕犹如被一层硕大无垠的望不穿尽头的蒙昧迷雾所掩蔽,雨仍然在下,他撑着油纸伞投身于茫茫夜雨中,走不到几步,身子便已满是水湿。
找到镇中知名的刘大夫时,对方正在为其他病者视诊,暂不能马上随他到客栈去。他本想在医馆等候,却在发现医馆西边一家衣料店铺时,想起如言身上衣衫的单薄,于是为大夫留下了“雁过留声”的路向和厢房号后,快步走向衣料店,挑了几套棉织长衣,再一袭裘毛斗篷,又着店家用油纸仔细包裹。往客栈原路返回时,怀中大包小包,幸好雨势已小,倒亦行走得轻松。
拐过一个转角,他不再走大路,而是抄了捷径从小胡同里走。胡同中两旁堆满了弃置的木桶、竹筐等杂物,他小心地一一绕过,忽而听到胡同尽头的横巷中传来数声厉喝——
“马上进去找!”
“快!快去!”
紧接着,便是满眼烁烁的火光,前方已有人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胡同。
他正自不知所以然,倏地眼前一道璀璨夺目的彩光闪过,他心下一惊,只见从左方的竹筐内爬出一位身着金红华服,头戴珠翠金玉冠的女子。她满面慌张地四处张望,不知所措,突然发现前方的他,不由大惊失色,耳听到追寻自己影踪的人脚步声愈近,她惊惶难平地一把拉住他,把他扯到自己跟前,颤声道:“你救救我,不要让他们抓我回去!”
薛子钦骤然遇着此行景况,亦是惊诧不已,抬头看一看胡同前方渐次逼近的人群,他不及多想,用力把她按下身,一同往旁边的木桶内侧钻了进去。发现仍有空隙,只得把适才买的几包衣物挡在了外面。
感觉臂上是生生的疼痛,原来是她双手正紧张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毫不留情地掐进了他的肉中。他不敢动作太大,只得忍下。
耳边听得一阵响亮的嘈杂声,该是有人将附近的竹筐木桶踢走,她紧贴着他背部的身躯开始颤抖起来。他的心亦恍若提到嗓子眼,不知来者是甚来头,更不知此女是何人,暗悔不该管了如此闲事。
“你们都给放轻些,不要伤了公主!”有人含着隐怒低喝道。
此声虽低沉,听在薛子钦耳中却犹胜五雷贯耳!他整个儿呆住了,想回头再看那女子一眼,浑身却僵直不可动弹,她身子仍然在发颤,直令他心头栗然。公主,此女竟是当今公主么?那因何至此?他可是该站出去,告知那一众应是守护兵员的人们,公主在此,方为正道?
纠缠于脑中的念头,驱使他几欲马上行动。
她犹如知悉他的打算,手上更加用力,只听一声细微的脆响,她的指甲竟因此而断了一截。他心下暗惊,于这时又生起了几许犹豫,终是没有动作。
“仔细搜查!”为首的将领下令,震耳慑人。
薛子钦与荣德音不约而同地屏气敛息,一动不敢动。
耳听着清理杂物的声响慢慢接近,薛子钦脑中虽是混乱,仍极力思考着应对之策,如若当真搜出他们,他并无伤害公主之心,更无窝藏公主之意,应当不会遭受罪责才是……
“何将军!”千钧一发之时,一个慌急的禀报声自远而近,“不好了,平远将军派了副将来迎接瑶章公主,人已到了青州!”
“什么?”何将军大惊,旋即道,“不能让他们知道公主走失……我先回去拖延一下,你们继续搜查!”
不知是因为薛子钦和荣德音躲藏之处隐蔽,还是因为首将离开,兵员懈怠了起来,只撩拨开了他们前方的竹筐,草草看过没有人躲藏后,便往前方而去了。过不多时,胡同内便安静下来,再无人声。
薛子钦正想自木桶内侧爬出,荣德音却拉住了他。他一时会意,知她是担心胡同内还有人潜伏。遂再等了约摸半个时辰后,她才松开了他的手。他伸展了一下酸软四肢,站起身来,看到她仍然蹲在木桶旁,面上一片茫然,猛地想起什么,霍然于她跟前跪下,敬称道:“叩见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神色间依旧隐隐地带着仓惶不安,眼光随着他的跪拜礼变得有点凄迷,她扶着墙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身上华服所绣的祥云纹银铃随之发出悦耳的“玎玲”响声,头上的珠玉金翠华光流转,于阴暗中自成一缕瑰丽的潋滟。面颊却是苍白无色,朱唇因适才的紧张而咬破,一点鲜红的血触目惊心地染于嘴边,凄艳而泠弱。
薛子钦没听到她出言示下,并不敢轻举妄动,依然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荣德音侧过头,放眼望向胡同的尽头,那里是漆黑一团,不见前路。她不自禁地觉得恐惧,声音抖颤道:“你可不可以救我?”
薛子钦跪伏在地上,慢慢地抬起头来,道:“臣乃吏部主事薛子钦,愿把公主平安送返驿馆。”
荣德音使劲地摇了摇头,声音变得尖厉:“我不要回去!”
薛子钦闻声心头一震,思量片刻后,道:“臣无能,无法帮助公主。还请公主小心为上。”语毕,正要伸手把地上的衣物纸包拾起。
她却倏地跪倒于他面前,泣道:“我求你,求你把我带走,我不要回去,我不能回去……”
薛子钦惊骇得无以复加,想伸手扶起她,却又觉不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继续跪于她跟前,正眼面对着这位不知因何出逃的金枝玉叶,只见她秀颜如玉,眉目明澄,此时泪如泉涌,恍若带雨梨花,又如扶风弱柳,楚楚动人,堪怜之至。
她哽声道:“皇上把我赐婚于平远将军,此人凶残成性,妻妾无数,我宁死,也不愿下嫁这样的人!今夜,他们的人便来接我到陵州,我想尽办法才能从驿馆逃出来……我不能回去……我这一生,不能毁在那样的人手里……我不想就此认命,如果可以逃开,我愿意放弃一切,远走天涯,我只要我想要的自由……”她沾满泪湿的手颤抖着抓住了眼前的陌生男子,哀切道:“你不要把我当作公主,我并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一个普通民女,只等着你把我带离青州,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这儿,我求求你……”
薛子钦一筹莫展,迟疑不决。然而眼下答应与否,似已不在他的意愿之中,只是下意识地升起一股感觉,此次恐怕是难免与这位瑶章公主有所牵扯了,即便他现在不顾而去,他日公主无论是被发现送返该前往的地方,还是侥幸逃离,朝廷若深究起来,他今夜所为未必不能被彻查而出,结果终是罪责难逃。倘若如此,倒不如先把公主救走,以期慢慢劝解她,使其自行重归驿馆,或是另觅妥当的方法将其送返,如此既可周全公主的千金贵体,他亦尚由此可保得自身。
主意已定,他和声对泣不成声的荣德音道:“公主快请起,臣万万当不起公主之礼。公主身陷困境,臣愿为公主解燃眉之急。”
荣德音闻言,涕泗纵横的脸庞上绽放出一抹惊喜的光芒来,难掩激动地哑声道:“你愿意带我走?你的恩德,我一定会铭记于心的!”
薛子钦扶着她的手肘,与她一同从地上站起来,顾不上脚上的酥麻,急声道:“请公主速将珠冠华衣脱下!”
荣德音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只知用一双盈盈的泪眼怔怔地瞪着薛子钦看,一滴泪珠正无声无息地自眼角淌下。
薛子钦心下着急,此地绝不可久留,定要马上把公主带走,于是道:“臣冒犯了!”伸手一把将荣德音头上的珠翠金冠夺下,抛落于地上。荣德音被他的举动吓得一惊,满头青丝随着珠冠的脱落,恍如瀑布般披散下来,随着夜风的吹送如云如雾似的长长拖曳纷飞于脚踝之处。
薛子钦向胡同的两边路口张望,催促道:“请公主把华衣也脱下!”
荣德音面上微有窘迫,双颊竟于寒气凛人的风中涌起一股炽热的感觉,她垂下头,半带犹豫地解开华服上的缕金百合扣,一颗接一颗。
薛子钦知意地别开了头,正好趁着此间隙把地上的油纸包拾起,当他直起腰身的一刻,她已把华服的纽扣和镶玉锦带全数解开,她压下羞涩之意,张开手把华服褪至肩膀处,夹杂着细雨的风阵阵地吹落于她柔弱的身子上,她止不住地直打哆嗦,浑身颤抖着把厚暖的华服脱下,细碎清亮的银铃声响个不停,直至她带点狠劲地把代表过去二十年荣华禁锢的衣裳扔于脚下,方止住了扰人心扉的铃响。
薛子钦与她背对背地站在她身后的一尺之位。他想了想,将其中的两个油纸包戳破,取出一套棉织长衣和裘毛斗篷,半侧身子递给她道:“公主,换上这些。”
荣德音依言换上了寻常的衣物,把发丝随意地盘于头顶,再把裘毛斗篷披在身上,陌生而焕然一新的暖意使她安下了心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薛子钦知她已穿着妥当,方回过身来,正要与她一同走出胡同,却又停了下来,来到她跟前道:“公主请稍等。”
荣德音伫了足,抬眼看到立于自己面前的他,脸庞是一团灰暗的朦胧,偏生可以看清他柔暖如星辉的眼眸,仿佛是她不见光影的茫茫前路中的唯一明耀。
只见他双手抬起,竟是圈过她的脖颈,她微微愕然,不知他意欲为何,但也没有阻止,只低了一下头,鼻息间是他臂上若有似无的淡香,使人心莫名地安宁舒坦。忽感头颈一暖,温软的裘毛挡了她额前的余光,她复再抬起头,他的手正为她把兜头拉平整,好把她半边脸给遮掩起来。她的嘴角不自觉地轻轻翘起,水汪汪的秋眸内泛起了一丝笑意。
薛子钦却无心注意她的神情,引着她匆匆往胡同外走去。
“你不要再称我为公主。”
“这……是的,可我该如何称呼您呢?我和朋友一起,她们看到你要问的。”
“我的名字叫德音。”
“那好,我便称你为德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