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甄垠年接到了云少游给他发来的一个“党外人士座谈会”的通知。他本来已经下决心不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了,眼下这种越来越高涨的整风热潮,让甄垠年觉得有点烦躁不安,他想下个周末约倪爽一起去八达岭去爬长城,可倪爽这段时间每天都在忙于组织和参加各种整风会议,压根儿抽不出空来。他打算索性一个人找个清静地方去消停消停得了。
可就在甄垠年为自己的户外活动做着各项准备时,云少游拎着一瓶法国葡萄酒找上门来了。他一看见甄垠年桌子上摆放着的一堆面包和罐头食品,便拍掌笑道:“垠年兄,你准备这么多好吃的,莫非知道我今天要来?”
甄垠年讥讽道:“你家里每天有老婆伺候,还用得着我来犒赏?”
云少游嘻嘻一笑:“东方萱做来做去就是猪肉炖白菜,吃得我都反胃了。还是你这儿的西餐让人解馋啊!”
甄垠年说:“你别想得太美,这些东西可是我给自己外出准备的。”
云少游一愣:“外出?你不去参加我们的会啦?”
甄垠年似笑非笑地说:“这样春暖花开的时节,一帮人整天待在屋子里开会,你不觉得太有负于大自然的恩赐了吗?”
“垠年兄,你居然这样想?”云少游十分诧异,“中共这次整风运动,头一次拿自己开刀,知识界都觉得是促进政治民主化的一个最佳契机,莫不踊跃参加,岂能说是浪费时光?”
甄垠年见他习惯性地蹙起眉头,又摆出了要跟自己认真辩论的神气,便摆摆手,咕哝道:“我对政治比较迟钝,可没有你反应那么快啊。”
“垠年兄在学术上一向敏锐执着,何谈迟钝?”云少游说,“你在三门峡和三峡问题上敢于表达异见的勇气,在知识界都快被传为佳话了。我在好几个场合都听到有人提起你呢!现在毛泽东公开提出艺术和科学上的问题可以通过自由争论解决,这不正好肯定了垠年兄的所作所为吗?”
“少游兄过奖了。”甄垠年淡淡一笑,“政治和科学从来都是各行其道,很难彼此通融。这一点,你我恐怕都有体会吧?”
云少游说:“垠年兄此言差矣,依我看,毛泽东的胸襟和政治眼光非同一般,至少这次他坦诚邀请民主人士和高级知识分子帮助中共整风,蒋某人就做不到么。”
两个人又像往常那样,话题一打开就关不住了。此刻,云少游用起子打开他带来的那瓶葡萄酒,又自作主张地到厨房取出玻璃酒杯和刀叉等餐具,将甄垠年刚买回来的那些罐头食品一一撬开,先自摆出了边吃边谈的架势。“这瓶酒是我们报社的一位同事前不久去东德访问时带回来的,你也好长时间没喝过法国葡萄酒了吧?”他兴致勃勃地说,“咱俩今天一醉方休,一人一杯,来,谁也不许耍赖!”
甄垠年开玩笑地说:“你把这么好的酒偷偷带出来,东方萱知道了不跟你吵架么?”
“她除了上班,回家后就哄儿子,哪里顾得上这个。家里到处都是尿片,我现在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写东西还得跑到办公室去开夜车。还是你清静自在啊。”云少游环顾着甄垠年布置得简洁而不失雅趣的这间小客厅,不无羡慕地说。
窗台上放着两盆文竹和仙人掌,靠卧室的一面墙立着一张古色古香的装饰柜,里面放着一些造型怪异的石头和木雕,都是甄垠年平时外出参加水利勘查活动捡回来的,他当年的“博士照”用镜框镶嵌着,摆放在装饰柜一角。整个房间透露出一种跟甄垠年的身份极为吻合的格调。
“垠年兄,我真佩服你一个人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这么井井有条,要是我,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云少游收回目光,端起玻璃酒杯喝了一口说,“我最近正在看钱钟书先生的《围城》。看来,婚姻真的是一把双刃剑,一个人要想真正在学术上有所作为,的确需要有过单身生活的能力和勇气。不过,你的好日子恐怕也快到头了吧?你是不是要和倪爽结婚了?”
“也许吧,还说不准……”甄垠年闪烁其词地说。
“一个知识分子同一位共产党干部结合,岂不是政治和学术的联姻吗?”云少游诡谲地一笑,“垠年兄,你们夫妻之间如何才能保证‘各行其道’?到时候恐怕也摆脱不了领导权之争吧!”
甄垠年有点儿啼笑皆非,自觉说不过“云铁嘴”,便反问道:“在你们家谁领导谁?”
云少游笑道:“哈哈,那还用问,当然是我喽!”
甄垠年说:“别得意太早。毛泽东不是鼓励群众向官僚主义宣战吗?小心东方萱起来把你赶下台!”
“这么说,你也赞同毛泽东的群众路线啦?”云少游像是抓住了甄垠年把柄似的大声叫起来。
两个人说笑了一阵,云少游又转回到了刚开始的话题上来了。“既然这一次中共主动提出来让民主党派帮助整风,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我们像一群绵羊被抡着鞭子调教了几年,现在也该轮到我们用鞭子抽他们几下了。”
甄垠年明白,云少游说来说去,就是想鼓动自己参加那个座谈会,便刺了他一句:“你光想着过一把抡鞭子的瘾,别到头来没打到人家头上,反倒把自己给伤着喽。”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喝酒,一瓶法国葡萄酒和满桌的食物竟不知不觉地被消灭得所剩无几了。
§§§第二节
甄垠年终究还是放弃自己的出游计划,参加了那个座谈会。
两天之后,《光明日报》就用整整两大版的篇幅刊登了座谈会的发言纪要,上海《文汇报》也在显著版面上作了报道。上午,甄垠年去系里取邮件,在收发室看到有不少人围着刚到的报纸议论纷纷,一见他进去,不约而同地转过脸来主动跟他打招呼,看他的目光也跟平时不大一样。转眼之间,甄垠年似乎就变成了一个备受瞩目的人物。
下午给本科生上完课,濮一川走过来说:“甄老师,明天上午系党支部也要召开党外人士座谈会,苏书记特意点了龚先生和您的名,说一定要请你们参加哩!”
濮一川是学生党支部书记,平时还参加系党支部的学习活动。“为什么一定要我和龚先生参加呢?”甄垠年漫不经心地问,其实他是明知故问。以往系党支部召开党外人士并非都有他,即使邀请,他也不一定参加,现在一下子对他如此看重,还不是因为前两天的那个座谈会。
“我也不知道。现在都在请党外人士帮助整风嘛,您和龚先生都是咱们系里的名人,当然得请啦。”濮一川语气谦恭地说。濮一川说话让人听了总是那么舒服,难怪龚先生经常在自己面前夸奖他。甄垠年笑笑说:“我讲话可是很难听的,到时候你们可别后悔哦。”
第二天一早,甄垠年按时来到了水利系办公楼的会议室。龚昱之比他稍稍晚到了一会儿,一进会议室,便径直走到他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垠年,今天的《光明日报》我看了,你的发言很精彩。”龚昱之贴在甄垠年的耳边小声说。“遗憾的是龚先生没参加啊。”甄垠年顺口说了一句。听云少游说,龚昱之本来也在邀请之列的,但他临时有事情没去。“遗憾什么,我现在不是来了吗?”龚昱之笑眯眯地说。
两个人低声交谈了一会儿,座谈会就开始了。
似乎是为了弥补没去参加那天的座谈会的遗憾,龚昱之没等主持会议的苏书记点将,就主动要求发言了。他先是对系里的教学工作提了几点具体意见,随后说:“现在国家争先上马水电工程,这是好事,但还缺少科学态度,比如作出决策的都是水利部门的领导和工程师,很少有水利科学家参与。工程师只懂得修坝的技术问题,但对于自然地理、水文地貌以及大坝修成之后对环境的影响基本上一窍不通。只有两方面都懂得的人才可以主持策划对江河大动干戈的工程。以前的三门峡和目前正在筹划的三峡工程都存在这个问题,如果不妥善地解决好,可能使工程造成严重的后果。另外,现在的水电工程界一切以苏联专家的意见为准绳,这种现象要不得。以前有人说美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现在又觉得苏联的月亮比中国圆,这分明是在走极端么。”
龚昱之后面那一条意见,显然是对甄垠年那天在座谈会上发言的一种支持。甄垠年听了,觉得老先生真乃耿介之士,心里不由有些感动。
来开会之前,甄垠年已经做好了今天发言的准备。他想,既然是学校里组织的会议,发言内容也应该有针对性,所以在几个人陆续发言后,他便按照想好的内容说道:“我谈一点对大学政治工作的看法。现在学校里的政治活动开展得太频繁,对教学和学术研究不利。大学从来都是从事传播科学和学术研究的地方,是培养自由思想和科学精神的摇篮。是否有必要成立那么多党组织?可现在全国的大学从校一级党委到各系支部,甚至学生中间也有党组织,有这个必要吗?所以我建议,大学应该减少党组织的数量,除了校级党委,系一级的组织可以取消,也没有必要配置专门的政工干部……”
甄垠年刚一讲完,会场上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既有惊异,也有赞赏。却没有人表态支持。惟有龚昱之说了一句:“唔,言之有理。国民党也没有在大学设党部嘛!”
主持会议的苏书记干咳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却点燃一支香烟,连抽了几口,像施放烟幕弹一样,整个人都笼罩在烟雾中,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担任会议记录的濮一川背朝着甄垠年,也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转过身来瞅了瞅他,瞅瞅龚昱之,又赶紧把身体转回去了。
水利系的座谈会上午就结束了。该说的都说完了,这样的座谈会以后大概不会再有了吧?走出会议室时,甄垠年想,仿佛完成了一项科研任务似的,浑身感到一阵轻松。
§§§第三节
甄垠年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成了大字报辩论的焦点。这显然使他想置身事外的努力变得徒劳了。他隐隐觉得,自己正在向一个巨大的漩涡滑下去,至于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他暂时还无法想象。
怔忡不安之余,甄垠年想到了最初把自己“拉下水”的云少游。自从那天开完会之后,他们之间就没有再联系过。有天,甄垠年给云少游接连打了几次电话,可都没人接。他觉得自己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就在这时候,甄垠年接到了父亲甄超然的电话。父亲只说了一句让他回家一趟,就把电话搁下了。他从父亲的语气感觉得到,像是有什么急事。甄垠年听着耳边传来的嘟嘟声,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又有人进来打电话,他才放下话筒,走出传达室。
甄垠年一只脚刚迈进四合院,就看见继母程氏蹑手蹑脚地从父亲甄超然的书房里走出来,看见他,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地小声说:“垠年,你爸前天才回国,今天上午去统战部开会回来,一下午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连饭也不吃,也不晓得出啥事了。你快进去吧。”
甄超然是一个星期以前参加全国工商联代表团赴罗马尼亚访问的。
甄垠年心里一沉,首先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轻轻推开书房的门,一眼就看见了背朝着房门、坐在书桌前的父亲。天已经黑了,但屋子里还没有开灯。他犹豫了一下,按了下墙上的开关,灯亮了,父亲似乎有些惊悚地回过头来,看见是他,咕哝了句:“嗯,你回来了。”
甄垠年见父亲目光黯淡,脸上也像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云翳,不由自主地问道:“爸,发生什么事了吗?”
甄超然喃喃道:“我临回国前,还在琢磨回来后怎么帮助中共整风呢,可这才一个多星期,事情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真是出乎意料啊!”
甄垠年不知道父亲所说的“变化”具体指的什么,一时没作声。
就在这当儿,突然停电了。书房和整个院子顿时一片漆黑。甄垠年听见继母程氏大声叫唤着小薛,让他找蜡烛来。过了一会儿,程氏颤颤巍巍地举着一根蜡烛进来,正欲放到书桌上,甄超然却摆了摆手,示意她把蜡烛拿走。程氏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只好顺从地又举着蜡烛离开了。
父子俩又重新陷入了黑暗。沉默了好一会儿,甄超然说:“垠年,这场风波还只是刚刚开始,事已至此,你也要做好思想准备呢。”
父亲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话音里带着一股无可奈何的味道,这使甄垠年心里愈发觉得沉甸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