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福天听出了他话里那股明显的怀疑语气,不由想起自己曾经对岳明翰提出过的建议,正打算问甄垠年有何具体意见,但一想到就要开始的讨论,便住了口。甄垠年似乎也没有进一步和他讨论的意思,未等他说什么,仍旧带着那副沉思的表情,一个人慢慢往餐厅大门口踱去了。
沈福天望着甄垠年的背影,隐约产生了某种预感。
上午的会开始时,许多专家都不约而同地对工程方案交口称赞,一片赞扬之声。惟独甄垠年沉默不语,直到午休后,下午接着开会时,他才从座位上站起身,郑重其事地要求发言。几年前赴淮河验收时,李副部长已经认识甄垠年了,他笑呵呵地说:“今天是自由发言,甄垠年教授,你尽可以畅所欲言,谈谈你的看法么。”
“那就请恕我直言了。”甄垠年重新坐下来,打开面前的笔记本,开门见山地说,“我不同意三门峡水库建成后,就能完全避免黄河洪水灾害的观点。况且,把水库选在三门峡,本身就是个错误。四十年代我在陕西水利局工作时,曾到那儿考察过,这是黄河中上游冲刷段里面一个极其特殊的淤积河段,在此处拦河蓄水,将使地势较低的潼关和渭河一带的河床增高,土质盐碱化,泥沙淤积,甚至可能危及到西安。在水土流失十分严重的黄河上采用‘调水调沙’和‘束水攻沙’这样的办法其实一点也不比古人高明多少,坝的功用不过是调节流率,为治河创造优良的条件,决不能认为有了坝就能治好河。在美国时,我曾经用一个多月的时间考察过密西西比河,密西西比河早期也是以筑坝为主,但后期整个流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泥沙淤积和水土恶化现象,美国水利总署很快意识到了这种危害,随后便更弦易辙,着手进行综合治理,从而避免了更为严重的后果。我们决不能重蹈覆辙!所以,那种认为‘有坝万事足,无泥一河清’的看法是违背客观规律的。相反,出库的清水将产生可怕的急速冲刷,防治它要费很大的力量。6000立方米/秒的清水可能要比短期的1000立方米/秒的浑水更难以防治。就是一年四季只有600立方米/秒的清水也是不易应付的呢?所以,你们说‘圣人出,黄河清’,我说黄河不能清。如果黄河清了,这不是功,而是罪!”
甄垠年的一席话,仿佛在会场上投下了一块巨石,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他对水库方案基本上给予否定的观点,很快迎来了不少人的反诘。尤其是作为方案主要设计者得德米特罗夫,从甄垠年一开始讲话,脸色就越来越阴沉,到后来简直变得铁青了。这位著名的苏联水坝权威五十多岁,身体壮得像一头棕熊,平素总是板着一张瓦刀形的脸,性格有点儿暴躁,动辄就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发脾气,来中国不到半年时间,就接连气跑了两名助手。此刻,他在座位上烦躁不安地拍打着膝盖,显得如坐针毡,把目光投向坐在他旁边的岳明翰,不时用俄语对他咕哝几句,显然在让他反驳甄垠年。果然,岳明翰发言了。他站起身,一开口就咄咄逼人地说:“甄垠年同志,你开口闭口以美国为例,难道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经验就那么靠得住么?你对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在水利建设中积累的丰富经验究竟了解多少?我们为什么非要跟在美国的后头亦步亦趋呢?你想过没有,新中国的水利建设是一项前所未有的事业,特别是有了苏联同志的无私帮助,再加上广大水利工作者焕发出的满腔热情和巨大创造力,什么样的技术难关不能克服?什么样的人间奇迹不能创造出来呢?”
对岳明翰说话的语气和思维逻辑,沈福天上次在武汉期间就领教过了。但这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简直是兴师问罪了。会场上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几乎没有人支持甄垠年的观点。沈福天不禁替他担心起来。
主持会议的李副部长倒显得很大度。他对岳明翰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和颜悦色地望着甄垠年说:“垠年同志,依你之见,有什么积极的建议吗?”
对于众人的纷纷发难,特别是刚才岳明翰的那一连串诘问,甄垠年显然有点儿发蒙。这时见李副部长用征询的口气发问,他似乎重新变得沉着下来。“三门峡水库应该以防洪为主,可把360米的坝高降到335米,虽然减少了一些发电量,但可使被淹没的良田减少到50万亩以下,迁移人口控制在十五万至二十万之间,这样就能相应地减轻水库给黄河中上游人民带来的生存压力。此外,必须保持库容,刷沙出库,而不是束水攻沙。以避免高坝拦洪的回水影响潼关渭河的泄洪。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建议在285米河床处预留排沙孔,以放慢水库淤积,延长水库使用寿命……”
然而,甄垠年的建议刚一提出,岳明翰旋即表示反对。他的意见显然是代表德米特罗夫的,因此,除了黄河水利委员会的一名专家支持甄垠年外,大多数人也都表示反对。甄垠年再一次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沈福天见此情景,也有些不知所措,平心而论,他觉得甄垠年对工程方案的质疑和建议不无道理,有的甚至跟他不谋而合,可他作为方案的参与者之一,如果在这种时候站出来表态支持甄垠年,不等于将自己置于岳明翰和德米特罗夫等苏联专家的对立面了吗?况且,他和甄垠年在美国同过学,会不会同样被指责是推崇“美国经验”?再说,这个方案已经原则上获得了国务院的批准,即便自己支持甄垠年,也根本无法影响事情的进展了。经过一番权衡,他便索性打消了发言的念头。
这时,李副部长说话了:“甄垠年教授的一家之言,还是值得尊重的。当然,苏联专家和广大水电工作者的智慧更应该受到尊重。会后,我们将把这些不同观点建议一起呈报上去,供国务院领导参考,做出最终的决策。”
李副部长带有总结性的讲话,算是给这次争论画上了一个句号,也给甄垠年留了个不大不小的台阶。不知怎么,沈福天又想到了自己在武汉参加过的那次会议,二者之间真是太相似了。
从香山开完会回到家里,沈福天有些闷闷不乐。甄可昕以为工程方案通过得不顺利,就安慰道:“方案不是苏联专家主持的么,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犯得着你操心吗?”
“真要是这样就好喽。”沈福天说,“方案都经国务院批准了,哪里用得着几个专家来讨论通过?”
“那你们还开会干啥?”甄可昕有些莫名其妙。
“也许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吧。谁知道呢!”沈福天模棱两可地说,就把会上甄垠年舌战群儒的场面描述了一番,“垠年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推翻整个方案,他太天真了。”
“那你为啥不劝劝他?”甄可昕白了他一眼。
“你哥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能听我的?”沈福天说,他本来还想把甄垠年在会上说的那些措辞激烈的观点复述给可昕听,又担心她会更加替甄垠年操心,便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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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有关部门就正式批准了三门峡水库的施工方案。原方案基本上只字未动,也就是说,甄垠年的意见和建议一点也没被采纳。这正在沈福天意料之中,所以他毫不感到奇怪。
工程开工前夕,沈福天随设计组一起也到了三门峡,在那儿足足待了两个多月,直到大坝的混凝土浇筑开始后,他才回到北京。
沈福天没料到,刚回来第二天,一位不速之客就找到家里来了。
来人是窦松柏。
“沈大工程师,现在见你一面真不容易啊!”窦松柏一见他,就喜形于色地说,“几天前我就给你们单位打过电话,说你可能这两天回京,裘主任和我只好闷在水利部招待所老老实实地等了两天!”
沈福天说:“裘主任?有什么大事,还要他屈尊大驾找我?”
“你们见面后就知道了。”窦松柏故意卖了个关子。他连茶也顾不上喝一口,只跟甄可昕打了个招呼,就拉着沈福天,匆匆上了停在四合院门口的一辆灰色轿车。
在车上,窦松柏给沈福天透露了一点消息:他这次陪同裘大水来北京,是为了组织和邀请一批专家到长江三峡进行一次更大规模的考察活动的。窦松柏说:“裘主任好像得了尚方宝剑,下的决心很大,准备把北京的所有权威专家一网打尽呢!”沈福天刚回来没两天,心思似乎仍然留在三门峡工地上,心不在焉地问:“什么尚方宝剑?”窦松柏却支吾着没回答,显得有些神秘。他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
到了水利部招待所,刚敲了一下门,门就开了,裘大水仿佛一直在里面等候似的,敞开大门迎接沈福天。“福天同志,我这算不算是二顾茅庐啊?”他一把握住沈福天的手,使劲地摇晃了几下,那份热情劲儿,跟老朋友见面差不多,“松柏,你去跟食堂打个招呼,中午多加两个菜,我要请沈工吃饭!”说罢,他就拉着沈福天的手走进了房间。
裘大水穿着一套灰色哔叽面料的中山装,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看样子心情的确不错。“我在报上看到了三门峡水库开工的消息,真是备受鼓舞啊!”裘大水给沈福天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里说,“你是施工方案的设计者之一,我该向你表示祝贺嘛。”
沈福天接过水杯,有意岔开话题说:“裘主任不会就为了这个才等我两天吧!”
裘大水说:“当然不是。窦松柏可能告诉你了,我们这次要组织一次大型的专家勘察团去三峡,我把你的名字放在最前面,什么人都可以不请,惟独你不能不请啊。”
沈福天说:“你们前几年不是查勘过一次吗?”
“这次跟上次完全不一样!”裘大水摆了摆手说,“上次只是一次投石问路,这次可是有备而去。”
沈福天想起窦松柏在车上说过的那句话,不由道:“裘主任手里莫非真的有了一把尚方宝剑?”
裘大水一愣,旋即哈哈笑了,“这个窦松柏,这么快就给我泄密了!”接着,他就神情庄重地说:“既然这样,我就索性告诉你吧,毛主席、少奇同志和周总理都对三峡很感兴趣,去年春天在武汉,他们还专门听取了我的汇报。”
沈福天哦了一声:“是么?他们怎么说?”
裘大水说:“也许是1954年的洪水损失太严重,毛主席那次专门跟我讨论了在三峡建坝的可能性和一些具体问题。一开始,我还只是向主席汇报长委会关于在长江干流及其主要支流上兴建一系列梯级水库的计划,但主席忽然问了一句:‘如果把这么多水库都加起来,能不能抵得上一个三峡水库呢?’我回答说:‘抵不上!’主席指着我带去的一张长江流域地图上的三峡说:‘那为什么不在这个口子上卡起来,毕其功于一役呢?’我当时眼睛就一亮,心想这不就是当年孙中山先生的那个设想吗?赶紧问了一句:‘主席的意思是,先修三峡水库?’主席点了点头说:‘这只是个设想,包括你们长委,全国那么多水利专家,可以组织人认真地考察一下,听听各方面的意见,先拿个方案出来嘛。’主席还仔细询问了许多工程技术上的问题,再三叮嘱我们要做好调查研究工作。这次组织专家考察团,就是为将来制订设计方案做准备……”
裘大水说到这儿,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主席下了决心要解决长江水患,现在就看我们能不能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了。老实说,我心里还不是很踏实,这次是到北京搬救兵来了。”他诚恳地望着沈福天,“沈工,你当年跟美国大坝权威切瑞尔先生一起勘察过三峡,对三峡的情况比我熟悉得多,这台三峡大戏一旦上演,唱主角可是非你莫属啊!”
“主角当然由你裘主任来唱,我充其量只能当个配角罢了。”
“我是打仗出身,跑跑腿,搞搞服务还行,工程方面还得由你们专家牵头嘛。”
“现在水利界谁不知道你裘主任是有名的‘长江王’?对长江,恐怕没有哪个专家比你更熟悉,更有发言权啊。”
“你是在长江边长大的,我再熟悉也比不过你吧!”裘大水连连摇着头说,“好啦,咱们别互相吹捧了好不好?这次考察,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勘察内容涉及灌溉、航运、水文和地质测量等内容,重点要解决将来的三峡水库的选址问题,国务院和湖北省方面都十分重视,我们准备邀请一百多名专家,人员还没有最后确定,你对水利界熟悉,我们草拟了一份名单,你看看有哪些漏掉的?”说着,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打印好的名册,递到沈福天手里。
沈福天把名册浏览了一遍,见清华大学被邀请的几位教授中有甄垠年,他犹豫了一下说:“你们也请了甄垠年?去年就是他一个人对三门峡提出不同意见的,你们就不怕他再放一炮?”
“不同意见怕什么?如果害怕,就说明我们不自信嘛。”裘大水看了沈福天一眼,“听窦松柏说,这位甄垠年是甄超然先生的公子,还是你的大学同学兼妻兄。你是不是担心你们俩碰在一起唱对台戏啊?”
沈福天说:“当年切瑞尔先生来华时,他对在三峡建水坝就有不同意见。我们不止一次发生过争执。”
裘大水笑道:“那你们就再辩论一次嘛。主席说过,真理越辩越明,我倒很想听听他对三峡有什么高见呢。”
两个人正说着,窦松柏敲门进来了:“你们谈完了吗?都中午了,该吃饭了吧?”
裘大水看了看表:“瞧,我们只顾谈话,连肚子问题都忘了。”说着站起身来,拍了拍沈福天的肩膀,“走吧沈工,今天吃个便饭,到了三峡,我请你吃一顿真正的长江∮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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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垠年本来不想去三峡的。根据教学安排,下个月他要带学生去黄河中下游考察实习,这也是他自己的一个研究项目。自从去年他一个人对三门峡水库方案提出异议遭到否决后,他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工程虽然上了马,但他觉得,这个问题暴露出当前中国水电建设中存在着某种实用主义倾向,如果不从理论上给予更有说服力的澄清,也许会后患无穷的。
但那天在系里开完会,龚昱之叫住他问:“三峡你去吗?”他知道龚先生也在被邀请之列,就说:“恐怕去不了,下个月我要带学生去黄河实习。”龚昱之说:“是去不了,还是不想去?你是不是还在为三门峡的问题闹情绪啊?”真是什么也瞒不过老先生的眼睛。他遂笑笑说:“既然说了也是白说,我何必再去自取其辱?”龚昱之说:“垠年此言差矣!当年孔夫子为了推行他的政治主张,四处碰壁,连嘴皮子都磨破了,尚能乐此不疲,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等为科学建言,并非邀宠于当局,何辱之有?”甄垠年踌躇了一下说:“话虽如此,可当今水利界一切都以苏联专家的话为准绳,我们这些从美国回来的人早就被视为敝屣了。”龚昱之说:“这不正常么!科学不是政治,岂能李代桃僵?愈是这样,我们愈不能消极避让。这并非为了一己之利益,而是为了将来国家发展大计。况且三峡比三门峡还要重要,国家既然有意作此规划,我们理当尽一份力量,焉能作壁上观?”见老先生说得如此恺切,甄垠年再推辞不去,就显得自己过于意气用事了,便说:“那好吧,我就陪您走一趟,可这实习的事……”龚昱之摆摆手说:“让濮一川带队吧,他是系里的教学干事么。”
濮一川现在是龚昱之和甄垠年两个人的在职研究生,龚昱之平素很喜欢他。这样一来,甄垠年再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三峡考察团的成员虽然来自全国各地,但北京的专家就占了一半以上。大家先是乘火车到武汉集中,然后在汉口粤汉码头登上了“东方红”号客轮,沿江溯流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