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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甄垠年和倪爽的这次见面平平淡淡,却也给他留下了不少回味的余地。此后一段时间,他因忙于那本《水利学概论》的编纂,两人之间除了偶尔通信,很少再见面。书稿完成后,甄垠年将打印稿分送给校内校外的几位专家审阅,清华水利系专门召开了一次评审会,是由龚昱之主持的。会上,大家对全书的理论框架给予了基本肯定,但也提出了不少建设性的意见。其中,有人对全书完全引用美国的水利工程实践提出了批评,认为苏联在水利工程上并不亚于西方国家,而甄垠年在《概论》中几乎只字未提,等等。教育部的一位领导甚至严肃地指出,这不只是一种学术视野的褊狭,还关系到新中国高等教育发展的方向性问题,必须严肃对待。甄垠年起初还转不过弯来,心理上有点抵触,但经过一番讨论,他也意识到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确有所疏忽,表示虚心接受。最后,经教育部和清华协商,决定增加一名在苏联留过学的专家和甄垠年共同完成全书的修改,水利系还派了两名研究生协助他们工作。

夏天快要到来时,《概论》的修改工作便基本完成了,并且在评审会上顺利地获得通过,很快就要出版。甄垠年如释重负,总算可以轻松下来了。这天,很久没联系的云少游突然来访,给他送来了两张电影票。“《武训传》,赵丹主演的新片,还没有公映,听说很不错,咱们先睹为快吧。”云少游把电影票交给他时,挤眉弄眼地说,“给你两张,这么久不见,个人问题总该有进展了吧?如果实在没有,临时找个女大学生顶替一下也行啊!”

甄垠年马上想到了倪爽。当天,他就写了封信,把一张电影票夹进信笺,寄了出去。

电影在政协俱乐部放映。像上次约会那样,甄垠年提前半小时就到了。观看这场内部放映的大多是各民主党派和文化界的人士,不少人带着家眷,云少游也提前到了,他那位当记者的妻子东方萱也来了。东方萱长得小巧玲珑,虽然已经结婚,身穿布拉吉,头上还扎着两根辫子,性格很活泼,像个文工团员。他们结婚时,甄垠年还是云少游的伴郎,所以一见面,东方萱就招手向他打招呼:“甄大教授,少游不是说你要把女朋友带来么?怎么只见你一个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有女朋友呢?”甄垠年瞪了在一旁满脸坏笑的云少游一眼,说,“少游一向善于摇簧鼓舌,他当初就是这样把你骗到手的吧!”

“别急别急。你看垠年兄打扮得这样风流倜傥,岂能一个人来看电影?”云少游胸有成竹地说。

东方萱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甄垠年,见他一边跟他们说话,一边东张西望,将信将疑地说:“这么说,你那位姗姗来迟了?要不要我们陪你一起等她?”话未说完,云少游扯了下她的胳膊:“我们还是先进去,免得影响垠年兄的好心情。”说罢,冲甄垠年眨眨眼睛,拉着东方萱往俱乐部入口处走去。

甄垠年一个人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直到离放映时间只差五分钟时,他才看见倪爽迈着匆匆的步履出现在眼前。天已擦黑,但借着政协俱乐部门前的朦胧灯光,甄垠年还是能够看清倪爽今天穿着一身白色的哔叽西服套裙,脚上的半高跟凉鞋也是白色的,脸上还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比上次见面时显得清新淡雅,平添了一种女性的优雅,使甄垠年的眼睛不由一亮。“我以为你不会来了。”甄垠年上前迎了半步,面露喜色地说。“前些日子在报纸上看过这部电影的宣传文章,就收到了你的电影票,正好看看。”倪爽说着,掏出一块手帕揩了揩额头。大概由于走得太快,她的额上已经冒汗了。

两个人走进俱乐部时,电影已经开始放映了。他们在领座员的引导下,找到自己的座位。甄垠年刚一落座,旁边的云少游便凑过来,贴着他的耳边悄悄说:“垠年兄,我没有小瞧你吧!”甄垠年害怕倪爽听见,没有搭话,只是正襟危坐地把目光投向银幕,做出一副全神贯注看电影的样子。

放映厅不大,却颇为考究,座椅的扶手和垫子都是皮质的,坐在上面十分舒适。在整个看电影的过程中,甄垠年和倪爽都没说一句话。只是在电影接近尾声,赵丹主演的武训为了筹办义学,跪下来向人求助,遭来一顿奚落和毒打时,由于激愤,两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从银幕上收回来转向对方,虽然黑暗中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但甄垠年感觉到倪爽也受到了剧情的感染……

电影散场后,他们随着人群走出了放映厅。甄垠年似乎仍然沉浸在剧情当中,走到门口时,还情不自禁地感叹道:“这部电影真感人!赵丹的表演比以前更加炉火纯青了。像武训这样为民请命的人真是太伟大了,只可惜太少了。”“是吗?”倪爽说,“可我觉得,劳动人民要彻底改变被奴役的命运,靠武训那样到处行乞是行不通的,革命是惟一的出路。”甄垠年听了,正想着如何应答时,从后面跟上来的云少游插话道:“怎么,两位这么快就开始讨论了?”甄垠年正好岔开刚才的话题,把倪爽和云少游夫妇作了介绍。在放映厅里憋了一个多小时,都觉得又闷又热,四个人正好沿着南河沿大街慢慢散会儿步。

已经晚上九点多钟,大街上空荡荡的,除了他们几个人,很少看到别的行人了。由于听了倪爽刚才那番话,甄垠年觉得他们之间的观点存在着明显的差异,他就没有再围绕《武训传》聊下去,有意岔开,聊一些别的话题。云少游不知就里,还打算就这部电影发表一通自己的见解,甄垠年暗中捣了下他的肩膀,他才住了口。好在倪爽这时也无兴趣讨论这个话题,而是跟东方萱肩挨着肩地走在一起,显得很亲密地聊起了一些女人感兴趣的话题。云少游故意放慢脚步,低声对甄垠年说:“垠年兄,你不找则已,一找就找了个女干部,真有你的!”甄垠年也压着嗓子说:“别瞎说,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罢了。”云少游说:“行了,别欲盖弥彰啦,我早就听说你以前在上海滩有过一位女友,始终念念不忘,就是她吧!”甄垠年这才不吭声了。

四个人走完南河沿大街,拐到了景山前街,夜风徐徐吹来,凉爽的空气使他们的身心仿佛接受了一场沐浴,渐渐清爽下来。他们在景山公园门口分了手,云少游夫妇回家,甄垠年也陪倪爽上了最后一趟电车,一直把她送到西直门外的宿舍后,自己才叫了辆人力车,当他回到清华园时,夜已经很深了。

§§§第三节

因放了暑假,那本《水利学概论》也交到了出版社,甄垠年得以轻松地回到父亲那边小住两天。

甄超然参加民主人士访问团,赴朝鲜前线慰问志愿军回来不久,又以工商联常务理事的身份考察正在全国展开的社会主义工商业改造,到上海、南京等地转了一圈,刚刚回家没几天。

甄垠年走进院子时,继母程氏拎着一个铁皮水壶正在给台阶上的几盆文竹浇水,一看见他,便招呼道:“垠年,你回来了?快进屋吧。”甄垠年一年到头难得回趟家,程氏自然也对他像客人一样热情。实际上,每次来父亲这儿,他的确像是走亲戚一样,毫无回家的感觉。这座大门口蹲着两个龇牙咧嘴的石狮子四合院,以前是清朝一位吏部侍郎的府邸,民国时期被北洋政府的教育部次长袁忠筱买下了,后来又几易其主,到现在,已经显得有些颓败了,大门两侧的那两根朱红色圆柱的漆皮也剥落殆尽,露出了粗糙的木纹。每次走进这阔绰宽敞的庭院,甄垠年总觉得仿佛是一座寺庙,院内那一株株、一簇簇繁盛的花木,在他眼里也并未增添多少生机,反倒将偌大的院子衬托得更加寂寥和空旷了。

虽然外面夏日炎炎,但院子里的石榴树、柿树、核桃树结成一片荫凉,再加上夹竹桃、水仙、文竹等花卉的映衬,使人仿佛置身在春意盎然之中,一点不觉得炎热。

甄超然在书房里。当甄垠年走进去时,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前的一把大藤椅上,因面向着窗户,并没有听到儿子的脚步声。甄垠年以为父亲正在思考什么问题,没有马上打扰他。这当儿,甄超然突然用力拍了一下书桌,自言自语道:“这些不争气的东西,太可恶了!”甄垠年一愣,不知道父亲在跟谁怄气,往前走了两步,探头一看,见父亲面前摆着一张《光明日报》。想到前些日子展开的那场关于电影《武训传》的讨论,甄垠年眉头不由一皱。莫非又发生什么大事了?他轻轻咳了一声,甄超然这才注意到儿子,遂取下老花眼镜,转过身来,“唔,垠年,你回来了?”

甄垠年发现,不知是因为在外面劳累过度,还是生气的缘故,父亲的脸色有些倦怠。“爸,什么事情让您生气了?”

甄超然轻轻摆了下手,指着那张《光明日报》,声音有些乏力地说:“你自己看吧。”

甄垠年拿起报纸,一道醒目的标题闯入了眼帘:“武汉市奸商严贵堂泯灭天良,竟把烂电线卖给志愿军!”

甄超然从藤椅上坐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两步,忽然在甄垠年面前停下来,语气有些激动地说:“这次我到上海、南京等地走了一趟,类似的事情每个地方都有发生。这不是丢尽了工商业界的脸么?看来,中共发动‘三反’、‘五反’运动,是很有必要的。”

甄垠年没有吭声。他的眼光仍然没有离开报纸,他习惯地翻到第四版,这是云少游主编的“百家”学术专刊。平素看《光明日报》,其他版面倒是一晃而过,他总是要首先翻到这一版认真阅读的,此刻,他的目光在右上角的一篇文章上停住了。这篇文章的题目是《〈武训传〉的讨论教育了我》。他从头至尾地读完文章,这才抬起头来望着父亲,也许是想平息和转移父亲激愤的情绪,他指着那篇文章说:“爸,你对《武训传》的讨论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