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这地方位于湘鄂交界,东边是层层叠叠、细浪般绵延起伏的丘陵,北边衔接着素有“华中粮仓”之称的江汉平原,西南则是星罗棋布的湖泊和莽莽苍苍的芦苇,其中有一座方圆几十公里的水域,名为红菱湖,烟波浩淼、一望无涯。当年,一支工农红军从湘西大山冲出国民党军队的包围,一眼看中了红菱湖,并在这儿建立起根据地,历经数年的浴血奋战,最终打破国军的重重围剿,北上陕甘和中央红军胜利会师了。那时候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几十年之后,一群职务和出身各异,思想认识也千差万别的人,扛着行李,带着书籍和锅碗瓢盆,陆陆续续来到红菱湖畔,安营扎寨,建起了一座座“五七”干校。在当地老百姓眼里,这真是一支奇怪的队伍:他们中间有干部、军人,有大学教授,有工程师,还有作家、艺术家;有年过半百的老者,有风华正茂的大学生;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都有一个统一的称号:“五七战士”,听起来蛮神气的。但不久,当地人就明白了,这些人像那些城里知青那样,也是来农村接受劳动锻炼和改造,向贫下中农学习的。
对于上面为什么要在红菱湖地区集中建起这么些干校,就像问当年的工农红军为什么选择在这儿建根据地一样,恐怕没几个人说得清楚。不过,沈福天刚到红菱湖不久,便莫名其妙地喜欢上这个地方了。说是莫名其妙,其实还是说得出理由的。红菱湖地区既有湖区水乡的秀丽丰盈,又兼山地平原的粗犷坦荡,即使用一种旅游者的眼光来看,这样奇美特异的自然环境,也是绝无仅有的。但沈福天不是一般的游历者,几十年的水利工程生涯,使他看待任何事物都摆脱不了那种几乎融进了他血液里的职业习惯,只要一走近江河湖泊,就会感到一种无法自已的兴奋和躁动。他乘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在武汉转乘了整整一天的汽车,原以为会像古人遭发配那样,被送到一个地老天荒的不毛之地呢,既然是锻炼改造嘛,环境和条件难免会恶劣一些,可突然发现置身到这样一个山清水秀的所在,他觉得像做梦似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离开北京时原本还有些无奈的心情,刹那间就像被一阵风吹得烟消云散了。
干校的全称叫“水利部五七干校红菱湖分校”,坐落在红菱湖边上的红旗大队。因刚刚创建,一切都得靠学员们自己动手,连一座像样的宿舍也没有,最初一段时间,他们只能住在用芦席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就连芦席也是向当地老乡借的,到时候还得还。学员中不少人长期蹲机关,哪里见过这样糟糕的居住条件?一时间情绪颇为低落。倒是沈福天例外,多年来奔波于各个水库工地,比这儿差得多的条件都见识过,所以他丝毫也不觉得吃惊,一副安之若素的神情。
干校开学那天,领导大概见新学员们的情绪有些低落,为了鼓舞士气,专门请军代表做了一场报告。
军代表叫宋振武,五短身材,结实得像座铁疙瘩,走起路来两条腿像铁柱子杵在地上,老远就能听到铿铿的脚步声,嗓门也大,说起话来墙壁也震得嗡嗡直响,听说他是王震将军的部下,当年在南泥湾开过荒,调到干校当军代表之前在湖北孝感驻防,是37军空降师的副师长。这样一个资格不可谓不老,官阶也不可谓不高的军代表,说起话来自然牛气十足。“想当年,老子们在南泥湾开荒时,连窝棚也没得住,天当房屋地当床,硬是用锄头把那个拉屎都不长蛆的荒山野岭刨成了‘塞北的好江南’!”他叉着罗圈腿,站在席地而坐的学员们面前,操着那口侉里侉气的河南腔,唾沫星子不时溅到坐在前排的学员脸上,像下雨一样,“俺知道你们中间不少人都是没有改造好的臭老九和走资派,现而今,北边那个社会帝国主义整天对咱们舞刀弄枪的,全国人民都在备战备荒,毛主席还惦记着把你们送到红菱湖这样的鱼米之乡来学习和改造,他老人家可真是菩萨心肠啊!可你们不要不知足,见到一点困难就哭丧着脸,像死了老娘一样。我是个大老粗,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们还像从前那样摆资产阶级老爷作风,舍不得吃苦,可别怪我不客气,万一打起仗来,老子先把那些死硬分子给突突掉,省得你们到时候叛变投敌!”
这一番话让不少人面面相觑。“他怎么这样说话?我们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主动来这儿改造和学习的五七战士,可不是劳改犯!”坐在沈福天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满脸不悦地咕哝着,举起一只手来,想要表示抗议。宋振武的话虽然也让沈福天不大舒服,可他还是及时按住小伙子的肩膀,低声说:“军代表是行伍出身,你可别指望他对咱们说话客客气气。”
小伙子叫白小乙,刚从华东水利学院建筑系毕业不久,是全院第一个主动报名来五七干校的学员,身上透露出一股年轻人的朝气,平时连里如果不下地劳动,他总爱背着个画夹,在湖边和田野上写生和素描。这会儿,他听了沈福天的话,犹豫片刻,重新坐下来,但那张娃娃脸上还是堆满了委屈:“沈工,您真是好脾气,按理说,您在咱们院里也是领导呢……”沈福天见他撅着嘴巴,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我现在可不是啥子领导,跟你一样都是来向工农兵学习的么。”白小乙扶了一下眼镜架,目光探究似的从厚厚的镜片后面注视着沈福天,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宋振武这个人说话尽管不中听,脾气糙,可一旦跟大家混熟了,就整个儿像变了个人,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看不出任何架子,很有些老八路的作风。偶尔还扯起嗓门唱几句《南泥湾》:“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但总是走调。修建宿舍那会儿,他跟学员们一道起早摸黑,从脱坯、割芦苇到砌墙和盖屋顶,没哪一道工序落下过。就连沈福天这样常年在水库工地摸爬滚打出来的人,也有些吃不消了,他毕竟年已半百,晚上躺在潮湿的地铺上,浑身酸痛,翻个身都困难。窝棚里不时听到有人哎哟哎哟的呻吟声,可到了白天,大家都咬紧牙关硬撑着,谁也不肯在军代表面前装孬。一个月下来,这批原本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就从头到脚变得黑不溜秋的,几乎像蜕了层皮,真个是脱胎换骨,看上去跟当地的农民没什么两样了。
宋振武对大家的表现显然比较满意,态度也转了180度的弯。有一天,他亲自到十几里外的镇上买回两头肥猪,宰了给学员们改善生活。干校没有餐桌,聚餐时大家都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妈拉个巴子,你们这些搞水利的比红星大队那帮子文化人可强多了,要是打仗,我一准能把你们调教成尖刀班,拉上去一个顶俩!”宋振武端着一碗酒,军衣领子敞开着,从一堆人走向另一堆人,挨个儿和大家碰杯,吐出的话已经有几分醉意了。
红星大队和红旗大队仅隔着一条水渠,是文化部五七干校所在地,聚集着不少大作家大学者,当地人称“红星干校”,宋振武调到这里之前,是那儿的军代表。
§§§第二节
学员们终于在入冬之前,从窝棚搬进了他们自己亲手修建起来的新宿舍。
干校采用的是军队建制。红菱湖分校人数不多,总共才三百多号人,全校设三个连,连排干部一般都由工农出身的学员担任,因此,当干校领导宣布沈福天被任命为三连的指导员时,不少人感到很意外。沈福天本人更是疑惑不已。他这次来干校,虽然也有几分无奈的因素,但的确是想借此机会进一步改造自己的世界观的。现在自己的改造还没有真正开始,却当上了连指导员,要去改造别人,这不免让他心生忐忑。他找到了宋振武:“军代表,我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解放前又替国民党政府服务过,应该在干校好好改造自己,这个连指导员……只怕我胜任不了。”但宋振武没等他说完,就大手一挥,粗声粗气地说:“沈福天,你啥出身我不知道?可你还是党员么,让你当指导员,就是党要你担更重的担子,一边改造自己,一边帮助别人改造,两不误嘛!”听他这样说,沈福天一时无言以对。“古柏这个家伙,跟我一样大字不识几个,居然在你们这帮知识分子堆里一干就几十年,嘿嘿!”听到宋振武这么自言自语,他不由一愣:“军代表,你认识老……古?”宋振武冲他狡黠地笑了笑:“我他娘的哪里只是认识他?我们可是一块钻过枪子儿的战友呢!”看着宋振武脸上的表情,沈福天刹那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想到这是古柏暗中关照自己,沈福天再也不好推托,只得硬着头皮担任了三连的指导员。
临离开北京之前,沈福天专门到新华书店买了一网兜书,光一套《马克思恩格斯著作选集》就有二十多本,他觉得自己的马列主义修养一直很欠缺,打算找机会好好补一补课。所以这次一来到干校,他就为自己制定了一份详细的学习计划。其中包括重读《老三篇》,马列著作中重点学习《共产党宣言》、《反杜林论》、《法兰西内战》、《哥达纲领批判》和《国家与革命》等篇章,同时,一边结合学习,清理自己的思想认识,一边查找自己脑子里残留的资产阶级观念,还每天坚持写日记。但他现在担任了连指导员,不仅要抓好自己的学习改造,还有责任抓好全连的政治学习,因此,他在自己的这份学习计划基础上,制定了一个全连政治学习计划。计划报到干校领导那儿后,很快获得了批准。这以前,连里每天晚上的政治学习只是读读报纸,形式大于内容,改成学习马列著作后,刚开始时大家还很有些积极性,但持续了一段时间,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学员们大都是从事水利工程的,理论功底比较薄弱,而马列著作又不像毛主席著作那么通俗易懂,光靠学员们自己学习有些费劲。于是有人提议,能否请个教员帮助辅导辅导?沈福天把这个建议反映上去,校领导倒是颇重视,可到哪儿去请教员呢?没想到军代表宋振武把这个任务接下来了。“文化部干校那些人虽然劳动起来一个比一个孬,可倒是满肚子学问。别说请一个教员,就是请一个班,我看也没啥问题!”他大包大揽地说。
宋振武果然说到做到,没过几天,就亲自去毗邻的文化部干校请来了一位教员。那天傍晚,沈福天打了饭,刚从连部食堂出来,便看见宋振武陪同着一位身穿灰色呢大衣,脖子上系一条蓝白相间的围巾、身材比军代表高出整整一头、约莫五十开外的人,一边交谈,一边往食堂门口走来。光线有些暗淡,沈福天一时没看清楚那个人的脸,但他觉得很面熟,尤其那走路的姿势甚至装束,太熟了。沈福天正思忖着,宋振武看见了他,就对着两个人指指点点地介绍道:“这是三连指导员沈福天,这位就是我给你们请来的马列教员,告诉你,他可是一个大理论家……”
没等宋振武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沈福天便认出来了,这个“大理论家”原来是侯岩。
这时,侯岩听到宋振武的介绍,抬起头来,也认出了沈福天。半晌,沈福天才说:“侯岩同志,你怎么也到干校来了?真没想到……”
侯岩仍然像过去那样显得有些矜持,淡淡地笑了笑:“是啊,沈工,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闹半天,你们俩以前认识?”宋振武在一旁眼睛瞪得老大,摘下军帽,挠着头皮,一副受骗上当的样子。
沈福天看见军代表滑稽的表情,觉得有几分好笑,就说:“我听过侯岩同志的课,而且……”他本来想说甄垠年和侯岩的交情,但话到嘴边,觉得不合适,便又咽了回去。
“沈工,我现在是犯过错误的人,你还是别称我‘同志’吧,省得别人听了说你政治立场不稳……”
沈福天见侯岩说得十分认真,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正觉得尴尬时,宋振武笑哈哈地打岔道:“侯岩,你别他娘的小题大做好不好?你那点儿错误算个ぃ∶主席说过不仅要容许人犯错误,还要容许人改正错误,你毕竟在中央领导身边当过秘书,说不定哪天就把你召回北京去了,不信咱们走着瞧!”
听得出,宋振武跟侯岩之间很熟,后来沈福天才知道,两个人在延安时就认识了。
“老宋,我可没你这么乐观。我自己清楚,主席对我已经彻底失望了。我现在只想好好改造自己,加强学习,争取早一点跟上中央的思想,哪里敢有别的奢望?”侯岩皱着眉头,露出一缕苦笑来,“按说我现在没有资格给人讲马列了,可经不住老宋死磨硬缠……”
见这位过去一向让人觉得派头十足和傲慢的大秘书变得如此谦虚,沈福天脑子里有些转不过弯来。这时,他听见侯岩又说:“想不到你们这些搞水利工程的人学习马列的积极性这么高,比文化部干校那帮文人可是强多了。”
侯岩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暧昧,但沈福天没有细加品味,只是顺口道:“你们那边都是文化人,本来就满肚子学问,比不得我们这些工科出身的人呢。”这当儿,他才想起自己手里还端着饭碗,不好意思地对侯岩说:“你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去叫食堂里炒几个菜……”
但宋振武拦住他道:“等你们炒好菜,老子这肚子早就饿瘪了。校部食堂把饭准备好了,几个领导正等着为我们的侯大教员接风呢。你先去通知大家准备上课吧。今晚是第一堂课,听课的人越多越好!”说完,拉着侯岩的胳膊,往校部那边走去。
§§§第三节
侯岩接连讲了几堂马列著作辅导课,反响都不错。沈福天以前听侯岩讲过课,是知道这个人的学识和口才的。现在,他看见侯岩像从前那样,依然连书也不带,只是在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个小笔记本,虽然是摊开着,但自始至终并没有朝本子上看一眼,仿佛他讲的那些内容早就烂熟于心了。他嘴里时不时吐出几个拗口的洋人名,如“黑格尔”、“圣西门”、“费尔巴哈”、“普鲁东”、“罗伯斯比尔”、“路易·波拿巴”、“考茨基”等等,沈福天刚入党时上过半个月的党校,多少知道一点这些外国名字的渊源和出处,但听课的不少人以前并未接触过马列的原著,自然就有些摸不着头脑。而侯岩似乎也对大家的接受能力心知肚明,每讲到一个陌生的外国人名,便停下来耐心地讲解一番,于是围绕这个人名又引出一些大家照样感到陌生的概念,如“第三国际”、“法兰西内战”、“雾月政变”之类。许多人对这些概念仍然不得要领,但没等提出要求,侯岩好像早已猜到了大家的心思,于是,又围绕这些概念讲解下去。整个一堂课下来,仿佛层层剥笋,步步推进,又像是山穷水尽,柳暗花明,让人有一种曲径通幽的感觉。原本那么深奥枯燥的马列著作,经侯岩这么一讲,竟然如此生动有趣!这让沈福天暗自惊叹不已:这个人的马列知识何其渊博啊!更令他觉得钦佩的是,即便在这样简陋的环境里,他也显得那么从容大度,仿佛置身在窗明几净的大学教室里一样,而且,那副旁征博引、口若悬河的气度,在沈福天看来,自己接触过的那么多大学教授比他不知逊色多少倍。一时间,沈福天觉得自己对侯岩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心想,不愧是给中央领导同志当过秘书的人哪,可就是这么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竟然也犯了错误。沈福天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他会犯什么错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