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福川停下往嘴里扒饭的筷子说:“他这个大队支书现在可是泥菩萨过河,肖县长亲自率领的社教工作队这些天正在对他停职审查呢。”
沈福天问:“他犯了啥子错误?”
“前两年闹饥荒时,他私吞了一百多斤苞谷……”
沈福天轻轻哦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第三节
这天夜里,沈福天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出母亲田桂芝那慈祥温良的面容来,仿佛听见母亲像以前每次他回家那样,轻手轻脚地从隔壁房间里走过来,替他盖上蹬掉的被子,在床边坐了好长时间,然后又迈着碎步走出去。可当他睁开眼睛,看见房门关得严严实实,一只蟋蟀在墙角长一阵短一阵地叫唤着,房梁上不时传来老鼠追逐的尖叫。月光透过屋顶的亮瓦在地上描绘出不规则的图案,像一块打碎的镜子。沈福天盯着“镜子”,思绪一下子回到了父亲沈厚德和二哥沈福生罹难后,母亲操持丧事在沈家大屋开设道场的情景。时光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可此刻,他似乎又看见脸上还挂着泪痕的母亲强忍着悲痛,里里外外地应酬着,把一场空前盛大的丧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而穿着孝服的他除了待在父亲和二哥的灵前陪着络绎不绝地前来吊孝的人们磕头,几乎帮不上任何忙。那时候,母亲多么坚强和能干啊。可几十年的时光一晃而过,他和母亲天各一方,偶尔回家相聚一次也是来去匆匆,他何曾揣摩过这么多年母亲的心里想些什么?就说移居京城的这些年吧,难道自己真的抽不出一点空闲回来探望一下母亲么?究其根底,他其实还是为了跟这个富农家庭“划清界限”,尽快将自己改造成无产阶级队伍里的一员。同事中许多和他差不多出身于剥削家庭的旧知识分子不也是这样做的吗?当初,沈福天这样想的时候,的确是满怀真诚,怀着一种崇高信念的,可眼下,当他躺在这张自己小时候睡过的大木板床上,回想母亲忍辱负重、备尝艰辛的一生时,一股从未有过的愧怍骤然袭上心头。我这个不孝之子啊。他这么想着,泪水不知不觉地从眼眶里冒了出来,一直滚落到床单上……
第二天一早,沈福天就让大哥陪自己去母亲的坟上。
天刚蒙蒙亮,山野和峡江还笼罩在茫茫的白雾中,四周一片寂静,走在山道上,能听见晨露从两边的树木和花花草草上滴落下来的声音。大哥走在前面,沈福天提着祭祀用的香和纸钱等物品跟在后面,没走多远,他就觉得身上的衣服快湿透了,像淋了一场雨似的。
母亲就葬在父亲和二哥的衣冠冢旁边。沈福天十多年没来过了,坟地周围原来那片低矮的柞树苗子已经长高,变成一片茂密的树林了。沈福天和大哥穿过林子,走近坟地时,看见有个人跪在母亲的新坟前,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小声嘟哝:“婶,你莫怪我没来给你吊孝,我是被关在黑屋子里,实在身不由己啊!我身为干部,千不该万不该私吞那两袋苞谷,辜负了党对我的培养和信任。”
沈福天认出是田长青,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继续听田长青倾诉。“婶啊,你在世时对我像亲生儿一样,可侄儿我却没给你啥子照顾,现在你过世了,侄儿还要求你保佑我在运动中顺利过关,争取党组织的宽大处理,让我有机会重新做人,戴罪立功……”
田长青说到这儿,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嘶哑低沉,在清晨的山野里听来,如同野狼的嗥叫。沈福天和大哥交换了一下眼色,轻轻咳嗽了一声。哭声突然停止了,田长青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从坟前站起身,转过脸来,惊恐万状,当他看清是沈福天兄弟俩时,才松了口气。“是、是福……天啊,你回来了?”他一边用手背擦着眼角的泪痕,一边整理散乱的头帕,同时瞟了一眼拄着拐杖站在一旁的沈福川,像被人窥见了什么秘密似的,显得有些慌乱和不自在。
十多年不见,田长青满脸褶子,乍一看去,像个十足的小老头儿。想起当年在母亲身边总是不声不响地干活的结实小伙子,沈福天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沈福天在母亲坟前肃立片刻,双膝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按照家乡的习俗,中规中矩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在母亲坟头上点燃香纸。看着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坟的上空萦绕,沈福天再次泪眼模糊。随后,他又在父亲和二哥那两座长满蒿草的衣冠冢前点了两炷香。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看见田长青仍然垂着双手站在一旁,便用温和的语调说:“长青,难得你对我母亲还有这份孝心,就莫自责吧,你的事我已听说了……”
田长青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此刻听了沈福天的话,喉结嚅动了一下,欲言又止,末了,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我、我还在受审查,这会儿是偷偷溜出来的,工作队晓得了不会饶我的,我先回去呀……”说罢,慌慌张张地走出了坟地。
望着田长青远去的背影,沈福天半晌没吱声。
回家的路上,沈福川忽然说:“长青对娘其实不薄,前几年许多人家都揭不开锅了,他还悄悄给咱家送过几十斤苞谷呢。”
沈福天哦了一声,想起什么,问了一句:“你说的肖县长是不是以前的那个肖鹏?”
“是的噻,当年要不是你出面说情,格老子我差点被他枪毙了。”沈福川说,“我原以为肖鹏只是对我这样的人才抹脸无情,想不到他对田长青这样的干部也一个样,共产党做起事来真是六亲不认哩。”沈福川见沈福天没有吭声,又说,“福天,你现在也是共产党的人,莫怪我讲你们的坏话,共产党打仗比国民党强,这一点我服气,可解放都十几年了,老百姓还是填不饱肚子,你说这是为啥子嘛?”
沈福天脑子里正想着别的什么,没理睬大哥的话。
§§§第四节
乍一眼看去,跟十几年前相比,石坨镇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那条从江边码头蜿蜒而上的曲里拐弯、凹凸不平的石板街,两边高矮不一、灰不溜秋的木板房和石头房,新建的房子难得见到几座,最高的建筑是供销社那座三层楼房,从成色看,大概是近两年修建的,坐落在通往船码头的十字街口,附近的山民来镇上赶集,镇上的人外出办事大多要经过这里,算得上整个石坨镇的中心了,也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经过石坨镇的客车也在这儿停靠,虽然每天只有两班,却是人们去县城和上游的万县、下游的宜昌最快捷的交通工具,等车的人总是很多,由于没有候车的招牌,沈福天起先不知道人们挤在一堆干什么,当他在街边站了一会儿,看见一辆车篷顶上驮着水箱、周身布满灰尘的汽车从远处驶进镇子,缓缓停下来,等车的人群争先恐后地向打开的车门冲过去,有的被踩掉了鞋子,有的伸手去薅抢在前面的人的衣领子,乱作一团,本来就很拥挤的汽车被塞得满满的,无法多载一个人了,逃一般发动马达向镇外驶去,剩下几个没有挤上车的人不甘心地跟着汽车跑了几步,直到腾起的尘土将整个汽车遮蔽得看不见,才停下来……
去年,沈福天从报纸上看到过宜昌至万县的公路通车的新闻,家乡从此结束了只有水路没有陆路交通的历史,他为此高兴了好一阵子。
沈福天在镇上信马由缰地闲逛着,当他经过原来的乡公所即现在的石坨公社政府大院,看到一块“石坨人民公社四清工作队办公室”的招牌时,临时冒出一个念头,抬腿向大门口走去。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里面却没有一个人。沈福天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着,一个穿着军便服的年轻人胳膊下夹着一叠文件从外面走进来,口气有点生硬地问他:“你有啥子事吗?”
沈福天说:“我找肖鹏同志。”
“你找肖副县长?”年轻人目光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遍,态度明显地变得客气了许多,“噢,肖副县长正在开一个会,您稍等一会儿吧。”说罢,把文件放到办公桌上,又转身走出去了。
办公室的陈设十分简陋,除了几张并排放在屋子中央的旧办公桌和几把椅子,就别无长物了。墙壁上醒目地写着一行标语:“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
标语下面,用工整的楷体字抄录的是“四清”工作的几条具体政策:
一、凡是剥削阶级出身或受剥削阶级影响,并一贯保持同情剥削阶级,轻视党与劳动人民,有事实证明的,应定为阶级异己分子;
二、在革命斗争中,经不起地主、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在政治上、思想上、生活上腐化堕落,屡教不改,完全丧失革命性的,应定为蜕化变质分子;
三、明知是地富反坏分子而加以隐瞒、窝藏,或以伪造证明,介绍工作及其他方法使之逃避国家法律制裁的,须给予严重的党纪、政纪处分,直至法律处分;
四、隐瞒了一般的政治历史问题,运动中作了坦白交待的,不予处分。政治历史问题过去已经交代并做了结论,又无发现其他的问题,不应再追究;
五、利用职权,捆绑吊打群众,挟私报复,为非作歹,造成严重恶果的,应给予应得的纪律处分,直至法律处分。
沈福天的目光停留在第一条的内容上,正若有所思着,听见有人进来了,遂转过脸去,目光正好和刚刚进门的肖鹏碰在了一起。
十几年过去了,肖鹏还是当年那股干练爽朗的军人作风,稍稍不同的是原来的那口北方话夹杂进了不少当地口音,当然,人也比过去发福了一些。
“肖副县长,您还认识我吗?”沈福天说,“我是……”
“沈先生!哦不,应该叫你沈同志啊!”肖鹏伸出双手,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来说,“你啥时候回来的?让人捎个信。我去登门拜访嘛!”
沈福天说:“肖副县长工作繁忙,岂敢惊动大驾?”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肖鹏用一只搪瓷缸子给沈福天倒了一杯开水,在办公桌边坐下来:“不瞒你说,我现在的确很忙,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要不,令堂过世,我理当去府上吊唁的。”
沈福天知道肖鹏说的是客套话,因此,对肖鹏的话权当没听见似的,顺着他的话茬子说:“肖副县长亲自带队来抓石坨镇的四清工作,想必这儿的情况很复杂吧?”
“比我原来想的复杂多了!”肖鹏像在会上作报告似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自从调到县里工作以后,下农村的次数越来越少,如果不是这次运动,我还蒙在鼓里呐!一个小小的石坨公社尚且如此,全县的情况如何就可想而知喽。真是不下来不知道,一下来吓一跳,党中央发动的四清运动真是太及时了,老实说,对我本人也是一次宝贵的思想教育机会……”他说到这儿,把目光转到沈福天脸上,“沈同志,你在北京工作,对党中央的政策肯定比我们理解得深一些,可要多指导啊!”
沈福天说:“哪里哪里,我是搞技术工作的,政治上还很不成熟,应该向你们学习么。”
沈福天这么一说,似乎提醒了肖鹏。他说:“对了,沈同志,你现在是大工程师,我晓得咱们国家许多水利工程都是你设计的,今天你可得对我交个底,这三峡大坝到底啥时候建?”
沈福天没料到他突然提起这个问题来,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
“听说有人反对,是不是有这事?”肖鹏见沈福天不作声,又说,“要是有机会,我倒是想跟那些反对的人公开辩论一次呢!”
沈福天饶有兴趣地问:“这么说,你是赞成修建三峡大坝的喽?”
“那还用说!”肖鹏耸了耸眉毛,“我就不明白,黄河的三门峡工程都建起来了,三峡这么好的条件怎么就一直建不好?你都看见了,咱们这个地方前两年刚通了公路,我敢说,只要大坝一建起来,万吨货轮就可以从上海直达重庆,那时候,整个峡江地区的变化肯定比现在快得多……”
沈福天说:“我从年轻时候就开始参加三峡大坝的勘查和筹建,心情比你还迫切。可现在条件不成熟,国家还没有最后下决心,咱们只能耐心等待。”
“等到哪一天?总不能我这辈子也看不到吧!”
沈福天被这个北方汉子直率性急的样子感染了,两个人就着这个话题又聊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小半天过去了。见时间已晚,沈福天起身告辞。肖鹏送他出门时,忽然想起什么:“噢,沈同志,你亲自登门,是不是有啥子事?”
沈福天说:“没有没有,我在街上逛,顺便串门呢。”
当他和肖鹏分手,一个人走到街上后,忽然想起自己原本打算向肖鹏问一问田长青的事情的,没想到闲聊了半天,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不由自嘲地笑了。
§§§第五节
沈福天回到家时,余小露已经把饭做好了。大概是他明天要离开石坨镇,沈福川特意去镇上割了半斤猪肉,一碗辣子炒肉摆在桌上煞是诱人。沈福川明知道沈福天一向是不喝酒的,还拿出一瓶苞谷酒来。“我一年上头难得闻到酒气,你明天就要走了,陪我喝一盅么。”沈福川用大哥的口吻劝道。沈福天拗不过他,只好勉强酌了半杯。
余小露照例没有上桌跟他们一起吃饭。兄弟俩在厅堂里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话。“福天,你现在不仅是共产党的人,还是个名人了,大哥我可是被打入另册的四类分子,这辈子算是翻不了身啦。”两杯酒下肚,沈福川冲多年不见面的弟弟吐起了苦水。
“你想那么多做啥子嘛。”沈福天说,“你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么,余小露现在像丫鬟一样伺候你,你还不知足?”
“你莫以为我占了大便宜,”沈福川眼睛红红地说,“她那个身份比我还低人一头,要不是我,哪个也不会要她的。”
“话不能这么讲,余小露以前好歹是个千金小姐嘛。”沈福天说,“大哥,你是男人,平时也要对她体贴一点么。”
“我还要怎么体贴噻?她啥子重活也干不了,还不都是我拖着一条腿干的。”沈福川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你心疼她了?早有这份心,当初你怎么不娶她噻!”
“你瞎讲啥子嘛,”沈福天白了他一眼,压低嗓门说,“你们其实可以要个孩子么。”
“你瞧她病病歪歪的,还生得出娃子来?”沈福川苦笑了一下,猛喝了一口酒,“嗨,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这辈子是没有这个命了,咱们沈家就靠你传宗接代啦。”
沈福天听了,脑子里忽然闪过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国军中校的影子来,再瞅瞅坐在对面,一副颓唐潦倒样子的大哥,心里也感到有些苦涩。他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扬起脖子,闷声不响地喝干了那半杯酒。
第二天一早,沈福天就离开了石坨镇。他没有去榔树坪看望自己的同学兼妻兄甄垠年,而是直接回北京去了。为了这个决定,他昨天晚上躺在床上反复权衡,半宿没睡好觉,最后还是放弃了去看望甄垠年的念头。
可是,回去后怎么对可昕解释呢?直到上了去宜昌的下水船,沈福天还在为这个问题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