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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聿说完往事。尔七低头沉思,孟蹈仁又听到精彩故事,傻傻地微张着嘴在那边回味。成峦左右看看,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叫道:“喂!”
尔七冷冷地抬头看他,成峦朝司南聿努努嘴,道:“你还不叫醒他?”
尔七转眼看向司南聿。小老太太一张红扑扑的圆脸随时都像挂着笑,眯成一条细缝的小眼睛里,眼珠却呆滞地望向前方。
成峦道:“你干吗不说一声就催眠他?”
尔七冷冷道:“我没那么多时间等他决定说不说实话。”
成峦“嗤”一声,斜眼看他,贼兮兮地道:“老实承认吧,司南聿是不是得罪了你?”
尔七不出声,伸手到司南聿面前,拇指和中指相扣,打了个响指。“咯”一声脆响,司南聿浑身一震,眼中立刻恢复了神采。
成峦不等他说话,抢先一口气不歇地道:“尔七催眠了你你该说的都说完了当年的事我们全都知道了。”
司南聿的表现比成峦想象中镇定,他只是微微怔了怔,看了尔七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道:“既然都知道了,你们怎么看?他是回来找我报仇的?”
“绝对不是!”成峦又抢着道,“你想啊,如果只是找你报仇,何必上你的身这么麻烦?直接害死你得了。”
“对对。”孟蹈仁也跟着道,“我也觉得他对你没恶意。当年的事他不是一直没承认吗?听你的说法,这位曾先生是条汉子,不像会做绑架勒索的事。”
司南聿看向尔七,道:“你也这么认为?”
尔七不置可否,道:“我怎么认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认为。你知道他在哪里?”
司南聿摇头道:“我来之前在家里察看了一下,阿大他们都在,回答我说少爷大清早就独自一人出了门,吩咐不准人跟,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成峦道:“你能查到吗?”
司南聿苦笑道:“这可不容易。他用了我的身体,等于受到全省城警察的保护,我能找谁去查——等等。”他眼前一亮,转头看着孟蹈仁,两只眯眯眼弯成月牙,满脸的笑纹皱成菊花。
孟蹈仁被他看得发愣,司南聿亲切地搭住他左边肩膀,道:“小孟,最近巨鲸帮的人还有没有找你麻烦?”
“没,自打我第十七次打败他们帮主,他们很久没出现了。”孟蹈仁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肉紧。一条堂堂大汉,站着比他还高出一个头,居然躺在地上耍赖,哭得眼泪鼻涕乱飚……真是惨不忍睹。
话音刚落,成峦疑惑的表情变成恍然大悟,跟着伸手搭住孟蹈仁右边的肩膀,发出“磔磔”奸笑。连尔七也看过来,冷冷的目光研究似的在孟蹈仁脸上转了一圈,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司南聿微笑道:“原来他们骚扰了你十七次……”
尔七插了一句:“还有我,三次。”
司南聿顺口续道:“巨鲸帮扰乱地方治安,骚扰手无缚鸡之力的纯良学子竟达二十次,其无耻行径令人发指。本着‘学武之人以除暴安良为己任’的宗旨,你我该给他们小惩大诫。”
成峦拍了拍“手无缚鸡之力的纯良学子”的肩膀,也道:“笨弟弟,除了我没人能欺负你,这帮人敢惹你,咱们绝不能轻饶了!”
孟蹈仁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第一次觉得,司南聿和成峦的笑容,咋这么像呢?
巨鲸帮的总舵在省城城东一条不长的巷子底部,几级石阶上去,朱漆大门敞开着,能看到铺着平滑整齐的青条石的院子,门楣上方堂堂正正地挂着一块“巨鲸武馆”的横匾。
门口长年累月有两个帮众站岗,因为明面上这里是家武馆,两人都穿着练功服,裤角在脚踝处扎得紧紧的,双手背在背后,昂首挺胸腆着肚子,眼珠子大半转到顶上看天,只拿一点余光看人。
现在他们的余光正看着四个人,不,或者应该说是一组人,虽然实在是……奇怪的组合。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慢吞吞的洋人老太太。小小的个子,穿着黑色的羊毛裙,披着白色的羊毛披肩,圆圆的脸和鼻头,眯眯眼随时都像在笑,看她一眼就有非常温暖非常舒服的感觉,没法把她当非我族类的洋人,就觉得她是住在隔壁的讨人喜欢的小老太太。
洋人小老太对两人笑了笑,两人不由自主也回了个笑容,看着她走到门的左边,停下脚步,似乎在等后面的人。
洋人小老太身后是一名十六七岁的瘦弱少年,戴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几乎遮住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相貌。少年走近,抬头扫了两人一眼,目光冷冷,两人不禁同时打了个寒战。从来没见过这么冷的目光,刹那间的感觉像是被冰水当头淋下。幸好少年很快转身走到门的右边,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一口气吐出来,立刻又抽回去,发出响亮的抽气声,两人瞪着瘦弱少年身后越走越近的另一个少年。刚才隔得远,现在看清了他的脸,两人倒抽一口冷气,如果瘦弱少年的目光只是让他们像被冰水淋浴,他们此刻的感觉就是彻底地被冰水浸泡。
两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恐慌,退了两步,不发一言地转身飞奔入内。
“没用的家伙!”成峦从孟蹈仁背后探出头,不满地道,“人都被你吓跑了,本少爷还玩什么呀?”孟蹈仁也没想到巨鲸帮的人怕自己怕成这样,搔了搔头,讨好地提议道:“要不进去的时候你走前面?”
“等等。”司南聿阻止他们。老太太轮流捶着酸痛的腰和双腿,实在坚持不住,扯了扯羊毛裙角,缓缓坐到石阶上。他用一只手撑住后腰,舒服地挺了挺身,眯眯眼看着从院内鱼贯而出的巨鲸帮众,微笑道:“主人没出来迎接,客人怎么能先进去?”
数十个巨鲸帮众面带惧色拖拖拉拉地走到门口,你挨我挤地把门口堵得严实。四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们,半晌,人堆里冒出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司南聿瞥了孟蹈仁一眼,孟蹈仁会意,说出四人事前商量好的台词:“你们都知道我是谁,我就不多废话。我要见你们帮主,有事请他帮忙,如果他识相,我们过去的梁子就算揭开了。否则的话……哼!”他狠狠地一跺脚,脚下传来“咔咔”声。巨鲸帮众惊恐地看到地面迸裂出数条细纹,静了片刻,那个怯生生的声音又道:“帮主不在,您改天再来吧。”
“谁在说话?”成峦好奇地跳上台阶,凑近了挨个看众人的脸,每个人都拼命躲闪他的目光。他眼珠一转,低下头左看右看,故作惊奇地道:“咦,谁的钱包掉了?”
“啊?”
“哦?”
“哪儿呢?”
“我的我的!”
“你的头!”
“是我的头,你撞到我的头了!”
“你还踩到我脚呢!”
……
一遍嘈杂叫嚷中,成峦顺利地分辨出他要找的声音,抬手拍了拍一个人的肩膀,笑嘻嘻地道:“嗨!”
话音刚落,刚才还闹得欢的人群陡然安静下来,人人神色怪异地盯着成峦,成峦也不理别人,收回手,双手环胸看着被他拍了肩膀的人。那人缩在人堆中心,头埋得低低的,似乎比所有人都矮一截。成峦拍他那下惊得他“虎躯一震”,知道是躲不过了,慢慢地抬起头。周围人自觉地退出宽裕的空间,让他站直身体,伸展四肢。
成峦眼睁睁看着那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挺挺腰,抖抖腿,立刻从矮小猥琐变成一个身高超过八尺,膀大腰圆浓眉大眼威风凛凛的壮汉。他惊讶地眨了眨眼,回头看孟蹈仁。
孟蹈仁显然不是第一次目睹如此奇观,镇定地介绍道:“他就是巨鲸帮的龙帮主。”
成峦又看向壮汉,壮汉挺了挺胸,傲然道:“不错,本大爷就是巨鲸帮帮主龙御飞。”
“龙御飞?”司南聿笑眉笑眼地道,“好名字。”
“果然是好名字。”成峦也道,上下看了看他,问道,“刚才是你说话?”
“当然不是。”龙御飞断然否认,转头看向帮众,疾言厉色地道,“刚刚是谁在乱说话,啊?太不像话了,我明明在这里,怎么能说我不在呢,啊?自己站出来,本帮主可以从轻处置,啊?不要等到本帮主亲自把你揪出来,后果可就严重了,啊?帮规第二十七条说了……”
一群帮众瘟头瘟脑地站着被龙御飞训话,成峦听得不耐烦,掉头下了石阶,经过孟蹈仁身旁,随手拍他一下,道:“交给你了。”便走到大门左边,挨着司南聿坐下来。
交给他?孟蹈仁看看懒洋洋的司南聿和刚打了个哈欠的成峦,再看看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尔七。
龙御飞大帮主还在口沫横飞地教训帮众,每句话后面一个意味深长的“啊”。
孟蹈仁搔了搔头,走上前去。
十五分钟后,远在城中心的钟楼敲响正午十二下报时。孟蹈仁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摸了摸肚子,该吃午饭了。
他再回过头,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巨鲸帮的帮众,呻吟声此起彼伏,还有的干脆翻了白眼一动不动。
龙御飞抖抖瑟瑟地巴在门框上,看到孟蹈仁越走越近,陡然尖叫一声:“不要!”像受惊的女人遇到强暴犯一般抓紧领口拼命往门后缩。
孟蹈仁掏了掏耳朵,龙帮主的声音还真是变化系,要什么来什么,这声尖叫尖得差点刺破他的耳膜。
孟蹈仁继续往前走,龙御飞缩到门后,双手死抠着门板,可怜的门板抖得像打摆子。孟蹈仁怀疑不用他去抓人,让龙御飞多抖一会儿,门板自己都会脱落。
他无奈地转头看向三人,见司南聿还在捶他的腰,成峦又打了个哈欠,尔七……还是算了。
孟蹈仁更无奈地回过头,伸出左手抓住门板上方,使力一扳。“咯嚓”一声,门板硬生生被他扯下来,露出蹲在门后的龙御飞。
龙御飞显然惊呆了,仰着头双眼发直地瞪着孟蹈仁。
“龙帮主。”孟蹈仁诚恳地道,“我并不想伤害你,只是想请巨鲸帮帮个小忙。”
龙御飞又瞪了他片刻,孟蹈仁露出八颗牙齿的友善笑容。
龙帮主猛然扑上去,抱住孟蹈仁右腿,放开破锣嗓子痛嚎:“英雄!我错了!你要做什么都可以,我都依你……啊啊啊啊……英雄啊……”
孟蹈仁尴尬地扭头不看他,幸好这次龙御飞扑过来时他有心理准备,才没像上次一样把他踢飞出去……
龙帮主的嚎哭声刚传出,躺了满地的巨鲸帮众奇迹似的一个个爬了起来,你扶着我,我搀着你,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刚才翻白眼那位最神,站起身拍拍灰尘,没事儿人一样大摇大摆地跟在众人屁股后头。
从头到尾靠在墙上打瞌睡的尔七睁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上台阶。
司南聿看了看尔七的背影,微笑道:“我们也走吧。”
“哦。”成峦跳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正好本少爷饿了。”
众人从孟蹈仁和龙御飞身边经过,巨鲸帮众目不斜视,都当没看见他们帮主正抱着别人的大腿狂洒眼泪鼻涕。尔七仍旧面无表情,司南聿对孟蹈仁笑笑,成峦又拍他一下,语重心长地道:“交给你了。”
又交给他?孟蹈仁哭丧着脸望着三人潇洒的背影,低下头,龙御飞正在他的腿上蹭眼泪和鼻涕。孟蹈仁实在不知道该拿这位帮主怎么办,甩又甩不脱,硬要挣脱又怕伤了他,被他怪腔怪调的嚎哭激得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等到龙御飞哭得告一段落,开始哽哽咽咽地嘟囔听不清楚的话。孟蹈仁急忙道:“龙帮主,我想请巨鲸帮帮我查一个人的行踪。”
龙御飞“梨花带雨”地斜瞥了他一眼,道:“谁?”
“司南聿。”
“警察总长家的南少爷?”龙御飞神色一凛,道:“你跟他有仇?”
孟蹈仁摇头。
龙御飞认真打量了他一番,道:“好,我帮你查他。”下一刻严肃的表情又变成哀怨,拖长声调唱戏似的嚎起来:“我什么都依你,英雄啊,只求你放过我……”
“……”孟蹈仁汗下如瀑,心道,英雄,应该是我求你放过我……
巨鲸帮众把司南聿三人领进大堂,厨房送来午饭,一群人摆好桌子,不分敌我尊卑一齐上桌大嚼。
司南聿老太太的牙不好,只能拣软烂的东西吃,正吃得没趣,坐他对面的尔七忽然道:“当年的绑架案,你真的相信是他做的?”
这个“他”指的谁不用多加说明。司南聿垂下眼眸,筷子夹起一块豆腐,笑了笑,道:“我不想信,但事实如此。”
“不。”尔七道,“如果事实如此,他不会有这么深的怨念。”
司南聿把那块豆腐送进口中,“可能他以为完美的计划被我看穿,最后又被我杀死,心里不服。”“我不是说笑。离开身体时的执着越强,精神力的能量越强大,你的精神力在普通人中已是出类拔萃,七年后他仍能占据你的身体,可以想象他的精神力有多强。光找到他没有用,我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在精神力上胜过他。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消灭使这股精神力凝聚不散的根源,换种说法,只有化解他的怨念,才能将他驱离你的身体。”尔七冷冷看了司南聿一眼,道:“我们必须得到当年的全部真相。”
司南聿也板起脸,虽然那张圆圆胖胖的面孔仍然和蔼可亲。他沉声道:“我说的就是真相。”
“别吵了!”坐在两人之间的成峦猛然抬起头,他跟人抢饭抢得高兴,居然忘了挑食,正吃着一碗蛋炒饭,小脸上沾满了饭粒,不耐烦地道:“巨鲸帮找到那个‘司南聿’之前,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就去重查当年的绑架案——本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许反驳!现在吃饭!”
司南聿看着成峦埋头扫荡饭菜,目光稍移,又看向尔七。
尔七面前的食物一口没动,他闭着眼,似乎又在瞌睡。
司南聿知道尔七不是在睡觉,正如他自己的内心也并不如外表一般平静。当年的绑架案过后他并不是没有怀疑,只是不愿再去想,宁愿当作一切已经结束。现在,是否到了不能再欺骗自己的时候?
等待他的,是已知的痛苦真相,还是更残酷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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