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爬山方便,他们都换上了草鞋。由于朱老W愿娣苡略谇懊娲路,他们省却了不少麻烦。沈福天是第一次从不同角度和高度观察峡江的地貌。从山顶上俯瞰下去,峡江像一条长蛇曲里拐弯,依稀可以见到奇异的绿岩和斑岩岩脉横跨在坚硬的片麻岩之上。因为地面倾斜到几乎是垂直的地步,岩脉的走向与河面呈直角。沈福天以前从地理资料上获知,扬子江所穿越山脉的花岗岩轴心的高度超过400英尺,轴心的两翼都是石灰岩和砂岩,而南方有些山脉高度是这条山脉的两倍。这对于选择坝址显然是一个重要的依据。切瑞尔对此十分重视。
起初,朱老;共恢道他们费尽千辛万苦陪着一个洋人在峡谷间转来转去是为了什么,后来沈福天告诉了他,但他对水坝仍然不解其故,沈福天只好形象地说,水坝建成后,你就不用冒着性命跑船了。朱老U獠爬止哈地说,要是这样,我这一趟吃再大的苦头也值得喽!
沈福天心里何尝不是也这样想。他长这么大,还从没爬过这么远的山路,两只脚早就磨出了水泡,沁出的血沫把草鞋都染红了,每迈动一步,都钻心地痛。可一看见年近六旬的切瑞尔始终眉毛也不曾皱一下,他自然也不好意思叫苦了。
当他们快到达这次查勘的终点平津关,距宜昌不远时,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战火气息。山坡上随处可以见到被炮火烧焦的痕迹,有的地方草木和树林成片成片地枯死了,石头整块地被削掉,不时碰上几处残壁断垣,人畜早已逃逸,只剩下一片荒芜凄凉的景象。
沈福天早就知道,不久前在宜昌至石牌之间,发生过宜昌空前惨烈的战役。国军和川军将两个师团的日军在这里阻击了近半年时间。朱老K担那些日子,江面上每天都有死尸漂过,有日军的,也有国军和川军的,连江水也被血染得通红;日军的炮弹把不少房屋都摧毁了,他们根本不敢跑船,躲在家里也害怕炮弹飞到头上呢。
沈福天记得,那几天,整个陪都也人心惶惶,担心日军突破这条报纸上宣称的东方马其诺防线,危及重庆。但最终日军还是丢下大量的死尸,败退下去了。为这场战役的胜利,陪都一片欢腾,人们纷纷拥上街头,游行庆祝,沈福天也参加了。从磁器口一直到朝天门,几乎所有的街道都挤满了游行的人群,比过节还要热闹。
现在,沈福天亲眼目睹了这场战役留下的痕迹,心里还有些发紧。他想,如果当时日军突破防线,沿着川江长驱直入,威逼重庆,就不会有今天他陪同切瑞尔来三峡的这趟难忘的查勘之旅了……
§§§第九节
当“东方红号”驶进西陵峡后,大家的情绪顿时兴奋起来。但并非因为三峡的奇丽风光,考察团的专家们大都不是第一次到三峡了,三峡的风光再美,也难以让这些走遍了中国名山大川的水电专家像普通游客那样欢呼雀跃。查勘的重点是在三峡,职业习惯使他们一进入这片具有特殊分量的流域,便不由自主地开始了一种工作状态。连沈福天亦是如此,他甚至压根儿忘记了在峡江边的家和好几年未见面的母亲和哥哥,像来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似的,将全副精力投入到查勘活动中去了。
考察团先后对南津关、石牌和三斗坪等预选坝址进行了查勘,几位地质专家还用携带的设备对这几个地方的地岩状况作了钻探取样。三天之后,“东方红号”才驶出三峡,在奉节码头靠岸后,大家先去参观白帝城,当晚,便被召集到客轮上最大的一间会议室,举行了一次讨论。
讨论会是由裘大水主持的。他首先向大家简要介绍了长委会这几年在三峡地区所进行的勘查工作和选坝情况,接着请沈福天介绍他当年陪同切瑞尔考察三峡以及那份《扬子江水电开发计划初步报告》的产生经过。随后,与会的专家就拟建三峡水库的可行性方案发表意见,话题最初主要集中在坝址的选择上。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对切瑞尔将坝址选在南津关提出了质疑。讨论来讨论去,专家们越来越倾向于将坝址选在美人坨。
沈福天对大家这么快就否定了切瑞尔的选坝方案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当初他陪同切瑞尔到三峡查勘时,就曾经产生过疑问。但切瑞尔那时候特别中意南津关,沈福天还记得,那次切瑞尔查勘完南津关,兴致勃勃地对他说:“福天,南津关真是上帝给中国人找的一个天然坝址,这儿正处于三峡的瓶颈口,可以一举拦蓄宜昌以上将近四千五百亿立方米的年水量,从根本上解除长江中下游的洪水灾害,而且也可以彻底解决长江上游的航运问题。”也许正因为如此,切瑞尔忽略了南津关的地质缺陷,对别的地方似乎根本就未加考虑,再加上当时日军战火未熄,他的查勘工作难免有些仓促,如果切瑞尔的时间更从容一些,对另外几个地区作一番细心比较,恐怕也不会如此不加权衡地将南津关作为首选坝址吧?如果切瑞尔知道了中国专家一致否定了他的选址方案,会作何感想呢?
沈福天这样想着,不由为切瑞尔感到有些惋惜。可他又不赞同大家将美人坨作为坝址的建议,他觉得,比较而言,三斗坪作为坝址的条件似乎更好一些。此刻,沈福天觉得将自己的想法提出来让大家讨论讨论,正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于是就说:“美人坨比南津关的条件当然要好一些,但水流湍急,地势也过于逼仄,若大坝建于此处,发电机组和厂房都得藏于地下,施工难度颇大。我以为将坝址选在三斗坪,可能更为理想一些……”
裘大水颇感兴趣地说:“沈工,谈谈你的理由么。”
“理由有二:一、三斗坪位于前震旦纪多期岩浆活动形成的结晶基底的黄陵背斜核部。从区域地质背景及新构造运动特征分析,黄陵结晶基底区无活动性断裂及孕育中强震的发震构造,是一个稳定性较高的刚性地块。2000年历史记载证明,320千米范围内近地震水平不高,强度小,频度低,属典型弱震环境。这样好的地质条件在国内外都是少有的;二、三斗坪虽然位于三峡宽谷,增加了大坝的长度,但比美人坨更利于施工,场地开阔,适于布置坝后式厂房,且江中心的中堡岛,不用开挖,就可作为天然的导流明渠来使用……”
但沈福天的话音未落,就有人提出疑问:“从三斗坪到宜昌大概有四十公里的航道怎么办?弄不好会成为两千六百公里长的沪渝航线上的一截‘盲肠’,而且会损失好几百米的水头,这意味着失去了一座四五十万千瓦的水电站。无论从航运还是发电都不合算么!”
沈福天回答:“可以考虑在大坝下游再修一座副坝。这样既可以收回失去的水头,也可以解决盲肠问题。”
“在三峡建一座水坝还只是设想,现在一下子冒出两座,想法倒是很有气魄,可资金从哪儿来呢?”有人不无讥诮地说。
由于沈福天的这个建议,会场上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大家众说纷纭,直到快半夜了,也未得出个相对一致的意见。大概考虑到第二天的行程,担心影响大家的休息,裘大水便站起身宣布暂时休会,等到了重庆之后再继续讨论。走出会议室时,裘大水悄悄拽了下沈福天的衣袖,低声说:“沈工,你这个建议对我们颇有启发,咱们明天找机会再仔细聊聊吧。”
沈福天却没吭声,他左顾右盼着,像在找什么人。他发现甄垠年没参加晚上的讨论,心里不免有点儿疑惑。
当考察团在重庆的朝天门码头靠岸时,距从汉口上船之日已经整整半个月过去了。
根据安排,考察团将在重庆休整两天后,召开一次为期三天的讨论会,对三峡水库的可行性进行全面评估和论证,然后由这次考察活动的主办方长委会起草一个《三峡水利枢纽兴建初步方案》,上报水利部和国务院。
讨论会是在重庆市政府招待所举行的。四川省的有关领导和专家也特地从成都赶来出席了这次会议。坐在阴凉的会议室内,还是有不少人脱去了外套,天气已经有点炎热了。
考察团刚从武汉出发时,裘大水就跟沈福天商量过,想委托他在会上作一个主题发言,全面阐述一下三峡水库的规划设想,并向他提供了这几年长委会专家们的若干技术准备资料。一路上,沈福天白天参加勘查,晚上都在熬夜为这个主题发言作准备,因此,当轮到沈福天发言时,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沈福天先从解除长江中下游水患谈起:“要想根本改变长江流域以及黄淮平原的自然面貌,只有以三峡水利枢纽为主体的流域规划,才能使之实现。长江洪水最高峰来自宜昌三峡以上,至少占汛期干流水量50%以上。因此,三峡枢纽对长江防洪有决定性意义。只有三峡才能控制川江洪水,解除荆江大堤的严重威胁和洞庭湖区的洪灾。宜昌以下的支流,找不到有控制性的有效水库,如汉江、沅水的洪水典型年度变化很大,能控制的水量较小,而且还不一定是干流防洪中所必须削减的洪峰的组成部分……”
沈福天讲完后,专家们纷纷发表各自的看法,基本上都是围绕长委会的初步规划进行技术上的论证,虽然有人对三峡枢纽建成后的防洪功能表示怀疑,但还没有人提出完全否定性的意见。
当会议开到第三天,即将接近尾声时,甄垠年才发言。这之前,沈福天注意到甄垠年坐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表情淡漠,仿佛对会场上的讨论丝毫不感兴趣似的,但沈福天太了解甄垠年了,愈是这样漠然处之,愈是表明他内心里也许正在涌动着一股激烈的情绪。
果然,甄垠年一开口说话,就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我根本不赞同在三峡修建水坝。”甄垠年拧着眉头说,声音虽然不高,却像投出了一枚炸弹,引得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了他身上。会场上这两天形成的那股热烈气氛,霎时间像凝固了一样。
未等人们回过神来,甄垠年便开始从容不迫地陈述自己的观点:“如果修建三峡水库,充其量只能控制长江流域面积50%,即只能管住川水,而对湖南四水及赣江和汉江则无能为力。宜昌以下中下游平原地区,发生的洪涝灾害特别是涝灾,三峡也只能望洋兴叹。既然防洪能力如此有限,为什么还要耗费巨资修建这个工程呢?堤防是我国自古以来,也是世界各国行之有效的最好的防洪措施,决不可贬低而放松其作用。美国密西西比河现在也把防洪重点放在堤防上面,就是吸取了过去一味强调建坝造成流域水土受到严重破坏的教训,我们为何还要重蹈覆辙呢?最关键的还是泥沙淤积问题,这一点我在三门峡论证会上已经提出过,但没有引起重视。长江的泥沙淤积虽然不像黄河,但并非不存在,相反可能会给大坝造成更严重的威胁,40年代我刚回国参加西南水电资源勘查时,就发现沱江河床上的卵石是流动的,川江的情况也不例外,当水流变缓,卵石停在重庆,就像是在那里新修了一个坝,整个重庆也将被淹没,为了恢复川江航道,到时候只能炸掉大坝。如果发生这样灾难性的后果,不仅国家承担不起,老百姓也将深受其害,所以我认为,在三峡修建大坝是万万不可行的。”
会议开到这儿,突然冒出一个甄垠年,几乎全盘否定了三峡枢纽的可行性规划,不仅大多数人没有料到,连抱着想听听甄垠年“高见”的裘大水也大感意外,像遭受到一场突如其来的伏击似的,原本荡漾着笑容的脸一下子僵硬了。
在场的所有人中间,也许只有龚昱之和沈福天并未感到特别吃惊。但甄垠年那段关于三斗坪的话,无疑是直接冲沈福天来的。沈福天表面上若无其事,可耳根子还是不由得一阵发烧,暗想,好家伙,直接把矛头指向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