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红”号徐徐驶离码头时,人们看见龟山和蛇山之间的江面上冒出了几座高低不一的石礅,每个石礅旁边都停泊着装满石料和钢材的驳船,头戴柳条帽的工人们正在作业,一派紧张忙碌的施工场面。这是正在建设中的长江大桥。不少人站在甲板上对着那几个石礅指指点点,兴奋不已地议论着:
“报上不是说不久前才开始动工么?桥墩这么快就出水了,速度真快啊!”
“这可是万里长江第一桥呢,建成之后,火车就可以从北京直达广州,中国被长江分割成一南一北的历史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先是成渝铁路竣工,现在又是这座贯通南北的长江大桥,交通建设真是走到全国的前头了。”
“咱们水电建设也没落后么,三门峡水库刚动工,三峡水库这不就开始筹划了吗?”
甄垠年和龚昱之也从舱位里来到甲板上,听见身边人们的议论,似乎也受到了感染,龚昱之也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共产党还是能干大事嘛,像这样的建设速度和规模,在国民党统治下连想都不敢想啊。”
两个人正说着,沈福天和裘大水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向这边走过来。
裘大水是认识龚昱之的,这时先伸出手来向他打招呼:“龚老先生这是第几次到长江啊?”
龚昱之握住裘大水的手,说:“二十年代初来过一次,不过那次坐的是木船,在重庆上船后,一直顺江而下,到宜昌就上岸了。”
裘大水和甄垠年是第一次见面。沈福天给他们俩做了介绍。裘大水打量着甄垠年,道:“久仰甄教授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如其人,仪表不凡啊!”
甄垠年淡淡一笑,瞟了一眼旁边的沈福天:“裘主任过奖了,甄某一介教书匠而已,比不得福天这样的大工程师。”
沈福天听出甄垠年话里有一股明显的揶揄味儿,知道他为三门峡那件事一直对自己有些不满,一次甄可昕从娘家回来,还说他当着岳父甄超然的面抨击自己现在成了跟在苏联专家屁股后头的应声虫:“福天明知道三门峡方案存在的问题,预留排沙孔是惟一的办法,可他竟然一声不吭,真是岂有此理!”这次一路上对他也爱理不理的。他了解甄垠年的脾气,所以也不怎么往心里去。但此刻当着裘大水的面如此调侃,他未免有些尴尬,正不知如何应对时,裘大水哈哈一笑道:“你们俩一个是大教授,一个是大工程师,都是国家的宝贝嘛。龚老先生你说是不是?”
对他俩之间的过节不甚了然的龚昱之拈着胡须颔首道:“裘主任所言极是,二位正当盛年,都堪称国家栋梁之才。”
沈福天本来想借机说点什么,以调节两人的关系,甄垠年却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一声不吭地往甲板的另一头走去了。龚昱之见状,只好也礼貌地对沈福天和裘大水拱拱手,跟上去了。
沈福天小声道:“裘主任你别介意,我这位妻兄就这么个脾气。”
裘大水望着龚昱之和甄垠年的背影,说:“这倒是个蛮有个性的人嘛。”
§§§第七节
正值南方气候宜人的暮春时节,长江还处于枯水期,隆起的沙滩把河道切割得蜿蜒曲折,江面时而宽阔如湖,时而狭窄得如同峡谷,仅能容下两艘轮船擦身而过。若碰上运煤的大型船队,轮船只好停在江边,等候船队通过之后才能过去,这使江上的面貌显得变化多姿,崎岖复杂。“东方红”号且行且停,有点像观光团,先后在岳阳、城陵矶和公安靠岸,专家们对洞庭湖和长江交汇处的水土状况、荆江大堤和几年前竣工的荆江分洪工程进行考察。在石首县境内,湖北省的领导还特地安排大家参观了正在施工中的碾子湾长江裁弯取直工程。这一带是长江中游最为曲折的江段,素有“九曲回肠”之称,也是历史上水灾最为频繁的地方。从明代开始,曾经好几次在这儿对长江进行人工改道,但规模最大的还是这一次,仅动用的民工就多达十万人,七八公里长的河道上,施工的民工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有的用箢箕挑,有的用鸡公车推,有的用牛车拉,那种壮观的场面使一些老专家惊叹不已,直呼:“真乃愚公移山之重现啊!”
一个星期之后,“东方红”号才抵达宜昌。按照计划,考察团在宜昌休息两天后,再进入三峡,方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查勘活动。
晚上吃过饭后,甄垠年陪龚昱之从招待所出来,到江边散步。
招待所离江边很近,走过一条马路就到了。马路旁边是一片居民区,房子大都是木板盖起来的,是那种临时搭建的简易棚子,虽然显得很破旧,却干净整洁,并不像上海苏州河边的棚户区那样又脏又乱,散发出一股泔水和垃圾混杂在一起的臭气。以前甄垠年每次经过苏州河,总是脚步匆匆地掩鼻而过。穿过居民区,就到江边了。江面上黑乎乎的一片,对面山坡上人家的灯光辉映到缓缓流动的水面上,波光潋滟,仿佛天上掉下来的碎银。岸边码头上停泊着一艘艘货船和客轮,一动不动的,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幢幢房屋。从宜昌往上游不到十里,就是三峡的入口处南津关,此时虽天已刹黑,但透过斑斓的灯火,还是隐约能够看到长江渐渐变窄,直至像渔网那样被两岸起伏的山峰收拢成一条细线……
他们俩在江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甄垠年是第一次到宜昌,对这座城市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倒是龚昱之回忆起当年在这儿上岸的情景,颇为感慨。他说,那次他是应南京国民政府电力公司之邀来考察川江水力资源分布状况的,同行的有奥地利工程师帕克,刚一上岸,就看到街头遍布着逃难的灾民和叫花子,土匪兵痞在光天化日之下掳掠小摊贩和行人,巡街的警察却视而不见,让人毫无安全感可言,所以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搭乘一辆敞篷卡车去汉口了。龚昱之对甄垠年讲述着三十多年前的那段经历,语气显得很轻松。“说起来,帕克还是第一个向中国政府提议在三峡修建水坝的外国人,但当时的南京政府立足未稳,正筹划着联俄联共,一同对付北洋军阀,哪里顾得上开发水电?对他的那个报告连个回文也没给,一直到四十年代,美国的切瑞尔博士来华……”
“您看过切瑞尔那个《扬子江水电开发计划》么?”
“计划的原文没见过。”龚昱之说,“但翁文灏在北平召集过一次咨询会,重点就是讨论三峡水坝问题,当时他把切氏计划的初步报告浓缩成一份几千字的概略,分发给我们了。”
“您怎么看他那个计划?”
“那个计划本身是不错的,不愧出自美国水坝权威之手。但实施起来却未免不切实际。”龚昱之说,“工程大部分经费由美国政府和财团投资贷款,姑且不论美国方面是否会履行承诺,即便最终达成了协议,偿还这笔巨额信贷,恐怕也需数十年时间,这岂不等于将水坝租赁给美国人了?”
“这么说,您当初是反对修建三峡水坝的喽?”
龚昱之微微一笑:“以当时的国力和时局,我就是不反对,也料到那终究只是一纸空文啊。”
“那么这一次呢?”
“这一次么,”龚昱之略微停顿了一下说,“共产党执政伊始,人心所向,国运犹如旭日朝暾,诸项建设正方兴未艾,这一切皆须赖电力方可推动,何况长江流域民众久为洪灾所累,亟待改善,我虽老朽,自当勉励支持,但这项工程毕竟举世罕见,不可轻举妄动,若要真正实施,还需从长计议,谨慎筹划才好。”说到这儿,他偏过头望着甄垠年,“对了,垠年,我还等着听你的高见呢,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呢?”
见老先生一副上当受骗的样子,甄垠年觉得甚为有趣,哈哈笑了,笑完说:“我哪有什么高见,我这次是徐庶进曹营,打定了主意一言不发的。”
龚昱之见他这么说,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说:“垠年,你这是箭在弦上,引而不发吧?也好,等开会讨论时我再洗耳恭听。”
夜风从江面上徐徐拂来,吹到人身上颇有几分凉意。两个人遂站起身,慢慢往招待所走回去。在拐街口,看见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妇人在卖烤红薯,一股香味儿直往鼻孔里钻,甄垠年就掏出零钞买了两个烤红薯,和龚昱之一人一个,一边吃一边往前走。龚昱之咬了一口又烫又甜的烤红薯,像个老小孩儿那样不住地咕哝:“嗯,好香,好香!”
回到招待所,沈福天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听见隔壁一位随团采访的年轻女记者用甜美的嗓音唱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船上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神思也像一面白帆那样,飘忽不定起来,当年陪同切瑞尔先生考察三峡的情景在他脑子里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第八节
九月中旬,罗奇·切瑞尔来到了中国。他是从印度首都新德里乘坐美国空军的一家运输机抵达重庆白石驿机场的。沈福天和冼轩童一起把他从机场一直接到金台宾馆。
金台宾馆是陪都最大的两家宾馆之一,另外一家是大华饭店,都坐落在觐阳巷附近。两家宾馆的风格颇不相同:“大华”是西洋式风格的大楼,雍容华贵、气宇轩昂;“金台”则是典型中国庄园式的花园宾馆,门庭院落古朴典雅,美轮美奂。罗奇·切瑞尔一住进去,就对这里的居住环境赞不绝口,一再对沈福天说,他原以为处于战乱时期的重庆一切都很“糟糕”,想不到能够住上条件如此优越的饭店。沈福天心里说,那些“糟糕”地方也不会让你去住呀……
对于切瑞尔的莅临,资源委员会的确是按照最高规格接待的。他到达重庆后第二天,就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出席宴会的不仅有国民政府的军政要员和工商业界的许多知名人物,连孔祥熙和宋子文都派代表参加了。“船运大王”卢作孚以及甄超然、吴园圃等人也在被邀请之列。资委会主任委员翁文灏还亲自主持仪式并发表了简短的欢迎辞。在致辞中,他把切瑞尔尊称为“河神”,称切瑞尔这次不避战乱,远涉重洋来到中国,必将为中国现代的水利发展事业乃至未来的经济建设翻开崭新的一页。
切瑞尔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受到如此隆重的欢迎。因此,他在致答谢辞时,一开始神情有些茫然,当他从酒桌旁站起来时,高大魁梧的身体显得笨拙不安,似乎在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表达自己的感受而焦急。
坐在另一张酒桌边的沈福天见此情形,不由暗暗替他捏了把汗。他想起当初和甄垠年一帮在斯坦福大学学习的同学在田纳西河谷实习时,看到的切瑞尔先生在水坝工地上那种从容大度、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不禁想,切瑞尔毕竟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学者和政客,应付这样的社交场合的确难为他了。
后来,切瑞尔渐渐变得从容下来。他在词不达意地讲了几句客套话之后,谈到了他从前在北平工作时对中国的了解,以及他曾经到过的几条北方河流,最后,他说到了扬子江和孙中山。令沈福天惊讶不已的是,切瑞尔先生的话题一旦涉及到他所熟悉的专业领域,言辞也变得越来越流畅,甚至像一个诗人那样充满了激情。他说:“扬子江是我向往已久的一条伟大河流,很多年前,我就拜读过中国的国父孙中山先生那部规划中国现代化建设的杰出著作《实业计划》,曾经为他在扬子江上游修建水闸的著名设想深深吸引。正是由于这种吸引,我才欣然来到了中国,来到了美丽而神秘的扬子江畔。就像我坚信在艰苦的抗战中,中国人民必将赢得最后的胜利一样,我同样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中国政府一定会使孙先生的伟大梦想付诸现实。在这场战争中,美国是中国坚定的盟友,而在将来可能进行的扬子江水坝兴建中,我如果能够尽绵薄之力,当至感荣幸……”
切瑞尔的答谢辞赢得了热烈的掌声。这倒是沈福天始料未及的。更让他感到惊异的是,切瑞尔直接提及了在扬子江上游兴建水坝的事。我们邀请他时并没有说明有这个意图啊!沈福天觉得切瑞尔真有趣。不过,这倒给他带来了一种意外的兴奋……
晚上,卢作孚和水电航运界的几位知名人士到切瑞尔下榻处与他进行了专门的会晤。
那是沈福天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卢作孚。当他陪着卢作孚穿过金台宾馆庭院内像迷宫一样曲折蜿蜒的回廊,往切瑞尔的下榻处走去时,面对着这位自己从少年时代就当做偶像崇拜过的大名鼎鼎的川江“船王”,心情颇有几分激动。卢作孚五短身材,面容清癯,两条眉毛格外浓,颧骨有点高,穿着一件中式上装,像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看上去比报纸上登载过的照片还要不起眼,如果不是近在咫尺,谁会把他当做曾经创下民国航运史奇迹的船王卢作孚呢?不过,当沈福天陪着他走了一段路,很快就从他走路那种从容不迫的步伐和眉宇间隐含的机敏,感觉到了这个传奇人物身上弥漫着的特殊气质。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表面宁静如水、胸中藏兵百万的人吧。沈福天不由想到父亲沈厚德年轻时萌发过而最终不了了之的宏愿,心想,父亲未免异想天开了,卢作孚那样的奇迹可不是人人都能实现的呢!这样想着,他忽然产生想跟卢作孚说几句话的念头,可一时又鼓不起勇气来,或者找不到恰当的言辞。他正踌躇着,卢作孚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思,偏过脸来,和颜悦色地问他:“听口音,沈先生是川江人吧?”
沈福天暗暗佩服卢作孚的敏感,忙点点头说:“是的,我是巫山人,我晓得您是合川人,以前在万县上中学时,学校还组织我们去过一次合川,当时老师就对我们说,合川出过一位大人物……”
对于沈福天这句有些书生气的溢美致辞,卢作孚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沈福天又意犹未尽地说:“我父亲在川江上当过水手,还梦想过像您一样做一个航运家呢。”
“是吗?”卢作孚放慢了脚步,打量着身边这个外表朴实的年轻人,饶有兴趣地说,“那你父亲后来做成了么?”
沈福天说:“他在的那条小火轮很快就被挤垮了,只好跟老板一起改行做盐商了,后来……”他没有再往下说。
“这么说,我是罪魁祸首喽!”卢作孚开了个玩笑。稍顷,他转了个话题:“你是学水利的,对在扬子江上游修建水闸有啥子看法?”
沈福天没料到他会突然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正琢磨着怎样回答时,不觉到了切瑞尔的下榻处,他看见切瑞尔已经站在会客室门口迎接,便停下步子,站到一边,用手对卢作孚示意了一下:“请。”
那天晚上,卢作孚几个人和切瑞尔谈了差不多两个来小时。沈福天猜测,谈话内容多半与扬子江水坝有关。果然,当卢作孚等人离开后,他走进切瑞尔的房间,看见切瑞尔在铺着印度地毯的房间中央走来走去,满脸兴奋的神情。一见他走进去,切瑞尔马上转过身来,说:“福天,你知道刚才这几位先生都跟我谈了些什么吗?”
沈福天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在扬子江上游修建水坝的事吧!”
“正是。我没想到他们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态度比贵国政府还要积极。”切瑞尔笑道,“不过,卢作孚先生唯一担心的是,水坝建成后是否会对航运产生影响。”
“卢先生是川江船王,当然最关心这个问题呀!”沈福天说,“您怎么回答他?”
“我对他说,这个问题只能等我对扬子江进行考察后才能答复他。”切瑞尔耸了耸肩,“不过,如果民间实业界都这样支持,我当然很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