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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五节

水利普查前后花了半年多时间。当各支小分队陆陆续续返回北京时,已经是1969年的元旦了。沈福天一回到单位,就开始着手整理普查报告,并准备在此基础上起草《全国农业水利基本建设规划方案》。濮一川传达了水利部革委会的指示,反复强调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要求务必在九大召开之前拿出《方案》的征求意见稿。过了两天,濮一川和沈福天便马不停蹄地带领由老中青组成的“攻关小组”,住进了离市区较远的玉泉山招待所,全力以赴地开展工作。整整两个月,沈福天只回过一次家,连春节也没好好在家里过。

沈福天从玉泉山招待所回到家,元宵节都过去好几天了。忙了大半年,他获得了整整一个月的长假。他终于能够好好地在家里待一阵子了。

甄可昕对此似乎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喜悦,不仅对丈夫工作上的事情只字不问,连话也难得跟他讲几句,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笑容。最初几天,沈福天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变着法儿讨好她也无济于事。儿子秋池出事这么长时间了,按理说甄可昕应该恢复过来了,但她现在这副样子,让人看不到丝毫好转的迹象。这使沈福天原本轻松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家里的气氛显得有几分沉闷。惟一可以让这种沉闷气氛活跃起来的是他们的女儿如月。可现在,如月却为一桩大事和妈妈发生了冲突,关系很紧张。这就使这个本来潜伏着不安定因素的三口之家变得更加微妙了。

这段时间,如月正面临着是下乡还是留城的选择。自从去年毛泽东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后,一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就在全国展开了。一批批初中和高中学生告别父母,打起背包,纷纷奔赴祖国的四面八方,到边远农村去插队落户。这些自以为经历了文化大革命洗礼的青年,原本满怀着“放眼世界革命,解放全人类”的雄心壮志,但现在毛主席告诉他们,必须到广阔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意味着他们将由革命舞台上的主角,一下子被抛到了无足轻重的边缘,变成了工农大众的一员。不少人心里的失落感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文革中坚分子,更是有一种遭到抛弃的感觉。但领袖谆谆告诫他们:“要做群众的先生,必须先做好群众的学生。”这使他们将目光投放到未来,心中的革命激情又被重新点燃,仿佛改造中国社会的神圣使命仍然在前面等待着他们,一度迷惘和沮丧的情绪再一次振作起来。因此,像几年前投身于文化大革命一样,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同样以青春的热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上山下乡”的征程。就连如月这些文革中的“逍遥派”也不例外。眼看着高年级和低年级的同学们争先恐后地报了名,有的去了北大荒,有的去了天山脚下,有的去了更远的大西南,原本因哥哥自杀后一直心情低落的如月,也忍不住跃跃欲试起来。她倒不是觉得自己肩负着革命的重托,革命需要那种舍生取义的铁血丹心,她从来就不具备这一点。她只是不甘心被时代的洪流冲没和遗忘,变成一个像小说里经常见到的那种“多余的人”。如月忍不住想起哥哥沈秋池,如果他不自杀,肯定会仍然一马当先地走在这场运动的前列,可惜他没有坚持下来。她甚至觉得,哥哥也许称不上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革命者。那些革命小说告诉她,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不仅需要旺盛的革命热情,还需要具备那种忍辱负重、虽九死一生仍一往无前的精神,可哥哥连一点屈辱也受不了,就轻易放弃了自己的信仰乃至生命,这是不是一种软弱?如月为哥哥感到无比的惋惜和伤感。也正是基于这种心理,她萌发了报名插队落户的念头。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这样做,是想沿着哥哥没有走完的道路走下去吧。其实,这仍然不是一种“革命的冲动”,只是出于对哥哥的缅怀和纪念而已。对如月来说,也许没有别的方式来愈合自己心底由于哥哥自杀留下的伤痛了。

然而,甄可昕说什么也不同意女儿去农村插队。母女俩为此闹得很僵,两个人甚至几天不说话。如月为了表示自己的坚决态度,赌气躲在小房间里连饭也不出来吃,甄可昕把女儿没办法,只好在一边伤心地落泪,同时一天到晚守在门口,像防贼似的提防如月趁她不备溜出去报名。

就在这时候,沈福天从玉泉山招待所回来了。他的回家,使僵持不下、正处于冷战状态的母女俩,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希望。甄可昕希望沈福天帮助她劝阻女儿放弃插队的想法,长期以来,沈福天很少有时间过问家庭和孩子的事情,现在,无论如何应该尽尽做父亲的义务了吧?如月呢,同样也把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她觉得爸爸不像妈妈那样,除了家庭琐事,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爸爸的政治觉悟一向很高,理应支持自己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锻炼。这样一来,沈福天刚一回家,就身不由己地处在了母女矛盾的漩涡之中。

沈福天感到左右为难。其实,以他目前的身份,倒是愿意支持女儿去农村插队的。他心里明白,这场上山下乡运动也许并不仅仅像报纸上宣传的那样,是为了让年轻一代到广阔天地里去接受锻炼,培养社会主义新人的需要,在这些政治口号背后,实际上还包含着在新的形势下党中央毛主席重建社会秩序,巩固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的一种战略需要,它改变的绝非只是如月这些年轻人的生活和命运,对中国的未来也将产生重大的影响。以沈福天的阅历和政治悟性,当然不会这么快就参透伟大领袖的深谋远虑。这些都是闲聊时古柏跟他讲的。古柏有两个儿子,去年上山下乡运动一开始,他就一个不留地将他们送到农村去了。“主席的号召是英明的。这些年轻人有些被惯坏了,瞧他们在运动中那副不知天高地厚,争先恐后抢班夺权的劲儿,应该让他们去吃点苦……”古柏说。沈福天听说,古柏被打倒那会儿,两个儿子都参加批斗他了,大儿子还当众扇过他一耳光,并宣布和他这个“走资派”父亲断绝父子关系。“他们如果不走上山下乡这条路,待在城市里别说什么前途理想,就连一份像样的工作也难得找到呢!”古柏抽着烟,在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后面,似乎隐藏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涩。

沈福天跟古柏相交多年,熟知这位“三八式老干部”沉稳却不乏机敏的性格。自从担任革委会副主任跟他相处这段时间以来,沈福天觉得从古柏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现在,当他在家里思忖着如何化解妻子和女儿之间的矛盾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古柏漫不经心说出的那番话,仔细品味着里面隐藏的含义。他差点儿头脑一发热,就站到女儿那边去了。可是,当他一看到妻子甄可昕那副幽怨寡欢的神情,心里便咯噔一响,重新犹豫起来。说实话,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从妻子脸上看到从前那种温婉贤淑的笑容了。可昕性情上的变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儿子秋池出事才开始的吗?他说不清楚。这以前,可昕虽然也对国家大事不大关心,可至少对他的工作和事业是支持的,这么多年来,她默默地操持着这个家庭,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但自从她的哥哥甄垠年被打成右派后,沈福天就隐隐感觉到,可昕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和热情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就连他们夫妻之间长期形成的那种相濡以沫的默契和亲昵,仿佛也一并消失了。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为此感到惶惑不安,想找到什么补救的办法,来弥合两人日益增加的缝隙和隔膜,可由于常年出差在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跟可昕之间的距离日益疏远,却无计可施,心里充满了无奈和伤感。而现在,沈福天忽然发现,在自己面前,摆着一个修复他和妻子之间感情的绝佳机会。他深知可昕为什么反对女儿去农村插队。可昕已经不明不白地失去了一个儿子,如果又让惟一的孩子从身边离开,岂不等于剥夺了她心里的最后一点寄托和慰藉么?可如月这孩子毕竟太小了,丝毫不理解妈妈的这份心思。自己在这种时候如果再把女儿放走,无异于在可昕心上撒下一把盐。他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做。沈福天打定了主意,决心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帮妻子一把了。

沈福天的态度,的确在关键时刻改变了这件事的走向。如月原本就是怀着一股盲目的任性,闹着要去插队的,但现在,爸爸旗帜鲜明地站到妈妈一边,反对她去农村。面对着父母突然结成的统一战线,势单力薄的如月终于乖乖地败下阵来,结束了她和妈妈之间这场持续了好几天的冷战……

然而,沈福天没有料到的是,家里的日子好不容易过得融洽一些,他自己又一次面临着和妻子女儿分开的头疼问题了。不过,这次不是去水利工地,而是要去“五七”干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