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沈福天接到大哥沈福川发来的电报时,刚从刘家峡水库工地回到北京,正在参加水利部组织的“社教”学习班。据说,学习结束后,水利部将根据中央的要求,抽调部分行政干部和技术干部组成若干个工作队,到农村去支援“四清”和“社教”工作。刘家峡水库的施工正进行到中途,沈福天原本打算学习结束后,马上就返回工地去,但一看这形势,自己很可能也要被抽调去参加“社教队”了,临来学习班之前,他曾向院党委书记古柏汇报过自己的想法,但他话还没说完,古柏就打断了他:“沈工,这次‘社教’是中央开展的重大政治运动,事关我国的社会主义事业能否在正确的轨道上发展下去,任何工作必须服从中央的决策。你还是安下心来,认真学习好中央文件政策,等组织统一安排吧。”
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参加学习班的大多是水利部机关及水利电力工程设计研究院各所的主要行政和技术干部。让沈福天颇感意外的是,身为水利部总工程师的岳明翰也参加了学习班。两人在学习班开班仪式上刚一看见对方时,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双方都有些吃惊。
“岳总,你怎么也来了?”
“噢,沈工,你也来了。”
他们俩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面了。最近的一次还是半年多以前,水利部会同黄委会组织一批专家到三门峡检查水库泥沙淤积情况。三门峡水库建成后不到五年的时间,黄河中游的泥沙淤积现象日趋严重,河床逐年抬高,一直延伸到潼关以上,造成了渭河流域的洪水泛滥,并威胁到了西安。陕西省接连向水利部和国务院提出了对三门峡工程进行改建的建议和请求,有的甚至呼吁将大坝炸掉。其时,中苏关系正变得越来越紧张,随着大批苏联专家纷纷撤走,原来三门峡工程技术顾问组的德里特罗夫等苏联顾问也已经离开了中国,在这种形势下,作为三门峡水库主要技术负责人的岳明翰显然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尽管他仍然坚持认为黄河中游的泥沙淤积是必然的,下游的利益是全局利益,三门峡枢纽不必改建,但面对各种尖锐的批评意见,岳明翰的处境便显得越来越孤立起来。
参加学习班的人集中在水利部招待所住宿,白天以听报告和讨论为主,晚上回到房间还要学习分发的各种中央材料,包括《前十条》、《后十条》、《农业六十条》和《中共中央有关当前阶级斗争、社会主义教育和四清、五反等若干问题的报告》等文件。连回家也必须请假。
一天上午,学习班请侯岩来作报告,主持报告会的是倪爽。这次学习班就是由倪爽所在的水利部政治部具体负责组织的,开班仪式上,倪爽还在主席台上露过一面。沈福天远远地打量着她,还是那副沉着、干练的女干部模样,看不出跟以前有什么变化。他本来想找个机会和她打个招呼,但开班仪式一结束,倪爽就匆匆离开了,自从妻兄甄垠年被划成右派下放后,甄可昕不止一次地在他耳边念叨哥哥和倪爽那场不了了之的感情纠葛。现在,看见倪爽再次出现在面前,沈福天的心里不免一动。他隐隐希望能够从倪爽脸上捕捉到两个人中断关系后留下的痕迹,但这显然是徒劳的。一位身居要职的领导干部怎么可能在公众场合暴露自己的内心秘密呢?所以,当倪爽简单地讲了几句开场白,把话筒让给坐在她旁边的侯岩之后,沈福天只好打开笔记本,集中起精神听报告了。而当他再次抬起目光投向主席台时,发现倪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大家对侯岩的报告听得十分认真。对这个侯岩,沈福天以前从甄垠年那儿听说过,他在延安时期就是中共党内有名的笔杆子,许多重要的报告都是他起草的,但沈福天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此刻,看见穿着一套挺括的灰色中山装,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颇有知识分子气质,坐在主席台上的侯岩,他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甄垠年和侯岩当年在延安就相识了,他知道甄垠年被划为右派的事吗?
晚上,沈福天正在房间里整理白天报告会上作的笔记,岳明翰进来了。他见沈福天这样认真,捉摸不定地笑了笑:“沈工听了今天的报告感想如何?”
“谈不上什么感想,只是我前段时间一直在工地上,对政治形势一知半解,这次来学习班算是补课吧。”沈福天合上笔记本说。这几天,他们俩虽然整天在一起学习,但沈福天注意到岳明翰少言寡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刻见他主动来到自己的房间,料想他肯定有什么话说,就招呼对方坐下来,给他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你是留过美的,照现在的形势发展下去,以后肯定会受重用的。”岳明翰说。此语一出,沈福天立刻明白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留苏派和留美派之间的纷争在水利界是一个公开的事实,就像解放前留美专家和国产专家之间发生过的矛盾一样,解放以来,留苏派一直处于主流地位,但最近几年,随着中苏关系的不断恶化,这种情况似乎渐渐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许多原来几乎由留苏派独掌一面的大型水电工程开始由一些留美专家担纲负责了。这对长期以来作为水利界风云人物的岳明翰来说,显然是一种不小的冲击,再加上三门峡水库近来引发的种种争议,他心里的滋味肯定不好受。此刻,沈福天从那种酸溜溜的口气里明显地感受到了。他一时有些为难,不知说什么才好。当初在三门峡工程技术组,沈福天算是惟一的留美专家,虽然他在一些问题上跟岳明翰等人也存在一些分歧,在大的思路上他们并没有什么冲突。最近的争论实际上在他心里也产生了不小的波动,但中苏关系的突变,客观上将沈福天和岳明翰分成了两个阵营,这大概就是岳明翰隐藏在心里的疙瘩吧?平心而论,沈福天一直对这种隐蔽的“阵营”感到不以为然,以前碰上类似的场合,他总是采取回避的态度,现在也是如此,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引起不必要的不愉快。尽管他以前在武汉时跟岳明翰之间发生过一些龃龉,但他们毕竟一起在三门峡建设中共过事,这个人平时有点刚愎自用,听不进去不同意见,但对水电事业的热忱和经验还是值得人尊重的。所以,沈福天不仅没介意他话里的幽怨,还淡淡一笑道:“岳总,重用不重用对我并不重要,工程如果做不好,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一切都是空的。”
沈福天说的其实是一句心里话,但岳明翰听了脸色一沉。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到底对三门峡问题怎么看?”
“这个么……”沈福天知道岳明翰对现在许多人就三门峡工程提出的批评意见很抵触,尽管他也不赞同那些试图全面否定的意见,但还是认为有不少意见是合理的,有的在三门峡开工之前还讨论过,可惜的是最终没有被采纳。因此,他犹豫了一下说:“现在看来,施工方案还是存在一些漏洞,当初如果多听一听那些不同意见,也许就会避免……”
“这么说,你是赞成对工程进行改建的喽?”
沈福天没有正面回答。如果他说赞成改建,无疑等于否定了当初的施工方案,而自己作为技术组的成员,是在方案上签过字的,再说,当着岳明翰的面,如此直接地表态,肯定会使他更加不悦;而如果说不赞成,又的确违背他的真实想法。所以,他只好索性沉默下来。
见沈福天默不作声,岳明翰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反正我的意见现在是无足轻重,那就让历史去做结论吧,大不了我来代苏联人背一次黑锅罢了。”他用自嘲的口吻说,“对了,我也许要挪挪窝,离开水利部了。”见沈福天没吭声,岳明翰又补充了一句,“前不久开会碰到裘大水,他希望我回长委会去。”
沈福天已经很久没和裘大水联系过了,此刻听岳明翰说,暗想,裘大水曾经说过想请我去长委会呢,现在又要请岳明翰回去,三峡水库的事情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了,难道他还没有放弃那个梦想?
“如果真的离开,我一定向水利部领导推荐你接替我的位置……”岳明翰又说。
沈福天没来得及对这句话作出反应,岳明翰已经站起身来,缓步走出了房间。沈福天望着他那高大、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从门口消失,愣了好一会儿神。
第二天,沈福天就接到了大哥沈福川发来的电报,电文只有四个字:“母亡速归。”
§§§第二节
沈福天看到那四个字的电文后,只觉得脑子像挨了重重一击那样,嗡嗡直响,紧接着的最突出感觉就是,心里一阵疼痛。
母亲去世了?
那四个字的电文明明白白告诉他:母亲的确不在了。
噩耗来得如此突然,使沈福天没有一点心理上的准备。自从1949年离开武汉定居北京后,他竟然再也没回过石坨镇。那次去三峡考察,轮船经过石坨镇时,他望见了高高山坡上的沈家老屋,竟然也没上岸去看一眼母亲。这么多年来,他不止一次同甄可昕商量过,想找机会把母亲接到北京来住段时间,可每次总是刚一动这个念头,就被工作上的事情耽搁下来了。刚过去不久的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全国各地出现了严重的饥荒,北京许多大大小小的副食品商店的货柜上空空如也,沈福天和甄可昕两人的粮食供应定额也降低了,一家四口不得不省吃减量,像全国人民那样勒紧腰带过起了日子。那时候,他们一家已经从豆芽儿胡同那座住了十来年的小四合院搬到了新建的宿舍楼,沈福天再一次产生了把母亲接到北京来住的念头,他和可昕都商量好了,把自己的那间小书房腾出来给母亲住,可就在这当儿,他突然接到了刘家峡水库的勘查设计任务,而且这一去恐怕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时间。无奈,接母亲来京的打算只得再次搁浅。临行前,他把家里积攒的一点粮票和布票寄给了母亲和大哥,算是一种补偿。
可谁知这一耽搁又是几年。现在,沈福天手中拿着那封电报,觉得异常沉重,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子欲养而母不在。”心头顿时被一股难以遏止的悲伤填满了。
沈福天本来想让可昕跟自己一起回去奔丧的,可儿子大头正面临升高中,如果他们俩都去,把两个孩子扔在家里的确也不放心,临了,他还是决定一个人回老家。
动身前,甄可昕专门叮嘱沈福天:“我哥下放的地方离石坨镇不远,你要是有空,顺道去看看他吧?”
沈福天唔了一声,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一路上乘火车、转轮船,几经周折,到达老家石坨镇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按照川江地区的风俗,老人亡故后,一般都停丧二至三日,请法师做道场的,有钱人家还会请来戏班子唱戏;即使再穷的人家,也要唱两个晚上的跳丧鼓。解放后人民政府提倡移风易俗,许多地方丧事从简,但在一些偏远地区,仍然保持着古老的习俗。沈福天到家那天,已近黄昏了,可是当他走近沈家老屋时,既没有听到道士念诵经文的呢喃声,也没有听到唱跳丧鼓的响器声,四周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影子。
大门敞开着,堂屋里空荡荡的,连棺材也没有看见。沈福天茫然地站在门口,一时还以为自己认错了家门。
这时,背后传来一阵轻一下重一下的脚步声。沈福天回过头,看见一个胡子拉碴、面容枯槁、拄着拐杖的男人单腿站立在台坡上,他愣怔了片刻,才认出是大哥沈福川。
“大哥。”他迟疑地叫了一声,“咱娘呢?”
“你回来晚了,”沈福川下巴上的胡子像一堆茅草那样抖动着,“娘已经下葬了。”
沈福天身体哆嗦一下,拎在手里的提包咚地一声滑落到地上:“为啥子不等我回来再下葬?”
沈福川嗓音沙哑地说:“吊孝的人一个也没有,又不让请道士,冷冷清清的停放在家里,我怕咱娘寒心噻。”
“这是为啥子嘛?”
沈福川干巴巴地说:“为啥子?眼下正在搞运动,咱家是富农,我又是反动军官,哪个敢来?”
沈福天一听,顿时语塞。停顿了片刻,说:“娘葬在哪儿?你带我去娘坟上吧。”
“你水都还没喝一口,先歇歇,明天一早我再带你去么。”沈福川说着,提高嗓门对屋子里喊道,“四小姐,福天回来了,你去给做点吃的吧!”
沈福天听到这熟悉的称呼,尚未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女人像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愣了一下,才认出是余人庆的四女儿余小露。但眼前的这个女人显然不再是从前那个养尊处优、光彩照人的余四小姐了,乍一看那副身体瘦弱、脸色暗淡、头发凌乱的模样,沈福天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跟自己有过婚约的余小露。他瞅瞅大哥沈福川,再瞅瞅余小露,半晌才明白过来他俩现在的关系。他一直以为大哥还是单身呢,想不到竟然跟余小露过到一起了。
余小露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看了沈福天一眼,便低下头,像个婢女那样无声无息地向厨房走去了。
沈福天望着余小露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呆。
沈福川显然明白沈福天此刻的心思。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自从余人庆被镇压后,余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最遭孽的还是四小姐,她先是跟镇上的一个码头工过了几年,那家伙是个酒鬼,每次喝醉了回家就揍她,揍完后还到处炫耀,说是对阶级敌人决不手软。前几年,那个龟孙子在船上卸包时掉到江里淹死后,娘见四小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就对我说,当初老三差点儿和四小姐结成姻缘,现在你俩都孤男寡女的,要是能在一起过日子,也算了却咱们沈家和余家的一段缘分呢。我一想娘说得也在理,你大哥反正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是个残废,再说,除了我,哪个还敢去找四小姐?就这么着,我们俩就在一起过了。没想到,四小姐刚搬到咱家没两年,娘就过世了……”
沈福天听了,半晌没吭声。
没多一会儿,余小露就把饭做好了。但她把饭菜端上桌后,自己就回厨房去了,餐桌边就沈福天和沈福川兄弟两个。饭菜简单得出奇,两盘青菜,碗里连油星子都见不到,饭是大米掺苞谷,半干半稀。看来,虽然三年灾害已经过去,家乡的日子还是不大好过。
兄弟俩吃着饭,沈福天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田长青呢?他也没来给咱娘吊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