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已是深秋时分,草木尽数枯黄,触目皆是萧瑟之意。可眼前这幽静之所却感觉不到太多秋的萧杀,竹叶仍然青翠碧绿,屋旁溪流并不受季节的影响,一如既往地涓涓流淌着。这是一处远离了喧嚣的住所,极幽静也极美丽。
“我看你还是弃子认输算了。”温润好听的嗓音略带调侃。
“休想,哪有人不战而降,况且我也未必总是输。”柔雅的女音有些不甘,眉头微微皱起,洁白的细齿轻咬住嫣红的唇瓣,一双眼专注地凝住棋盘。
“认输了吧!反正你也总是输多赢少。”李熹满含趣味的眼凝住对面的向晚,他最爱看她此时凝神苦思的神情。这样的她应是弃尽了心中寥落,真正开怀时的模样。
“你别老用这招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向晚有些恼怒地抬头瞪他。这人总是这样,每每在她凝神静思时故意激她,让她心浮气躁。可恨的是她虽知道,每次却总是中了他的圈套。
“我有吗?”李熹耸了耸肩,全然不把她的恼怒放在心里,只是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戏谑。
“少装糊涂!”向晚再瞪他一眼,扫了一眼败象已现的黑子,不甘地语道:“下棋不语真君子,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李熹大惊,“不是观棋不语真君子吗?”
向晚轻哼一声:“那是对别人而言,我这句话只针对你。”
李熹轻笑出声,双手朝她一揖,“那我得多谢云小姐另眼向看了!”
向晚不理他的调侃,于“入位”下了一子。
李熹眸光一闪,“这步棋甚妙,可算是奇峰突起。”
向晚略有些得意地瞟了他一眼,她这步棋已苦思良久,此黑子一落,已然打了个“生死劫”。胜负之数,全看此劫了。
李熹凝住棋局,不一会唇角微扬,亦落下了枚白子。向晚眉头微蹙,沉思良久,又落下一子。两人一来一往,连下数子,黑子仍然岌岌可危,毫无胜算。此时竹风自窗外掠进,带来了些许寒意,李熹看了向晚一眼,眉间轻皱,起身走入内室。向晚自顾冥思苦想,浑没在意,半晌之后,拈起黑子,于“上位三七路”又落下一子。她呼了口气,正欲抬头,突觉身上一暖,轻薄的裘衣已披在身上。
“该你了。”她此时心中紧张,也无暇道谢。
李熹目光一凝,“你这一子落下,已填死了自身二十余枚黑子?”
向晚微微一笑,伸指把那二十余枚黑子自棋盘中取走。李熹双眸一亮,失声呼道:“妙招!”原来向晚自己挤死自己一大片棋子,竟把败象已定的棋局做活了过来。这之后,妙着已能源源而生,黑子已是大有可为了。
李熹满面激赏,“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想到你竟……”他看了向晚一眼,凝住欲出口的话。两人落子如飞,来往拼杀。
砰然落下一枚黑子,向晚拊掌大笑,“这不赢了你了吗?”
李熹眼中光华闪烁,笑睇着她,正欲说话,却听得一男子在屋外说道:“慕容显见过公子。”
“进来。”李熹眸光一动,温声说道。
一俊逸的青衣男子应声走入屋内,见到屋中二人神情,他面上略有些愕然。一愣之后,立即垂首,奉上一长木盒子,“公子,你要的东西取来了。”
李熹伸手接过,也不打开,只对向晚说道:“这是慕容显。”
迎上青衣男子满是好奇的眼,向晚微微一笑,“我是云向晚。”
慕容显忙一作揖,“早闻姑娘大名了!”
“我这么有名吗?”向晚笑看李熹,眸中略有不解。
“先下去歇息吧!其他的事待会再谈。”李熹不答,只挥手让慕容显离开。
在向晚疑虑的目光中,他打开盒子。只见碧光莹然,青翠诱人,竟是一只与李熹原来的洞箫一模一样的长箫。
向晚疑虑地扫过李熹的腰,他那只箫正好端端地悬于腰际。
“不用看了,这是另一只,只不过略小一些而已。”李熹将箫递与她。向晚拿在手中细细把玩,只觉光滑莹润、触手生温。仔细一瞧,果然略要短些。
“这箫原是进贡之物,本是一对,太宗赐予父亲,因我娘酷爱箫乐,所以父亲又将它给了母亲。”李熹面上略有些黯然,恍惚忆起了与母亲于乡间生活的点滴。正自怔然,忽觉手心一暖,抬眼却对上向晚关切的眼。他心中一暖,展眉一笑,反掌握住她的手,“我如今就将这箫转赠于你吧!”
向晚一惊,“这是你母亲遗物,怎能胡乱赠予别人,我不能要。”
“你怎是别人?”李熹眸光温和,似有隐约的情意在眼中流转。
向晚心下有些慌,忽然觉得交握的掌心其烫如火,匆忙地挣脱。一时间却是无语。
李熹眸色一闪,口中仍温言说道:“你那埙音太过悲凄,实不宜多奏。你我乃为知己,于此身外之物更应不放在心上。况且我令人于故居之处不辞万里取来,你就莫要推辞了。”
向晚微讶,这才知他并非临时起意做此决定,再思及他所说的“知己”二字,略显慌乱的心渐渐平静。她本非拘泥之人,又感于他一片诚心,当下便笑道:“我对乐器可是一窍不通,就连这埙也是在关外无聊之时学的,你把它给了我可是要暴殄天物了。”
李熹失笑,“那你就拜我为师吧!只是……”他侧头斜睨着她,“我很好奇你以往在家中时究竟做些什么?”
察觉到他明显的取笑,向晚面上一红,“我是家人心中的宝贝,没人会逼我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物。我自小就喜欢舞刀弄枪,整日里不过是跟着哥哥与怀远四处……”她忽地停口不语,面上色忽地凝住。
“怀远是谁?”李熹眼眸微眯,敏锐地捕捉到她语气中的异样。
“一个朋友!”向晚回答得有些涩然。
“你喜欢他。”李熹语气平淡,几乎是肯定地言道。
向晚沉默良久,就在李熹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得苦涩而黯然的声音:“我已没有资格了!”
李熹口齿欲动,凝望了她良久。向晚却似一无所察,径自沉入往事的泥沼中。李熹温润的眼渐渐冷凝,面上却仍是一派自若,端起桌上已然冷去的清茶轻啜,入口的冷涩却让他不自禁地皱起眉头。
闲适的生活平静而悠然,向晚的箫艺大增。李熹说她颇有天赋,若以往肯学其他乐器,必也不会输于他。向晚微笑,往昔的自己,活泼好动,哪能如此时般静得下心来。反倒是李熹令她惊讶,这人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这天下似乎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的。当她将此语说给他听时,他却傲然朗笑,那狂肆的模样让人想要痛贬。从此以后,她就不再夸赞他,以免助长了他的气焰。可是他只是待她如此,在对别人时仍是气度从容、温文尔雅,相处的时间长了,这才发觉那是一种淡淡的疏离感,隐约地让人不敢轻易近身。
这竹居虽然清幽,却不时有人前来,来者俱都面容沉稳,眼神清锐,但却一应地对李熹毕恭毕敬。看来李熹虽然隐居于此,却仍没有放松尘网的一应事务。但无论他怎能样忙碌,两人却总会有时间下棋、吹箫。而李熹的筝同样弹得极好,清韵的曲音更胜这山间流水、竹底轻风,偶尔兴致来时,两人也会合奏一曲。
这样的时光是向晚三年来最为舒心的日子,她常想,如能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余生也未尝不是幸事。只是,这样的平静终将被打破。有些人、有些事,无论你怎么逃也是逃不脱的。只有坦然面对才是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一点,无论是她自己,还是聪明绝顶的李熹亦是如此!
深秋的傍晚时分,平静的竹屋来了数名意外之客。一切如李熹所料,先寻到这儿的果然是武皇的人。只是这一次却是礼貌的拜访。向晚隐于屋内,并未现身。这是李熹的体贴,向晚亦感激在心。他虽没问过她的身份,但以其的精明敏锐,应不难了解向晚为何对宫中之事如此知之甚详。而向晚亦不主动向他提起,不是想要隐瞒些什么,而是目前的她仍不能坦然面对那些过往。
捧着书看了会儿,她有些神思不属。不知女帝派了谁来执行这任务?李熹和那人谈得怎么样了?皇室的冷血与霸道她极为清楚,而李熹温和儒雅的表象下却也是不容置疑的霸气,这番会谈究竟会陷入怎样的局势呢?
正所谓关心则乱吧!她心下不宁,便无法安坐于屋中,却又不便于此时跑出去。强抑着心下的烦躁,起身行到窗畔为自己斟了杯茶。
沁人的茶香让她的心情平静不少,微闭着眼,让淡淡的香味萦绕于周身。向晚心中有些诧异,自己何时这般的沉不住气了。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那男人都有能力应付的吧!她却在这儿穷担心些什么?轻轻摇头,她禁不住暗嘲了自己一下,但心情却已完全恢复了平静。
睁开眼眸,她欲从窗畔退开。对面的竹屋蓦然走出数道身影,向晚身形一动,忙要藏匿自己的身形。可入目所及的那道身影却宛如雷电般地劈中她身心。她全身一颤,手中的茶杯砰然坠落。不大却清晰的声响在小小的竹屋内回响,向晚几乎是下意识地猛然回转身来,心中慌乱得无以复加,脑海里轰然一片,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那一声原本微不足道的声响传入有心之人的耳中,却已然不再平静。那名来访的男子身入敌营,原本就全身戒备,一刻也不敢松懈。此时听到声响,居然比主人先发现了那道自窗畔闪过的紫影。他眉头微锁,为着那道有些熟悉的身影。
“向晚……”李熹心下一惊,蓦地转头看向向晚所居的屋子。旋即又回转头来,他心念电转,莫非这些人明里与他商谈,暗地里却抓了人来借机来要挟他?
其实这也是关心则乱,莫说向晚有一身不弱的身手,就只算他隐于暗处保护她的人也不容有人能这般无声无息地把人掳了去。可是这般常理的推断他此时却没能想起,尤其在察觉到身旁这男子眼中那明显的关注之后,他不再迟疑,身子快速地掠向那间屋子……
而那名男子原本犹疑的神情在听到李熹口中低喃的那一个名字时,也是身形剧震,一愣之后,身形一展,也急急地掠了过去。
两人心中这番思绪起落,说来话长,却也只不过是转瞬间自脑中快闪过的想法而已。而此时不约而同地飞身前奔,却瞬间就分出了功力的高下。
李熹抢先奔到门口,一掌拍开竹门。犹如火焚般的心情在看到门内站立的人儿时平复了下来。可眉却又于瞬间蹙起,却是为着向晚眉宇间的苍白和无措。
“向晚?”急步行至她的面前,伸臂握住她的双臂,清朗的眸中有着毫不遮掩的焦虑,“你怎么了?”感觉到手掌下的人儿身子蓦地一颤,他心下暗惊,顺着她的眸光看向门口那名呆立的男子。
这名为云向澜的访客,亦是武皇派来的人,莫非她们之间有着关联?
他的心忽地一动,如此相似的名字,他怎么竟忽略了呢?莫非……
“晚儿!果真是你?”云向澜短暂的愕然过后,脸上浮现喜容。大步走入屋内,长长伸出的手臂在看到李熹占有的姿势后不甘愿地止住了。眼中不悦一闪而过,随即浓眉一耸,“把你的手从我妹子身上拿开。”
“没事吧!”李熹不理他,自顾自低首审视着向晚愈加苍白的面色。
向晚不语,这般毫无预兆地和大哥相逢,她的心中仍是纷乱异常。
“你先出去。”李熹放开她的手臂,回首对着云向澜言道。
云向澜不悦,“我和自己的妹子说话与你何干?”
李熹脸上隐有怒意,“不管你有什么话都等会儿再说。”
云向澜微怔,却不愿放弃,“晚儿,我们找得你好苦,跟哥哥回家去吧!”
向晚身子微颤,“你们曾找过我?”
“是啊!爹娘与我,还有怀远,我们从未放弃过找你!”云向澜有些诧异向晚此时的神情,仿佛他们的找寻令她极为意外?
“我做了错事,不值得你们如此。”向晚眼中莹光闪动,却强忍着不让它溢出眼眶。
云向澜面色黯然,“那些事都过去了,你也别再放在心上。”
“怎能忘记?”向晚面色苍白,下意识地去抚住心口,“月华因我而死,因我的妒嫉心而失去救助的机会,我……”她的面上苍白若死,过往发生的一切瞬间涌上心头,那些痛、那些悔、那些怨。叫她如何承受,如何淡忘?
李熹手中用力,紧紧拥住她,双眼深深地绞在她的面上,“出去!”他头也不抬地沉喝,
云向澜欲言又止,终于低叹一声,起步走向门外。
“还在怨我吗?”向晚低哑的声音止住他欲迈出门的脚步。
怨吗?
他身形微震,这些年来无数次问过自己。而这个时候见到了晚儿,才发现曾有过的怨早已化作了叹息!他想,他已经不怨她了。
他缓缓地回身,想要告诉晚儿自己的真实想法。可是,却不知只是这么一瞬间的迟疑,却让向晚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欲要探究的心重又缩回了谷底。
“我明白,不用说了!”她低首,垂下的眼中看不出任何的思绪,手心却冰冷异常。
云向澜满腹的话被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给生生挡回,口张了又张,终于还是转身走出门外。
看着那道走远的身影,向晚心内冰凉。从未淡忘的往事如刀般绞着她的心,让她只觉喘不过气来。
“向晚!”温柔的轻唤拉回她远去的思绪。
向晚朝李熹勉强一笑,“我想独自安静一会。”
“不。”李熹摇头,声音仍是一贯的温润,“你已经孤独了太久,这次我陪你。”
向晚轻叹,亦不再勉强,怔怔地径自陷入沉思……
日影渐渐西斜,最后一抹残阳也终于完全消逝。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残月如钩,摇曳着悬挂于竹梢。屋内仍是安静异常,没有人说话,只有轻浅得几不可闻的呼吸微微地响着。
“我是左金吾大将军云远的小女儿……”向晚沙哑的声音缓缓地打破室内的寂静,她的眼空茫地遥望着窗外那轮残月。低低的话语不知是在自言自语或是正对旁人诉说,也许什么都不是,她只是单纯地想要说出来而已。她将要说的这些事在她的心底整整埋藏了三年,三年来它们无所不在,却无法诉之于口。
李熹俊眉微扬,静静地看着她。
他说过,陪她!
所以,无论是好的或坏的,他总会陪在她身旁。
向晚继续说着:“我是爹爹最疼爱的小女儿,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上至爹娘、大哥,下至丫鬟佣人,没有人舍得惹恼我!”向晚微微地笑了起来,脸上满是喜悦,“那时大哥与我,还有……怀远!他叫萧怀远。”向晚再次停顿,这些事埋藏于心中太久,久到竟然有些涩然了,“我们三人总是在一起,我随着他们舞刀弄枪,然后惹下无数的烂摊子让他们帮我收拾。哥哥总是气得大骂,却总也不忍真正责罚于我。而怀远,无论我惹下什么,他总是那么笑着!那么宠溺地笑看着我,仿佛无论我捅下了天大的娄子他都能替我担当似的!后来,我们家里来了一个女孩儿,她叫月华,是爹爹的兄长唯一留下的女儿。我从未见过那般温柔恬静的女儿家,她美得就如同天上的明月一般,丝丝浅浅的温柔总在不知不觉间便缕刻入人的心扉。我虽然平日里顽劣不堪,但却极高兴有这么一个温柔美丽的姐姐,无论去哪儿都总要拖上她一块儿。”她笑看了李熹一眼,“她棋琴书画无一不精通,真正是个聪明美丽到了极点的女子。若你见了,恐怕……”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恐怕什么,她却终究没说出来。
“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的!”李熹温柔地看她,以他的聪明,当然知道向晚的未尽之意是什么?他没说出口的是,这世上的女子再多再完美,他也只会为一人而动心,且一旦心许,便是终身不移。然而纵使此时心中有千言万语,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双温柔的眼看定了向晚,眸中柔情丝丝缕缕,仿佛要把人揉化了似的动人。
向晚恍惚地一笑,语气却急促了起来:“那是在九月,武皇筹谋已久的夺权大计已快接近尾声了!将军府作为女皇一派,此际行事更是小心谨慎,而朝中气氛亦是紧绷至极,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大哥、怀远及我都是女皇极信任的人,尤其是我,因是女子的关系,更是常伴于宫中,常常数日也不得回家。那一****奉命出宫办差,不料却看到……看到怀远和月华亲密地拥在一起……”向晚面上浮起抹笑,那笑却让李熹心中泛酸。他不语,只是紧紧揽住她娇弱的身子,那力道大得快要把她的身子揉碎。
向晚却一无所察,深深陷入那段过往。她永远无法忘怀那一幕,她甚至没有勇气上前指责他们的背叛。月华!是那么美丽而娇柔的女子!她相信不会有人忍心去苛责她所做的任何事。她终究做了懦夫,仓惶地逃回宫中!再见怀远时,他仍一如既往地待她,让她怀疑那日的一切只不过是场梦。多次鼓起勇气欲待问个明白,可总在那双宠溺的眼里把力气消耗殆尽。后来,她对自己说,就待武皇的大业定了之后再说吧!可她却全没料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向晚的眼神暗沉得再无一丝一毫光芒,面上的神色苍白得仿佛快要死去般。
“向晚!别说了!”李熹伸臂拥住她纤弱的身子,那样的神情让他不由自主地惊心,她有预感,接下来的才是真正让怀中这女子痛不欲生的源头。他不忍她硬生生地揭开身上血淋淋的伤疤。她痛的同时,他也会痛!
向晚不理他,她已完全坠入住事的深渊中,因大哥的突然出现,那些原本以为已淡去的伤痛如今又残忍地浮了上来。大哥的出现,让她不得不去面对那些拼命想去遗忘的东西。
天授元年(690)的九月八日,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因为第二日,即九月九日,便是女皇正式登基的日子。九月八日那一天傍晚,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虽然台面上仍是一切如常,但台面下却是血雨腥风。那一夜,向晚仍然驻守宫中,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并没有任何大的意外。唯一的意外便是她接到一封宫人送来的信,那是月华托人转交给萧怀远的信,宫人因找不到萧怀远所以托她转交。
如果那时她不是因为该死的自尊而让自己拆了那封信;如果不是因为丑恶的妒嫉心让她不能以客观理智的头脑去面对这封信,那么她就不会以为这只是一封单纯的情书,更不会发生接下来那残酷的一幕……
总之,待大局已定之后,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时,那里却是一片慌乱。月华失踪了!这样的消息震得她头晕目眩。颤抖着双手拆开那封信。那是一封求救信,聪明的月华想方设法打探到绑架自己的人是谁后,送出来的求救信!当一行人心如火焚般地赶到后,她们看到的是衣衫凌乱,已然气绝的月华。没人忍心去猜测她曾遭受到怎样的凌辱,就如没人能想象究竟是怎样丧心病狂的人会对这般美好的女子下这般毒手!
向晚永远也无法忘记怀远看她时眼中的失望与伤心,大哥看她时的耻辱与责难!所有的人都有资格为月华伤心,只有她没有,是她害死月华!那些人原本要抓的人是她,月华只不过成了替罪羊。她踉跄地走出那座府邸的大门,她无法面对那一室的凌乱,一如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
屋外一片漆黑,她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她没有任何意识地往前走着,只觉那夜的长安街头特别地黑,夜色浓得把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得幽深无比。终其一生,她都无法抹去那无边无际的黑带来的感受,那仿佛是把深浓的墨汁泼洒出来,然后慢慢地浸遍全身,直至每一缕肌肤,每一个毛孔,一直深入骨血里去的黑……
向晚浑身颤抖,眼中干涩得疼痛至极,可却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那般的黑!在她的全身蔓延,从那日起,她便身处于黑暗的地狱中了!
李熹心中酸痛,只紧紧地环住怀中不停颤抖的人儿。紧得仿佛要把自身的所有力量都传入她的身体!紧得想把怀中的人儿融入骨血,让自己替她去疼,替她去痛!
“没事了!都过去啦!”他哑声低喃,那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不大听得清楚。
“没有过去,怎么可能过去!”向晚低喃,“它一直都在,在这里!这儿痛得快要死去了!”
以手按在向晚抚着胸口的右手掌上,李熹无语,只把下颌抵在向晚的头顶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周而复始,仿佛这样简单的动作可以一直做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向晚欲挣脱他的手掌,李熹不许,固执地紧握。
向晚低叹:“如我这般卑劣的人不值得别人真心相待,你心下一定很失望吧!”
李熹手指轻抵向晚欲启的唇,犹如起誓般,“无论向晚做了什么,她在我心里永远不会变!”
“即使是这般十恶不赦的大错你也能不在意吗?”
“是。无论你做了什么,你永远是那个知我、懂我的、独一无二的向晚。没有任何人能取代!”
“可我仍然不能饶恕自己,所有的亲人也都因我而痛苦!”她霎时泪入泉涌,积攒了多时的泪珠终于滚滚而下。
李熹只觉那些落于手上的泪珠滚烫而灼人,仿佛直直地烙入他的心底,烫得他向来冷硬的心疼痛异常,“是他们迫你离开家门的吗?”轻柔的话音里有着隐隐的寒意。
“没有。”向晚摇头,“他们什么也没说,爹娘只是默默叹息,哥哥视我若无物,而他!而怀远近月余都不愿踏进我家的门。爹爹在女皇正式登基后便辞了官。是我,我觉得因为自己害得大家都不开心,是我觉得无法面对他们。所以,我离开,也许大家会开心些吧!”
李熹低叹:“那你想过若是他们都爱你,你这般离家远走,音信茫茫,岂不是害得大家更难受?”
“不会了!我是这个家的耻辱,害得爹爹无法保全自己兄长唯一的骨血……”向晚语气凝噎,竟不能成言。
李熹眉间轻蹙,“照当时的情形,你们能分身去救她吗?”他不提月华的名字,是不欲向晚更伤心,但若真要解开她心里的结,却不能不提。
向晚微怔,仔细思量那日的情形,虽然时隔日久,但那日的事令她铭心刻骨,所以今日思来,仍是历历在目。良久之后,她摇头,“不能,当时正是紧要关头,我们每一个人的去留都牵系着大局。”
“那么萧怀远会是一个为了私情而罔顾大局的人吗?”
向晚思索了良久,有些迟疑,“我不知道!怀远……怀远总是胸怀大志,但他若真的在意月华,他也许……”向晚停住了猜测,她忽然发觉自己无法猜测到怀远会怎么做,她不是最了解他的吗?
“对呀!”李熹轻声道,“你们俱不能脱身,即便在当时的情况下真能派人去相救,也不一定能救得出人来。”看着向晚不解的眸光,他接道:“这些人值此重要关头抓走原本的目标——将军之女。自然是为了要挟你的爹爹,想必事前定是做了周密的安排,你认为此等情况下你们安全救出人的机会是多少?当然除非你爹爹肯与他们妥协。”
“爹爹无论如何也不会因私情而罔顾了大义的。”向晚冲口而出,继而怔住。她原本也是极聪明之人,可自事情发生后,一直处于极度的愧疚之中。更不愿去细思任何的可能来替自己脱罪,此番被李熹一言点醒,才觉他这番分析不是没有道理。可月华惨死的情形历历在目,还有自己所爱的人眼中的不谅解,这些仍刺得她浑身隐隐作痛。
她心中百转千回,把所有的事细细想了一遍,虽仍不能完全释怀,但却也感受到了李熹真正的心思。心下感动,便不欲让他失望,复思及两人初会时的情形,不禁低语:“我想听你的箫曲。
李熹柔软一笑,取下腰间悬着的长箫,凑近唇边,一缕清音逸出,竟是玉门关外初相逢时的那一支曲调。
向晚眼底灼热,已止住的泪水再度滑落,只是这一次,却非全是伤怀了!
李熹只觉胸前一阵湿热,心下了然,也不去宽慰。那湿意越来越大,心中酸楚喜悦揉作一团,却再也分不清是喜多些还是痛多些……
这夜,呜咽的箫音伴着竹间的轻风直至天明!月牙儿倦极,终于离去,徒留人间这许多红尘男女于俗世中苦苦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