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水利电力工程设计研究院分两个所,加上行政人员,总共不到两百号人,一下子便揪出了三个右派。其中一个右派,沈福天是再熟悉不过了,就是跟他住在同一座四合院,门对门的邻居老胡。
院里公布右派名单的当天,沈福天着实感到有点吃惊。他想,平时连话都很少跟人讲,像个闷葫芦一样沉默寡言的老胡怎么会是右派呢?况且,老胡跟他一样,前段时间一直在包头参加一个火电厂项目的设计,最近才被紧急召回来的。刚回家的当天晚上,两个人在院子里碰面时,老胡还破例主动地和沈福天打招呼,问起十三陵水库设计的进展情况。老胡是内蒙古人,也许是家乡的水土养人,这次回去待了一阵子,气色和心情似乎都不错。可谁能料到,他一回来就被打成了右派。
但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沈福天和老胡虽然同住一个院子,以前还面对面地在同一间办公室办公,可毕竟从未有过深入的交谈,所以也谈不上更多的了解。从“反右”工作办公室公布的材料看,老胡的确有不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而且还“证据确凿”,有鼻子有眼的。比如说老胡公然称赞日伪满洲国“为东北的电力工业打下了基础”,共产党搞电力工程完全是“门外汉”、“瞎胡闹”,“还不如国民党”,等等,更让人惊讶不已的是,“反右办”经过外调,查出了老胡还是暗藏的日伪特务!这样一来,老胡就不仅是一般的右派,还是“历史”加“现行”的双料反革命分子了。
端午节前两天,终于下了一场暴雨。这场雨从晚上一直下到第二天的早上,当沈福天起床后推开门,看见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雨水,院子中央的那几棵洋槐和枣树刚绽放不久的槐花和枣花,一夜间便被风雨吹打得所剩无几,洁白的槐花和淡绿的枣花落了一地,早已被泥水践踏得分不清原来的颜色了。不过,肥硕的洋槐树叶和铜钱般的枣树叶上的灰尘倒是被雨水洗涤得分外洁净、清爽宜人。空气一下子凉爽了许多,沈福天猛地吸了一口,仿佛整个胸腔也被冲洗了一遍似的,有一种全身通透的感觉。
这两天,沈福天没去上班,待在家里继续写思想检查。院里要求每个人结合“反右”运动的进展,从政治上挖根源、找差距,对自己进行一次深刻的思想检查。到时候还要采取“面对面”的方式,经过群众认可后方能过关。院领导说,“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在这场运动中取得良好的收获和进步。”沈福天为写好这份思想检查煞费苦心,几乎绞尽了脑汁,觉得比设计工程图纸还难,几易其稿也觉得不满意。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似乎将他堵塞的思路一下子打通了,经过一整天的修改和补充,到可昕和孩子们从学校回家时,他总算拿出了一份觉得可以交上去的“思想检查”:
我的思想检查
我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从小生活在盐商家庭,在大学接受的是资产阶级教育,从美国留学回国后,一直在国民党政府和水电部门任职,虽然一心想实业救国,但由于国民党腐败无能,在事业上找不到出路,始终无所建树。1949年,国民党逃离大陆前夕,当时的上司劝说我也一同去台湾。我的思想一度发生过动摇,多亏中共地下党同志的挽留,使我最终留在了大陆,并且将一批珍贵的三峡水利资料完整地保存了下来。从此,我的生命翻开了新的一页。
新中国建立以后,作为一名水电工作者,我响应党的号召,积极投身到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中,先后参加了淮河治理工程、三门峡水利枢纽、官厅水库和十三陵水库等多项大型水电工程的勘查和设计工作,思想和业务得到了显著的提高,深切体会到,我所作出的每一点成绩都离不开党的领导和组织的关怀,也更加坚定了献身社会主义水电事业的信心。
回顾这些年的经历,我也认识到自己思想上还存在许多缺点和不足,具体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点:
一、成名成家和个人主义的思想比较严重。由于解放前长期接受资产阶级教育和家庭的影响,我脑子里灌满了出人头地的旧观念,把个人的事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总觉得自己是留过洋的专家,潜意识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平时工作中没有摆脱过去的那些旧习惯、旧思路,对人民群众的智慧和创造性认识不够。
二、政治观念淡漠。觉得自己是工程师,把工程搞好就够了,有意无意忽略了自身的思想改造。平时对政治思想学习也重视不够,没有充分认识到,社会主义国家的水利建设跟资本主义国家的水利建设也存在本质上的不同。在社会主义国家搞水利工程,首先离不开党的领导,其次是发挥集体的力量,离开了这两条,我们就可能一事无成。
三、缺少同错误思想作斗争的自觉性和原则性。水利战线有不少人都是从国民党政府过来的知识分子,许多旧的思想和观念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有时候还表现得比较严重。由于我身上存在着前面所说的糊涂认识,对各种错误观念和行为也就缺乏足够的警觉,不仅不能主动地与之斗争,反而还在一些原则问题上装糊涂、随大流,是典型的明哲保身。举一个具体的例子:从总的方面来说,我对学习苏联、一边倒是没有怀疑过的,平时也很尊重苏联专家,但面对一些具体的工程技术,又怀疑是不是对于资本主义国家的东西全部否定了?现在看来,这种想法也是很危险的。
综上所述,我觉得自己身上存在着许多非无产阶级的思想。通过这次整风学习,我进一步认识了加强学习和改造的必要性。虽然由于工作原因,我没能参加前一阶段的整风,但现在党中央发动反击右派的运动,使我有机会看清了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真正面目,尤其是“胡家栋事件”发生后,对我更是一次警醒。我和胡同住一个院子,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可居然对这个暗藏的日伪特务和反革命分子毫无警惕,这再一次证明了我的政治觉悟何等麻痹大意!联想到前一阵子右派活动那么猖獗时,如果我当时也参加了大鸣大放,会不会受这股思潮的影响,滑入到右派的行列中去呢?想到这里,我心里真是不寒而栗!
最近,我又反复学习了毛主席的《改造我们的学习》和《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等著作,充分认识到只有在实践中努力改造自己,认真革除脑子里各种资产阶级观念,才能使自己转变到无产阶级队伍中来,使自己的一言一行符合社会主义的价值观、世界观。我决心按照毛主席的要求,认真学好马克思列宁主义,同工人农民打成一片,决不中途停顿,更不后退半步,争取早日入党,成为光荣的无产阶级先锋队伍的一员!
写完思想检查,沈福天像完成了一项重大工程那样,浑身感到一阵轻松。晚上睡觉特别踏实,一觉睡到了大天亮。早晨起床后,见外面天气晴朗,院子里阳光灿烂,他的心情也格外好,破天荒地将可昕和两个孩子一直送到了学校,然后揣着那份“思想检查”,骑着自行车上班去了。
沈福天刚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把“思想检查”交上去,反右办的一位干部就领着两个陌生人走了进来,对他介绍说:“沈工,这两个同志是清华大学的,他们要找你了解一点情况。”
和沈福天住在同一间办公室的另一位工程师见状,便自觉地拿着一份报纸走出去了。“你们谈吧。”反右办的那位干部说完,也出去了。沈福天打量着两个不速之客,暗自嘀咕,我平时和清华大学也没什么来往,他们要找我了解什么情况呢?忽然想到甄垠年在清华,心里一动。果然,来人中间那个年纪稍大的干咳了一声说:“沈工,您了解甄垠年这个人吗?”
沈福天听了,不假思索地说:“我和他是同学,又是亲戚,应该可以说很了解吧。”
“那好,”年纪大的和年纪轻的交换了一下眼色,说,“请你给我们谈谈他的情况吧。”
“什么情况?”沈福天看见年轻的那位旋开钢笔帽,做出了记录的架势,茫然地说,“甄垠年……他出什么事了么?”
“噢,是这样的,甄垠年是右派分子。在做出正式决定之前,我们要掌握更多的证据和材料……”
沈福天顿时愣住了。
对方见他不吭声,遂用动员的口气说:“贵院领导向我们介绍,沈工在这场运动中表现出色,是一个政治思想上可以充分信赖的同志。相信你会积极配合,大义灭亲,帮助我们将甄垠年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完全彻底地揭露出来的。”
但沈福天仍然沉默着。
“甄垠年在这次整风运动中又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向党进攻,他的资产阶级立场一贯很顽固,决不是偶然的,以你和他的关系,不可能不了解他过去的言行。比如在三门峡问题上,你们俩不是存在根本的分歧吗?”对方继续开导着。
“可那都是工程技术上的分歧……”沈福天有些为难地说。
“难道只是技术分歧,跟政治没一点关系么?”对方严肃地说,“沈工,你再想想,千万不要姑息养奸啊!”
沈福天觉得自己仿佛被逼到了一个死胡同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了。他微微闭上眼睛,像是在努力回忆着,脑子里其实陷入了矛盾的漩涡。他下意识地想起还躺在公文包里的那份“思想检查”。大约过了两分钟,他睁开了眼睛,硬着头皮,吞吞吐吐地说:“让我想想……甄垠年有一次当着我岳父讽刺我是跟在苏联专家屁股后头的应声虫,他还说‘圣人出,黄河清’是违反科学规律的口号……这是不是反动言论?”
“嗯,请继续说吧。”对方不动声色地说。
晚上回到家后,沈福天一直郁郁不乐。直到上床时,他才对甄可昕说:“你哥哥出事了。”
正准备换睡衣的甄可昕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他:“我哥……他出什么事了?”
“以他那种性格,还能出别的事么?”沈福天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说,“今天清华派人来找我调查他的情况了。”
“找你调查情况?”甄可昕似乎没明白过来,“你对他们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事已至此,我除了如实向组织反映,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天哪!”甄可昕低低地叫了一声,心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哥哥甄垠年了,现在竟从沈福天嘴里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她不禁暗自替哥哥担心起来……
§§§第二节
一个星期之后,甄垠年就成为了清华大学划定的首批右派之一。
一连几天都是没完没了的批斗会。从系里到学校,批斗会的规模一次比一次大,甄垠年像个木偶似的被拉来拉去,几番下来,他几乎快要崩溃了,仿佛身体和精神已不再属于自己,一切都像做梦似的,走路也深一脚浅一脚,有一次,甄垠年被自己的研究生濮一川从桌子上推了一把,栽到地上,额头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撞破了个大口子,顿时血流如注,濮一川不知从哪个地方找了块脏兮兮的破布片儿,给他胡乱裹上后又继续开会。当批斗会结束时,甄垠年觉得自己快要昏厥过去了。
只有回到宿舍时,甄垠年才感到自己还活着。几乎在一夜之间,他就被宣布成为了这个社会的敌人,丧失了自由表达思想甚至捍卫个人尊严的权利,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有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琢磨着这个问题,直到自己受伤的头部又剧烈地疼痛起来,也百思不得其解。我真的反对过这个国家和社会吗?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到头来,他似乎也有点迷糊了,脑子里再次回响起批斗会上人们的怒吼声。他痛苦地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脑袋,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完全躲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