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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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大隐隐于市(一)

秋风扫动沉寂已久的荒野,夏日里活泼的飞禽走兽也开始注意储备过冬的食物了。村庄周围大树的枝干被孤立起来,一改往日里景象的繁华。南来北往的风沉默不语,任由人们的视野被萧索的抽象派笔法描摹成金黄色的画面。

云彩开始安静起来了,风也变得充满了力量。狡猾而结实的虫子隐藏在大地缜密的缝隙里,倾听着田野里庄稼收割后农人幽怨的惆怅。空气里充斥的味道不再是那么新鲜浓郁,不再是到处都充满树木和青草的甜腻。尽管你路过曾经葱茏的原野,它也不再是青葱一片。而是多了一种不多不少的宁静、稳重和成熟的气息。这种气息有了灵气一般,它会悄悄追随着你的嗅觉,恍若瞬间就在你身边布置下这一道诱人的陷阱,令人不知不觉就会深陷其中。

朱桐将斧钺交给她的任务放在心底沉思了好久,才轻描淡写地说给花夏。花夏听后,不紧不慢地告诉他:“桐儿,这个人可以杀!”

朱桐无奈地笑笑,问道:“夏?你怎么这么肯定,我为什么就一定可以杀他呢?我虽不是他亲生,但他同样对我有养育之恩啊?”

“你这是在自欺欺人吧?你觉得他对你有恩吗?我觉得在你的心里,你始终忘不了他带给你的伤痛。而那些表面看起来也许你以为已经愈合的痛,其实仍旧藏在你的心里。真正的伤一直在你心里。虽然不再滴血,但是伤疤永远都会疼痛。而终究有一天,你始终还是要把这个伤疤揭开。你不能掩饰什么,你只能勇敢地去面对,面对那个丑恶的男人!”朱桐静静站着,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他自己心里说出来的,还是花夏对他讲出来的。他只觉得自己现在矛盾而痛苦,他站在矛盾的风口,他需要有个人将他沉睡不知道多久的怨恨唤醒!他需要有一个人为他指点迷津,哪怕是一丁点的指引就行。为他挑明三爷这个人该杀!或者不该杀!

其实杀或不杀都无关紧要。他只是寻求一个心理安慰。

他望着花夏,花夏面庞干净,一副不染世俗的样子。

朱桐便不再多说,走回屋子,从密室的剑匣里取出本打算不再用的水月剑,装入剑鞘,头也不转对着身后的花夏说道:“我这就去!”

花夏拉住朱桐衣襟的一角,说道:“桐儿,你可知道!你的对手是朱三爷!不可小觑!”

朱桐一愣,脑海里随即想起斧钺刚才说的话,他和斧钺是同门师兄弟,并创立了和凤阙对立的另外一个杀手组织。也就是说,他的功夫并不在斧钺之下,若不然斧钺也不会让他去!但是,斧钺让他去,也不一定就等于承认他就一定可以杀死三爷。也许斧钺早就知道他一定杀不死三爷,而这个任务的最终目的,不是他杀死三爷,而是三爷杀死他。那么如此说来,自己此去一定是凶多吉少。

朱桐把想法说给花夏,她莞尔一笑,很快就转移开了朱桐的疑问,说道:“桐儿,先生没你想得那么狭隘!因为你手里拿着无人匹敌的水月剑,所以这个任务只能有你来完成,并且我也会和你一起!”

“这怎么可以!”朱桐有些不愿意,他实在是不忍心看到花夏,和自己一起去那个他曾经深深痛恨的地方。

“放心,我并没有你想得那样柔弱!”看来花夏根本就不理会他。

朱桐有些无奈,解释道:“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你还是留在这比较好!”

花夏有点不情愿,摇摇头,说道:“可是你不要低估了那个朱三爷!他可不像你从前认识的那个屠夫而已,他真的是个很危险的人物!”

“夏,这个我知道。去对付一个和杀手作对的人嘛!本来就应该是有危险的!”朱桐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为斧钺的真实身份纠缠个不清。他心知肚明,假若斧钺真如斧钺所说的话,能够与凤阙为敌,那么功夫和实力定不在斧钺之下。如若真实如此,那么此去他绝对做不到像之前那样全身而退。而如果,朱三爷根本就不是斧钺所说的那样,那岂不是,又一次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他在自己反问自己。

“你不是恨三爷么?”脑海里另外一个声音执拗着死死不放。

“我恨!可是”

“恨就去杀了他!”

“我”这个犹豫的声音越来越弱小,直到最后被另一个声音完全淹没。

“桐儿,我们两个一起去吧!”花夏见朱桐似乎不同意,又说道:“这是先生的意思!”

他摇摇头,依旧不肯。他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和自己一起去杀人。不管是杀还是被杀,他都不想让花夏去。朱桐觉得自己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花夏这个牵挂,他实在不想这个牵挂再跟着自己出生入死。

那样,自己便是一个无能的男人。甚至算不得是一个男人。

“桐儿,这是先生的意思!我只能跟你一起去!”花夏也没有做出让步的意思。

朱桐站着未动,突然觉得身后林子里的风有了灵气了。它们都静止了。不是很高大但充满生机的木槿树,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身后。像是在聆听,更像是在思考。静下来思考。朱桐感到身边一切都静止了。他慢慢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不仅自己是空荡荡的,就连花夏都是空荡荡的。他的眼前不在明亮和鲜艳,耳蜗里响起了遥远而又充满挣扎的风声。

明明停止了的风,忽而又俏皮地吹了过来。

朱桐望着花夏,花夏的表情坚定而且固执,说道:“公子,求你让我和你一起去!”

朱桐苦笑了一下,实在是拗不过她。便不再拒绝,点头同意。

秋日的田野呈现出一片爽朗,阳光打得很亮,风却不小。身上的大衣孕足了风,风里的衣襟飘扬而起。

花夏骑着马跟在朱桐后面,回丽水小城的路上,并无过多故事。

第二天,时过午后,就遇见了上次朱桐租马车的那家客栈。路上店家招牌上仍旧标着:本店今日可以租赁马车,条件优惠,价格从优!

到客栈的时候,朱桐见花夏有些劳累,便唤她下马进店坐一会。花夏进来的时候,小二乐呵呵地凑上来,还没看到来这是谁就吵嚷着说道:“两位客官,里面请!请问两位需要”

小二的话还没说完,眼光突然暂停在朱桐的脸上了,他的嘴唇咕哝了几下,脸上露出极不自然的表情来。看来小二仍旧记得上次朱桐借马的事,现在又碰上他了,自然不敢怠慢。

朱桐看着惊呆了的小二,笑道:“我又不是来砸店,你这是作甚?”

小二赶紧低头作揖,连声叫道:“大爷,您说的是,是小的不是!”

小二很快上了三碟小菜和一壶上好的龙井。等两人休息好,小二仍旧恭恭敬敬地呆在旁边,低头哈腰问道:“大爷,还缺什么您尽管提,小店能办到的一定办到!”

花夏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来,似乎很看不惯这小二油嘴滑舌的嘴脸,便伏在朱桐耳边说道:“你让他一边去,我们要出发了吧!”

朱桐转身对小二说道:“小二算账!”

小二听的连忙挥手,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大爷高兴便是!大爷高兴便是!”

花夏扯开马缰,翻身上马,说道:“走,便是!”

朱桐伸手丢在桌子上五两银子,笑道:“这是五两银子,今日谢店家照顾!”

小二顿时哭笑不得,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只得连连点头,嘴里嚷嚷道:“好!好!”

朱桐拍了一下马的,急忙跟上花夏。

此时已是傍晚,昏黄的云光细细雕镂出秋日风景冷落的轮廓。这样的黄昏最容易引发人的遐想,特别是当触碰到那些有关回忆的东西的时候。离丽水大祥乐镇越来越近,朱桐就越感到不安。那种不安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不安,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的不安。

快马又过了一日,日头临近落山,红霞滚滚漫了起来,漫过村庄,可以看见归巢的黑鸟穿过彩色云光。

丽水县,大祥乐镇。他勒住马缰,远远望去,如料想的一样,那个地方被晚霞布满,青色的炊烟袅袅升起,鸡鸣狗吠此起彼伏。只是这种小桥流水人家的雅致,却在晚秋的衬托下显得别有隐喻。

世界上很多事物都是这样,其实很平常的一件事或者一个事物,却总是有些玄机在不经意中泄露出来。比如你看到夕阳西下,你就会想到风中残烛的老人进而感叹人生苦短;也会有人根据当地农谚预料到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还有人会感叹燃烧的夕阳是多么美好;也有人,会想到血!红艳的血!和那鲜红的云彩一个颜色的血!血光!红霞绽!血光现!

阔别好久的大祥乐镇,仍旧还是原先那般模样。门口有扫落叶的穿着整齐深衣的小脚老婆婆,颤颤巍巍地将钻进石缝和墙角里的黄叶扫进竹篓。朱桐记得那个扫地的老婆婆,在他走的时候,还有几分年轻的姿色。这才几年过去,就变得这么人老珠黄了。可是时光流走,那街道倒是未曾有大的改变。街道两旁摆满了各色小商品,行人如苍蝇的蠕虫一般各自穿行在街道里。路过他的身边,对陌生的他们的到来却并没有太多惊讶,相反倒是很平静而悠然地从他和花夏身边经过。也许,这里每天都会有很多陌生人,他们只是平常再平常不过的陌生人中的两员。

“哒哒~”的马蹄声响着,两人沿着长长的街道向前走。三爷的院子在街道的最尽头,他的院子里充斥着难闻的血腥味,杀猪的味道。

可惜他不是杀猪的!他从前竟然是个杀手!杀猪的杀手!听起来不免令人好笑。不过,这笑话讲给外人或者小孩子听,可以。讲给朱桐就不觉得有一丝好笑了。

三爷的院子。下马。拴紧马缰。推门而入。

三爷的院子并未改变太多,只是秋的气息已经悄然渗入到这个院子的角角落落。两棵树之间绳子上的那几只肉抓显然是刚用过,肉爪的下端滴着半红色的血水。它们空空地在秋风里摇晃着,犹如河里随波漂流的那些没有根的浮萍。

三爷果然就在院子里打理剩下的猪杂碎,捋起了薄薄的袖子,隐约可以看得见他小臂上粗短的青筋有力地暴起,像纹上的图腾一般。那就是他的朱三爷,朱桐看着他。他的思绪飘忽不定起来,他在回忆。漫长而煎熬的回忆。他的记忆和痛苦一下跳回到好多年前的时光里。那时他什么都不懂,他只感到了自己经历着人间最大的痛苦。他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母亲。他时常想自己是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要不怎么会这么惹人讨厌。他想着逃离这里,就像鸟儿想要挣破铁笼,就像猫爪下的小鼠想要脱离厄运,就像砧板上马上要被杀死的猪希望这只是一个梦。这就是一场梦!一场冗杂而庞大的梦!可是,他的梦结束了。他来到了凤阙,拿到了水月剑,成为了江湖上人人敬畏的水月剑的主人!如今,他回来了。他想着,嘴角露出甜甜的笑,那笑容,在此时此刻显得是这么不协调。他的思绪纷飞,一时拉不回来了

三爷眼尖,一眼就瞧见朱桐来了。却当真还是那副丑恶的嘴脸,大骂着就准备上前揪朱桐衣领。

那哪里像是一个杀手?那怎么会是像斧钺一样的杀手!那明明就是一个粗鲁的屠夫!不折不扣的屠夫而已!

朱桐愣在那里,他还是无法相信,这个人会是杀手!三爷怎么会是一个杀手!

花夏听见三爷冲来的风势,抓起朱桐的胳膊飞身向后,跃出了两米来远。花夏虽然是盲人,听力却真的是超乎常人。

三爷的脸上顿时沉寂下来,静得有点可怕。因为他刚才的注意力全在朱桐身上,这会看到了花夏,他的喉咙里紧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咽下去了,他的表情像是见到什么怪物似的,那表情就像是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但又不像,因为那表情只是一瞬间,而后又很快消逝去了。花夏不说话,像是在僵持,风袭来,打破了僵局。三爷向后欠了欠身,好像是从喉咙里冒出的几个字来,说道:“朱桐,你身边这位是?”

朱桐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紧张。那不是他见到花夏时的紧张,也不是第一次见到水月剑的紧张,也不是见到比自己位高权重或者功夫高强者的紧张。那是一种天生的无法阻挡的紧张,紧张得令他说不出话来。他不是不理会三爷,而是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不过,他心中却有另外的一种说不出是高兴或是伤心的感情在跳跃着,直冲上脑门。他竟然听得三爷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朱桐!”他竟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爷的眼神里开始凝聚不一样的光来。是的,三爷已经从刚才那招不显山露水的轻功里看出端倪,三爷亲注视着朱桐身后的水月剑,问道:“朱桐,这便是江湖上人人传诵的水月剑吧?”

朱桐被三爷这句话从想象的空间里拉到了现实中,他故作镇定地笑笑,说道:“三爷您眼力不错,这就是水月剑!”

三爷眼里弥漫起一层雾霭,眼角的皱纹抖动了几下,问朱桐道:“你怎么会有水月剑!”

朱桐看到三爷的变化,心中竟也升起一种复仇的快感来,便嚣张地说道:“三爷,看来你也会感到害怕!”

三爷冷冷望着朱桐,他的眼睛里不再是原先的那种凶狠的目光。从一个人眼睛里看到凶狠的光,那么这个人只能是凶狠。但是,凶狠的只能事外表所表现出来的。凶狠不一定很厉害!就像很久以前朱桐对付的刀疤男。可是,三爷如今目光如炬,那眼里是一团没有火焰的火在燃着,仇恨?更像是遗憾的光?他说道:“小崽子,你是来杀我的么?”

三爷又叫他小崽子了。他平生最听不惯就是别人叫他小崽子,无名的恨意顿时从心底冒了出来。

他右手摸到水月剑的剑柄,一股凉意贯穿手臂。他站在花夏前面,静静对花夏说道:“夏,你先稍等,三爷就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