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江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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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切瑞尔的日程安排比较满,他在重庆只待两天时间,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去扬子江考察。

切瑞尔考察扬子江上游,全程乘坐的都是卢作孚提供的一艘名叫“民渝号”的客轮。

当“民渝号”离开奉节码头,快要驶近瞿塘峡口时,切瑞尔就兴冲冲地提前来到了轮船的顶层甲板上。他全身披挂,胸前挂着照相机,手中拿着望远镜,像一个上前线视察的将军。正值金秋时节,扬子江像一把利刃似的在这儿切过七岳山背斜的中生代石灰岩,一座座断崖峭壁,宛如刀砍斧劈;两岸秋意正浓,洪水期刚过,江水还很混浊,在开阔的河谷间缓缓流淌着,仿佛一支军容整肃的远征军团,面对着即将发生的鏖战,显得那么从容、镇定,让人感觉到一种不动声色的雄壮和威严。

很快,瞿塘峡就近在眼前了。江面骤然变得狭窄起来,江水也一下子加快了速度,即使站在轮船的顶层,也能感觉到刚才还很平稳的甲板出现的轻微颠簸。“看,那就是夔门!”陪同在切瑞尔旁边的沈福天突然指着前方说。

这时候,切瑞尔不用望远镜,就看见了迎面闯入视野的夔门关。两座大约有数百丈高的石峰像两块巨大的石门拔地而起,那种一夫当关的逼人气势,宛如降妖伏魔的天兵和古代镇守边关的英雄,将滔滔江水带进了它身后曲折幽深的瞿塘峡谷。这里河宽只有一百多米,两岸的山峰一座叫白盐山,另一座叫赤甲山,尖耸入云,仰起头来才能看得见峰顶。两边的岩壁都呈青紫色,寸草不生,却各现异彩。起初,江水似乎还不甘心被降服,在窄小得难以容身的峡谷里左冲右突,汹涌咆哮,但终究抵不过两岸石壁的步步紧逼,终于渐渐归顺下来,按照上天划定的线路奔腾而去。

在不到十公里的瞿塘峡上,切瑞尔一刻也没闲下来过。他不停地从船舷这边走到那边,一会儿举起望远镜眺望远处的景色,一会儿用相机啪啪地拍照,忙得不亦乐乎,还不停地发出几声赞叹。沈福天担心他不小心脚底打滑,在甲板上摔个跟头,所以只好也跟着他来回走动,一边给他介绍瞿塘峡的地质构造和主要景点。切瑞尔说:“我一直以为科罗拉多是世界上最险峻的峡谷,现在看来,比起瞿塘峡差远了!”沈福天说:“三峡中瞿塘峡以险峻雄奇著称,巫峡优美秀丽,西陵峡则滩多水急,变幻不定,它们都各有千秋呢。”

沈福天这么一说,更加诱发了切瑞尔的好奇心。船刚过大宁河谷,他就迫不及待地问:“巫峡到了吗,还有多远?”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考察任务,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游客。但后来证明,切瑞尔丝毫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在巫山县城,船停泊下来,沈福天陪同切瑞尔,对两岸的土壤和地质结构进行了仔细的勘察。切瑞尔还想进大宁河做进一步的查勘,但这个时节已进入枯水期,大宁河根本无法行船,经过沈福天反复解释,切瑞尔才打消了这个念头。沈福天请他在码头的小摊子上吃了一碗巫山最有名的豆腐花,便回到了船上。

船重新起航不久,便进入了巫峡。巫峡西起大宁河口,东至官渡口,其中包括金盔银甲峡和铁棺峡两段峡谷,全长45公里,峡长谷深,奇峰绵延,云雾缭绕,如诗如画。对于这条风光最为秀丽的峡谷,沈福天只恨自己没有甄垠年和窦松柏那样的满肚子诗文和口才,不能将历代诗人们关于巫峡的诗词歌赋背诵给切瑞尔听,让他对巫峡的人文历史有更为深入的了解。但他在巫峡边长大,不知多少次打这儿经过,对沿途的风光了如指掌,所以,一路上都能将神女峰等著名的景点一一指点和介绍。

当船经过沈福天的家乡石坨镇时,他远远地望见伫立在江边山坡上的沈家老屋,情不自禁地对切瑞尔说:“您瞧,那就是我的家!”

切瑞尔一听,赶忙举起望远镜,对准沈家老屋看了一会儿,说:“福天,你从小生活在这样美丽的大峡谷,真幸福!”

沈福天没说话,而是请求切瑞尔把望远镜借给他,对着自己的家凝望着,他希望能够看见自己的母亲,但望了很长时间,也没看见母亲的身影。连田长青的影子也没见到。他有些失望,心想,只能返回时靠岸去看看母亲了。

“民渝号”进入西陵峡之后,陆地上的查勘活动就多了起来。西陵峡包括灯影峡、黄猫峡,以滩多水急著称,新滩、崆岭滩和腰叉等险滩都在峡内,全长192公里,到处都是神奇莫测的溶洞和泉水,终日云雾缭绕、变幻不定,是扬子江上游风景最集中的山水画廊,自古以来也是一条让过往船只望而生畏的死亡峡谷,不知有多少船工和进出川江的客商葬身在这里。当年,沈福天的父亲和二哥就是在此命丧黄泉的。

船抵达西陵峡口东段时的平善坝时,应切瑞尔的要求,“民渝号”在码头上停下来,住了一晚。当天晚上,沈福天请人雇了一艘柏木船,准备到西陵峡两岸查勘之用。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乘坐木船出发了。

掌舵的船老大三十岁才出头,像大多数船工那样裹了一条蓝布头帕,长着一双鹰样的眼睛,两道眉毛特别浓,额头和脸膛都异常宽厚,仿佛江边那些峭立的石壁,大概由于常年在江上行船,呈现出岩石般的紫色,既粗糙又坚硬;他打着赤脚,裤腿挽到膝盖,腿肚子上露出一条条爬山藤似的青筋,看上去干练沉着,具有丰富的行船经验。刚一开船,他眼睛就不住地向沈福天和切瑞尔身上瞄。沈福天以为他是对外国人好奇,就说:“老大,你是第一次给外国人驾船吧?”船老大咧开胡子拉茬的嘴巴一笑:“啥子哟,我十五岁就给洋人划过船,还是个女的,一直把她送到奉节,她还给我照过几张相片。”说罢,他再次打量着沈福天,问:“先生,你是不是石坨镇的人?”

沈福天颇为诧异:“是呀,你怎么晓得的?”

“我也是石坨人噻。”船老大又是嘿嘿一笑,“我认得你,你是沈老板的三公子么!”

沈福天更惊讶了:“你是……?”

船老大叫朱老#以前在沈福天父亲的船队当过水手,到下江运过好几趟盐呢。“那时候你一直在万县念书,当然不认得我噻。”朱老K怠

沈福天没料到在这儿碰上当年替父亲运过货的船工,心里不免有些感慨。“我在官渡口认识了个女人,成家后就离开石坨镇,在这儿安家了。后来听说沈老板出事了,心里忒难过的,还在江边给他烧了两堆纸,你爹是个好人,唉,不说了,不说啦。”他听见朱老K怠

由于这层关系,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坐木船跟坐火轮船的感受截然不同。木船在激流险滩间穿行,就像猎人在森林中一样,随时都要保持万分的警觉,稍有不慎就会酿成船毁人亡的悲剧。而这一切全仗船夫的经验和胆魄。在峡江跑船,船工的分工很细,推下水船时叫桡夫,拉上水船时才叫纤夫。在船头撑篙的叫掌篙,掌梢的为前驾长,在船尾掌舵的为后驾长。给小船拖梢的被唤做领梢,纤夫首领称头老。朱老8嫠呱蚋L欤他在船上什么行当都干过,从纤夫到桡夫,一样也没拉下。“我这辈子只有跑船的命,到今天还是风里来水里钻,不像你爹,后来当上了大老板……”他意识到什么,又改口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啊。我给你唱首船工号子吧。”说着,吞一口唾沫润润嗓子,唱道:

好耍要算重庆府,

卖不出去能卖出。

朝天门过船往下数,

长寿进城爬陡坡。

梁平柚子垫江来,

涪陵榨菜露酒出。

石柱黄连遍山种,

丰都出的豆腐乳。

脆香原本是万县做,

其名又叫口里酥。

夔府柿饼甜如蜜,

巫山雪梨比昭通。

残言几句随风散,

书归正传来扳船。

奉节本来叫夔府,

古迹白帝城托孤。

河下摆下八卦图,

石板峡口水势猛,

仁贵东征立桩拦匈奴。

二十四珠船随摆,

一点儿航向不要输……

歌声粗犷低沉,雄浑悠扬。朱老R槐叱,一边给沈福天解释,船工号子像在岸上和江上一样,也分出拖杠号子、扳梢号子、推桡号子、摇橹号子和拉纤号子等许多门类。沈福天同时逐句翻译给切瑞尔听。由于歌词中夹杂着很多中国历史典故,切瑞尔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显然能够从号子的旋律中感受得出那种悲凉的氛围,眼里露出同情之色。沈福天对他说:“如果将来真的在这里建成水坝,船工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吧!”

切瑞尔望着岸上画屏一样连绵起伏的山峦,频频颔首道:“到时候,整个扬子江上游也许就是另一幅完全不同的景观了。”

柏木船在激流险滩中迂回而行,约莫中午时分,到了青滩。

青滩古名亦称“豪三峡”,是西陵峡距离最长的险段,全长约三公里,自上而下由头滩、二滩、三滩组成三个险段。头滩由鸡心石和天平石将江水分成三个航槽。三槽中只有南槽是主航道,看似宽有50米,实际上只有30米左右。一不小心船体就会冲上暗礁。二滩的水势更为惊险。从头滩到二滩要走一条S形航道,滩内有靠把石、黄蜡石以及突出江面的巨型“豆子石”。“豆子石”周围泡漩滚滚,吼声震天,仿佛有无数葬身在这里的船工的冤魂在呼号。船行至中间,如同置身于古战场,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由于紧张,柏木船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彼此间几乎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沈福天和切瑞尔坐在中间的船舱里,此刻他不由自主地紧傍着切瑞尔,拉住他的手,好像生怕他被剧烈颠簸的船抛出去似的。切瑞尔倒显得比较镇定,只是停止了拍照和做笔记,魁梧的身体像一块石头那样,给人一种任何力量也无法将他撼动的感觉。这使沈福天暗自敬佩不已,心情也稍稍平静了一些。

江水像一锅煮沸的开水,激流奔涌,浪花翻腾,一个接一个地扑向船头,溅到人的脸上和身上,连船舱内也积了一寸多深的水。船身像树叶似的一会儿被波浪托向山峰一样的浪尖,一会儿又跌入浪谷;一会儿扑向左岸,一会儿扑向右岸,一会儿又迎面向一块面目狰狞的礁石冲去,眼看就要同峭立的石壁和礁石撞在一起,但转瞬间便被站在船头的桡夫用撑篙轻轻拨开了。沈福天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一阵阵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他看见朱老J贾瘴茸在船尾的驾长位置上,牢牢掌握着舵把,全神贯注,双目炯炯,连飞到脸上的水珠也没擦一下,从容地喊出各种指令,指挥船工们一次一次地化险为夷,让柏木船顺利地穿越大大小小的礁石和险滩……

当柏木船终于驶出魔鬼般的青滩时,沈福天松开一直紧紧攥着切瑞尔的手,这才发觉两人的手心都被汗水浸湿了。

九月份的峡江两岸,山花盛开,秋色烂漫,山坡上的沟沟壑壑间,到处长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野草,柑橘树像锦毯似的这里一片、那里一簇的,刹是美丽。连空气中都飘荡着柑橘成熟的香味儿。

那几天,沈福天和切瑞尔他们日出而出,日没而归,整天翻山越岭,横涉山涧沟壑,可谓备尝艰辛。切瑞尔查勘得极其认真,他头戴一顶遮阳帽,手执一把地质锤,对沿岸的山川地势、每一道岩石断层和溶洞都不肯轻易放过。沈福天心里清楚,切瑞尔先生是在寻找未来大坝的理想坝址。早在田纳西河谷见习时,他就领略过切瑞尔那种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现在,他再一次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