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
“她一个晚上没休息,不准你去打搅她……”
门外低沉的吵嚷声惊醒了原本就睡得不太安稳的向晚。她略动了动酸痛的身子,坐了一整夜,天明时分才上的床,此时却睡意全消了。门外的声音继续传来,虽然两人都刻意地压低了嗓门,但向晚仍听得清清楚楚。
“你怎么知道她一个晚上都没睡……”云向澜的声音里有着隐忍的怒火,他一大早赶来,只不过是想见自己妹子一面,却没料到这门神竟然挡在这儿不让,若不是看在小妹的面子上……不对,他忽地一怔神,失声吼道:“你昨夜难不成在晚儿的房中?”
“那又怎样?”李熹略略移开身子,小心地避开这家伙的口水。
云向澜目睹他这番轻描淡写的样子,急得几乎要跳了起来,“你……你这混蛋!你把晚儿怎么样了?”
李熹懒懒地拨开他的拳头,“我和向晚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还有请你小声一些,她的确是天刚亮了才睡下的。”
“你竟敢这样对待晚儿,你让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怎么做人?”云向澜懊恼得想要撞墙,早知如此,他昨天绑也要把晚儿给绑走。
李熹明知他误会了些什么,但却偏不解释,口中仍不冷不热地讽道:“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这是在关心她吗?”
云向澜怒瞪着他,“我自关心自己的妹子,却又与你何干?”
李熹毫不掩饰眼中的嘲讽,“你这所谓的关心是否来得太迟了?”
云向澜几乎跳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把话给我说清楚。”
李熹冷笑,“向晚离家三年,你们不闻不问。她刚自关外回来,却被你派出的人截杀,几乎失去性命……”
云向澜面孔霎时煞白,颤声道:“你说那个人是……她?”
李熹冷哼:“我于生死一发时救下她来,虽说是受我连累之故,可你身为她的大哥,却对自己的妹子漠视到此等地步,却也令人感到惊讶呢。”
云向澜无语,满身狂飙的怒意早已消失不见,面上惨无人色。
李熹冷冷地斜睨着他,“向晚说,她的家人极其疼爱她,可你们这些疼爱她的家人却把一条生命消逝的过错全推到她身上。你们可曾想过这是否公平?又可曾想过这从小看大的妹子难道真会为了妒嫉心而罔顾她人性命?更别说那还是她敬之爱之的亲人!”他看着云向澜越来越惨白的脸,哼笑,“你们的疼爱方式可真是与众不同呵!”
“够了!”云向澜打断他的话,“无论如何,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凭什么来过问?”
“凭什么?”李熹紧盯着云向澜,“就凭信任二字。就算众口铄金说她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就算是亲眼目睹,我仍然相信她不会做出违背良心之事。只凭这一点,我就比你们任何人都有资格。”
云向澜这下子是真的愣住了,这男人虽然可恨至极,可说的话却句句在理,且都是为向晚打算,他的确是比所有的人都有资格。他有些失神地低喃:“这三年来我们从未放弃过寻她,若当时真有怨,也早已消散了!此时所有的人都……”黯然地垂下头,忽然觉得此际说什么都是枉然。
李熹面上恢复了向来的淡然,他就是要他痛、要他悔,而这也不过是向晚曾感受过的千分之一而已!
门廊一声轻响,缄默中的两人回身,却见向晚正立于门口。一身浅紫的衣裙在晨曦的映照下闪着淡淡的柔光,脸色仍有些苍白,眼睑却有些微红。
李熹眼神瞬间转柔,“对不起!吵醒你了。”
向晚深深地凝望他,“谢谢你!”
李熹微怔,唇边逸出一抹疼宠的微笑。
“大哥!”向晚看着远远立于一旁的男子。
“晚儿……”云向澜眼中满是浓浓的愧色。
“大哥,我从未没怪过任何人。”
李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向晚,见她说出这些话时面色平静,并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这才觉得心下稍安。
“晚儿……对不起!”
向晚缓步走向他,“不用道歉,那件事我终究有逃脱不了的责任。”她回首看了眼李熹,“他只不过是因为太关心我……你别介意!”
李熹略有些不悦,“向晚,我说那些可都是公道话。”他似笑非笑地扫了眼云向澜,“既然身为别人的大哥,便也说句公道话来听听,我适才所说,可有错处?”
云向澜冷哼:“我不屑于和私德有亏之人谈话。”
向晚面色微红,他们适才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大哥说的是什么。可李熹却偏不做解释。她再瞥李熹一眼,希望他解释清楚,可却看到他眼中的那抹坏笑。向晚无奈,知道他是故意要大哥误解的,当下只得道:“大哥,他并没有对我……”
“够了,你不用替他掩饰。”云向澜冷哼,“堂堂男子,却要一个女子来背这种黑锅,你羞也不羞!”
李熹笑得云淡风轻,“你是在说我吗?”
“这里莫非还有别的男子不成?”云向澜狠狠地瞪他,只觉那面上的笑容刺眼至极。
“看来真是说我了。”李熹尔雅一笑,“可是我实在想不起我曾做过什么与私德有亏的事呀!”
向晚扯扯他的衣襟,示意他别玩了。这男人,分明是个两面人,被他看上的人,非要被他玩死不可!这一点,她可是早已有了认知。
“向晚!这事你别管。”云家大哥一声气势威严的断喝。开玩笑,他此时可是大舅子,不拿点威严出来,痛快报了适才的仇,那怎么能对得起自己。
“请云家大哥赐教。”李熹却仍是一副懵然的样子。
“你……”云向澜气绝,这人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李熹仍是不语,面上虽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偏眼中却满是挑衅。
云向澜怒不可竭,面色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地道:“你们并非夫妻,但却……但却……”
“但却什么?”李熹眸中有笑意一闪而过,但面上却是极其有礼的样子。
“李熹,你别以为我真不敢说。你们并非夫妻,却不知羞耻行那夫妻之事,此际却来……”云向澜被激得把所有该说或不该说的话都冲口而出。
“大哥……”向晚面色通红,无奈地看云向澜。
云向澜一愣,这才察觉适才把妹子也骂在内了,他这下慌了,忙道:“晚儿,我不是说你,我只不过是骂这小子不知羞耻。哎呀我……”他一跺脚,一时竟急得无所适从。
“哈哈哈!”一串大笑却于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原来李熹竟笑了个前仰后合。
“你还敢笑!”云向澜恼羞成怒,握紧拳头直冲上前。
李熹敏捷地一侧身,“谁告诉你我和向晚……那样了?”百忙之中还不忘看了向晚一眼,眸中满是促狭的笑。
“李熹,你还玩!”向晚又怒又羞,哪有人拿这种事来玩的?
云向澜这才察觉有些不对,他看向妹子。
“我们什么都没有,他是在耍你!”向晚气极,这傻大哥,怎么就让人给耍弄得不亦乐乎的。
云向澜一愣,思及李熹适才除了曾说过“晚儿直至天亮才入睡”话之外,果然什么也没说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地瞎想。
他看向仍然笑不可抑的人,咬牙道:“你们真的什么也没做?”
李熹不怀好意地笑,“你希望我们做什么?”
云向澜面色一变,良久,才恨恨道:“很好,既然什么都没有,那我今天就把晚儿带走。”
李熹笑看向晚一眼,却不言语。
云向澜一愣,这讨厌的男子分明对自家妹子有情,可怎么此时竟无动于衷?他可是还等着他来哀求自己把妹子留下的!
向晚扫了眼正玩得不亦乐乎的两人,实在懒得理会他们。分明是成年人了,怎么赌起气来却和孩子没什么两样。她要回去补眠,至于要不要随大哥回去的问题,则由她自己来决定,她自己的事,没人能替她作决定。
利索地回身,关门。她动作轻盈、眉眼含笑,往日里积于身上的沉郁竟似已消失无踪。
李熹看着她一连串流畅得没有丝毫滞凝的动作,唇边浮起抹满意的笑。
也不枉他……
侧头看向一旁的敌人,他的心情真正大好起来。这云家大哥,看来还是有点用处的,他开始对他有了一丁点儿的好感了!
云向澜在赖了数天之后,不得不告辞。说告辞是好听些的,实际是拜某人的冷嘲热讽所赐,不得不离开。
不情不愿地迈着懒懒的步子,他满腹不悦。晚儿坚持不跟他回家,想必也是受了这家伙的怂恿。狠狠地瞪了眼死赖在一旁的李熹,他的怒气如燎原之火般腾腾升起。口唇欲动,想要讽刺上几句,却及时想起自己与这人对阵,每次都败得极惨。再三思量,只得忍气吞下满腔怒火,却忍不住暗暗腹诽,“这皇家果然是没一个好人!”
李熹淡淡扫了他一眼,转头时,却笑得温暖,“我在这儿等你,别走太远了!”
“嗯!”向晚颔首,知道他有心让自己和大哥私底下说说话。
云向澜也不看他,只鼻孔里冷哼一声。
“算这小子总算还有点人性!”一把拉起自己的妹子,他走得飞快,只想早些远离这瘟神。
“走这么快干吗?”向晚啼笑皆非地挣脱他的钳制。
云向澜不理,只道:“晚儿,你真的不和我回去?”
“是啊!等过一阵子吧!”
看着妹子淡淡的神情,他有些着急,“莫非你还在怨我们吗?其实怀远一直……”
“哥!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怨过任何人。”向晚急急地打断他,她也许可以坦然面对任何人,但却无法面对怀远。至少现在还不能!
“那为什么宁愿呆在一个外人身边,也不要回家。”云向澜有些幽怨。
“他不是外人,是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你喜欢他?”
向晚微愣,略有些失神。有些难以理清对李熹的那一分感觉。还有怀远,她能真正忘了他吗?若在心中还有他时又喜欢上另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不公平的。尤其若这人是李熹的话,她会觉得这是侮辱了她和李熹的这一份相知之情。
“晚儿……”云向澜轻唤着失神的妹子。
向晚一怔,勉强笑道:“哥!我不回去是因为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一切。我——仍有心结未打开。”看着大哥黯然的表情,她道:“我真的从未怨过任何人,若真有,也只是怨自己当初为何没有及时……”
“别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云向澜止住她未竟的话,他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也许晚儿是对的,此时回去,也许会在她刚收拢的伤口上复又撕扯上一把。拜李熹这数日的冷嘲热讽,他亦体会到了晚儿这数年间自我放逐的痛苦,轻叹口气,“什么时候完全放下了,那就回来吧!爹娘很担心你,尤其是娘。”
“是!”向晚黯然,“请大哥替晚儿在爹娘面前多多尽孝。”
不觉两人已走出很远。云向澜遥遥看着远处那道月白的身影,“回去吧!他在那儿等你。”
向晚回首看去,只觉淡淡温馨涌上心头,唇畔不自觉地浮起抹暖暖的笑。
“晚儿!你变了很多。”云向澜凝注着自己的妹子,心中宽慰重于伤感。
“是啊!”向晚也忍不住轻叹,“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远不会变的!人也是,总会随着时光及不同的经历而不断地改变着!”这一刹那,有沧桑从她的眉梢眼角浅浅逸出,并不觉憔悴,反倒平添了几许韵味。
云向澜有些心痛地抚向她的发际,“晚儿,你真的长大了!”
“长大了就不会再任性了!”
兄妹两相视一笑,昔日岁月瞬间涌上心头,心中又是怀念又是酸怅!
“好了,回去吧!”不舍地收回手,云向澜低声催促。
向晚重重点头,回身走去。遥看着远方那道身影,那儿有人在等着她呢!她心中暖意融融。
“晚儿……”
她回首。
“月华还有位失散的妹妹,现也住在咱们府上……”
“是吗?”向晚笑笑,挥了挥手,去得远了。
李熹立于松岗之上,晨风里衣袍飞扬,沐于初阳下的面上、身上俱都闪着温润的光芒。凝住着那道越走越近的身影,他面上的笑容也温润得一如蕴有日月灵气的美玉,淡雅而润泽,直直地撞进迎面走来的向晚的胸口。
她轻快的脚步有些凝滞,“你喜欢他?”大哥适才的问话忽地在脑中浮现。
喜欢吗?
“怎么了?”李熹见她突然慢下脚步,不自禁地迈步走向她。
“没什么?”向晚迎上他微带探询的眼,微微地笑着。
视线不动身色地在她周身巡视了一圈,李熹收回眼,却淡淡地笑了。
“笑什么?这般开心!”向晚不解。
“云向澜没能把你拐走,所以很开心呀!”
“他是我大哥!”向晚轻嗔。
“我知道。”
“知道还那样捉弄他?”
李熹笑道:“没有我的坏,哪能衬出你这妹子的好处来。”
向晚微愣,知道他果然是处处为自己着想,心下感动,口中却道:“大哥说要我随他回家,却也未见你开口挽留呀!”
“你不是留下来了吗?”
“这不同呀!”向晚瞪他,“感觉上是我厚着脸皮留在这儿的。”
“记得我说过吗?只要是我的地方,任你想怎么住都可以。”李熹侧头看她,眸中有着几许深意。
向晚微怔,这番话她记得,那是她养伤期间他对她说过的话。
李熹忽又一笑,“一来我们之间用不着那些虚伪的客套,再者若你执意要走,我能留得住你吗?”
是啊!向晚心下暗忖,若是自己真要离开,会因了他的挽留而留下吗?她蹙眉苦思,不得其果,抬眼时,却捕捉到李熹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不知怎的,她心中竟然有些不安,当下展眉笑道:“你未尝试过挽留,又怎可能知道结果呢?而我,也从未想过要走,所以不用你挽留,我也硬赖着不走了!”
李熹神色微动,若有所思,半晌之后,口中喃喃自语:“不错,有些事,不试便永远没有结果。如果试了……”他忽地停口,目中异彩闪动,熠熠生辉,只是看定了向晚却不言语。
在他的注视下,向晚只觉面上渐红,心跳不知怎的竟然有些失序。心下微慌,不自禁地就加快了脚步,只几步,便远远越过了李熹。
终于逃开他那奇怪的眼神了!向晚才松了口气,却又敏感地觉察背上仍是灼热一遍。她心口急跳,却也不敢回头。两人一前一后,不一会儿工夫,青翠的竹林便已近在眼前。向晚心下一松,这一路走来,只觉如芒刺在背,心跳如鼓。心下有些隐约的猜测,但却又不愿去深想,不知怎的,竟有种想远远逃离的冲动。
“向晚!”温润好听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止住了她匆忙迈进屋内的脚步。
“有事吗?”她以背相对,不想让自己的无措落入他的眼中。
“明日有集市,想下山去逛逛吗?”
“好啊!”她心下一喜,应得极快,却仍不愿回头。等了一等,只觉身后没了声息,莫非……犹豫着转身,却毫无预兆地撞入一双幽深黑眸中。她一惊,勉强忍住几乎失口而出的惊呼,只瞪大了圆润的双眸……
“还有什么事吗?”后者若无其事地询问,仿佛未发现她的失常。
“没事。”向晚强自镇定地答,眼神快速地自他面上掠过,并没发现以往的戏谑,心下略安,“那我进去了。”
“嗯!明日我来叫你。”
她低应一声,拢上竹门,寻思着李熹适才的话音里似有着隐约的笑意!思忖半晌,她啐了自己一口。这是怎么了,竟会这般失常?思绪一转,忽又忆起哥哥临走时隐晦地说起月华还有个妹子住在家里的事来。月华还有个妹子,这是极好的事,相信爹娘也应该高兴才是。可为什么大哥的神情却有些奇怪,竟似欲言又止的……
向晚蹙眉凝思。是为了避免引起自己伤心吗?看样子却又不像,那却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