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大头和街坊的小伙伴正在胡同里玩打仗的游戏。冷不丁看见一个胡子拉碴的人挑着一担物件,一头是铺盖卷儿,一头是书报资料,戴一顶旧军帽,身上的衣服皱儿巴叽的,沾满了泥土,一双解放鞋还露出了两个大脚指头,站在院子门口东张西望,还以为是上门要饭和拾破烂的,便一个马步跃上去,用纸做的手枪对着来人,喝道:“不准动!”
沈福天取下旧军帽,哈哈一笑:“大头,就认不出爸爸啦?”
大头瞪大眼一瞧,这才认出沈福天来,却并不走近他,满脸不屑地撅着嘴巴说:“爸爸,你不是修水库去了么,怎么要起饭来啦?”
沈福天哭笑不得,自嘲地说:“是啊,爸爸要饭要到自家门口啦。”
沈福天见了三个月的小如月,亲热得不行,抱到身上就舍不得放下,不停地亲女儿,孩子娇嫩的脸蛋被戳痛了,哇哇直哭。甄可昕一把将孩子从他怀里抱过来,没好气地说:“去去,先换身衣服吧,瞧你又脏又黑的,难怪大头把你当成要饭的哩,别把孩子吓着了,以后有你抱的时候……”沈福天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回卧房内换衣服去了。
也许是为了弥补女儿出生时自己不在可昕身边照料的歉疚,从治淮工地上回来后那几个月,沈福天除了上班,所有时间都用来照顾可昕和女儿了,从买菜、做饭、洗衣服,到洗尿片和抱孩子,所有的杂活儿都揽到身上了。这样一来,原本忙得连吃饭都腾不出空来的甄可昕一下子变成了个闲人。起先她还有点儿不习惯,但一想起生如月前后那段时间自己孤立无助的情形,觉得让沈福天尝尝那种滋味也未尝不可。这样一想,她就坦然地坐享起了这份迟到的照顾。平时除了给孩子喂奶,什么事儿都由沈福天去做。可她总不能整日无所事事,正巧对面的胡嫂从居委会领来了一批志愿军军装,一天到晚在家里钉扣子。本来每家每户都有任务的,但居委会考虑到可昕一个人照料孩子,腾不开手来,就没给她派活儿。现在,甄可昕觉得自己正好有机会为抗美援朝尽一份义务,便从胡嫂那儿搬来了一批军装,在家里忙活起来。甄可昕对针线活儿一直就不大会,生如月之前准备婴儿衣装,还是热心的胡嫂帮她缝制的,若不是那会儿学了点技术,她说不定连扣眼也不会缝的。
爸爸妈妈一个全副心思照料小如月,一个忙着钉扣子,把大头完全晾到了一边。小家伙不干了,先是以拒绝吃饭作为抗议,后来又将堆在屋子里的那些志愿军军服扔得满地都是,甚至为此嫉妒起了妹妹,一天趁爸爸妈妈不在身边,大头偷偷蘸了点墨水,涂到睡熟的妹妹脸上。甄可昕看见后,打了他一巴掌,大头当即耍开了泼,满地打滚,浑身滚得像咸鸭蛋。沈福天好不容易哄好大头,事后觉得的确冷落了儿子,第二天,便利用去买菜的工夫,专门到西单牌楼给大头买了个风筝回来。
北京街头风筝摊上的风筝种类繁多,多得让人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才能看过来。有的做工复杂、讲究,如“黑锅底”之类,但价格不菲,放起来难度也大。也有做得很简单的,北京人俗称“屁股帘儿”。沈福天给大头买的这个风筝可不简单,卖风筝的老头说叫“仙姑骑凤”,放起来是一个立体的彩糊纸人儿,披红戴绿的,看上去还真像一个漂亮的仙姑骑在凤凰背上哩。
旧历年快要到了,气候干冷而晴朗。一连几天,天空澄澈透明,万里无云,偶尔从西北方向刮过来一阵阵风,枯枝败叶满地打着旋儿,院子中央的那棵洋槐树却纹丝不动,连枝条也不曾摇晃一下。这样的天气在北京的冬天很少见,正好放风筝。小时候沈福天也放过风筝,但那是在天宽地阔的山坡上或风势通畅的峡江边,放起风筝来无遮无拦、痛快淋漓,风筝像一只展翅翱翔的真正的鸟儿,在天上飞得老高,可在四面都是房屋的胡同里,缩手缩脚的,实在无法伸展开来。不过,北京人放风筝还是有一套绝活儿,院子里和胡同里放不开,便爬到屋顶和院墙上去放,这样一来,犹如站在一马平川的田野上,虽然人不能跑动,凭着一身高超的技术,也能把风筝放得满天飞舞了。可也有意想不到的麻烦:房子左右前后总有许多的树木和电线杆儿,风稍微急一点或忽然改变方向了,风筝便会刮到上面下不来,或者一头栽进附近人家的院子里去了。
那天,沈福天搬了梯子,爬到房顶上,借着一阵风,把那个“仙女骑凤”很顺利地放上了天,风筝飘飘荡荡,越飞越高,大头站在院子里翘着脖子,欢喜得手舞足蹈、呀呀直叫的。可没想到刚飞起来一会儿,就被一股疾风刮落到了电线杆上,沈福天顺着院墙往电线杆爬过去,可脚底一滑,一下子摔倒了,尽管没从房顶上掉下来,可脚还是崴伤了。当大头牵着他的手一瘸一拐地回到屋里时,可昕见父子二人那副沮丧的样子,不由“扑哧”笑了。
沈福天的脚崴伤后肿得老高,干活也不方便。大头见爸爸是为自己受的伤,忽然变得懂事了,不仅不再跟妹妹争风吃醋,还主动帮着哄妹妹。这使沈福天很开心,觉得受这点伤值得,表扬道:“大头真乖!过几天爸爸再给你买个更漂亮的风筝去放,好不好?”大头说:“爸爸受伤了,下次我自己去放!”口气像个大人。
甄可昕在旁边见父子俩一下子变得这么融洽,也很高兴,就故意说:“你们都去放风筝,妹妹谁来管?”大头说:“妹妹去看我们放风筝啊!”沈福天和可昕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一天晚上,两个孩子都睡了。甄可昕忙完了手中的活儿,也准备上床歇息,见沈福天还趴在床边的小书桌上写东西,就说:“这么晚还写什么?”
沈福天搁下笔:“噢,有件事我正要跟你商量呢。”
甄可昕见他一脸认真的神情,疑惑地说:“什么事还要跟我商量?”
沈福天抬起头,正要说什么,却又住了口,稍犹豫了一下,把正在写的东西递到她面前。可昕瞄了一眼,见“入党申请书”几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觉得很有些意外:“入党?啥时候你变得这么追求进步了?”
沈福天白了她一眼,“听你这口气,我好像一直是个落后分子似的!”
甄可昕道:“我可没这么说,只是以前从没听你说过入党的事嘛。”
沈福天沉思了片刻,说:“我自己也没想到。这次在治淮工地上,很多人火线宣誓入了党,你没见过,那场面真叫人热血沸腾呢!”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
沈福天打断她说:“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自己以前那么多年一事无成,在共产党领导下,这么快就参加了这样一项宏伟的工程,心里觉得特别充实。前几天,老古还找我谈了一次话,他希望我不仅要做好自己的业务,还应该积极向党组织靠拢。这靠拢的意思不就是入党么?”老古就是住在同院子的那个古处长,兼任着部机关党委的组织委员,负责发展新党员。
甄可昕听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尽管她不能完全理解丈夫的心情,平素也从不过问他事业上的事情,可还是觉得,沈福天从治淮工地回来后,仿佛从里到外都变了个人似的。她暗自惊讶不已,可转念一想,现在是新社会了,既然整个国家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怎么能不变呢?这么一想,心里便安然下来,语气温柔地说:“入党就入党吧,进步总比落后好,有的人想入党还不让。我昨天到居委会送军装,人家也表扬我完成任务积极,思想进步呢!”
“就是,你的思想觉悟一点也不比我差嘛。”沈福天开了句玩笑,忽然又说,“对了,我还告诉你一件事,我这次还见到倪爽了,她也在治淮工地上……”
“倪爽?就是我哥以前的那位女朋友?”
沈福天说:“是啊。垠年上次参加验收组去治淮工地,也看见她了。不过太匆忙,两个人好像没说上话。但我听说倪爽现在也是单身……”
甄可昕叹口气说:“他们俩好多年了还是这样子,会有什么结果?”
沈福天附和道:“依我看,照你哥这样的性格,很难说。”
甄可昕说:“我哥好像一直没放弃对倪爽的那份感情,可这种事情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呀,谁知道人家怎么想呢?”
沈福天说:“倪爽现在是共产党的大干部,你哥的知识分子派头又大,两个人要是真能走到一起,倒是奇迹了。”
两个人不着边际地议论了一会儿,后来一想,两个当事人究竟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他们作为局外人岂不是瞎操心?甄可昕便拉上被子睡觉,沈福天又继续写他的入党申请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