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三十岁左右,瘦高个儿,至少有一米八五,戴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为人却十分傲慢,当潘处长把徐伟文和沈福天介绍给他时,他只是嗯哼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双手戴着白手套,对徐伟文伸过去的手压根儿没理睬,就像没看见似的,弄得徐伟文一脸尴尬。等卡特向专门来欢迎他的大邑县江县长和党部书记长走过去之后,身材矮小的徐伟文凑在沈福天的耳边,悻悻地骂了一句:“格老子,我在陪都见到陈纳德将军时,也没他这么大的派头。”沈福天说:“美国人都喜欢摆点谱,一旦跟你混熟后就随和多了,其实比英国人容易打交道得多……”徐伟文将信将疑地瞟了他一眼,咕噜道:“是么?反正我不喜欢这个王八蛋!”
虽然卡特名义上是顾问,可他是修建军用机场的专家,大邑机场的重建方案自然得听他的了。他的傲慢派头看来也不是空架子,工作效率颇高,不出三天,一份工程设计方案图纸就拿出来了。
大邑机场原来是泥面跑道,即便是轻型双翼飞机起降,也常常沉陷,并且由于设备简陋,不适于美机尤其是大型运输机起降。现在,卡特的重建方案首先将跑道工程采用石灰、卵石拌和碾压的水泥道面,长度也从原来的不足千米增加到1500米,足可供十五吨以上的重型轰炸机和运输机起降。机场的全部指挥设施也都是严格按照美国空军的标准设计的。“大邑机场一经获得重建,美国空军的B—29将可以从这里起飞,直接奔袭华北日军的空军中心乃至日本本土!”卡特少校对沈福天和徐伟文展示完他的设计方案,不无得意地说。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个方案都无懈可击,沈福天想。唯一让他心存疑窦的是机场指挥塔。他查阅过当地的气象资料,大邑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特大飓风,但卡特的方案显然没有考虑到这样大的风力,一旦刮起八级以上的飓风,指挥塔的安全将很难保证。几年前,简阳机场就曾经因为风力估计不足,发生过空军营房被飓风吹倒的事件,负责机场设计的也是一名美国工程师。
沈福天对卡特少校说了自己的疑虑。但卡特听了,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No,no!沈先生,我主持过滇西机场的设计,也都是这个标准,云南高原的风力不会高于四川盆地吧?”
沈福天说:“云南高原的风力肯定比这里大,但高原上的风向呈纵深形,大邑虽然地势较低,可四周地形错综,气象环境也颇为复杂,风向一般呈螺旋形,经常出现八面来风的格局,因此,风力作用比预想的要强烈得多……”
卡特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沈福天,讥讽地说:“你的想象力不错,可以当文学家了,但我不会采纳你这种毫无根据的臆测的。”
沈福天听了,脸微微一红,还想据理力争,徐伟文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只好把溜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卡特离开后,徐伟文说:“你跟他磨那么多嘴皮子干啥子嘛,出了事该他负责,横竖轮不上咱们。”
道理虽然是这样,可沈福天心里还是踏实不下来,暗想,这个卡特真是骄傲得够可以了。他寻思着是否将自己的想法报告给潘处长,傍晚从外面吃饭刚回寝室,没料到卡特却叼着一根粗大的雪茄找上门来了。他一时摸不准对方所来何意,正纳闷着,卡特开门见山地说:“沈先生,我下午到档案馆查了资料,又打电话咨询了一下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你是正确的。我想请你对方案进行修改。”
沈福天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表面倨傲的卡特态度转变得这样快,而且知错就改,真是令他大感意外。
卡特少校见沈福天不吭声,还以为沈是为了他白天的出言不逊生气,就拍拍他的肩膀说:“沈先生,我听说你是斯坦福大学的高材生,中国有句成语叫有眼不识金镶玉。我为自己的鲁莽向你道歉!”
沈福天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说:“不,卡特先生,你的认真态度让我感动还来不及呢。”
卡特以为他不愿意接受“道歉”,又满脸认真地说:“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晚上我请你吃火锅,怎么样?”
沈福天刚在街上吃了两碗担担面,肚子正饱着呢,他连连推辞。卡特却执意地说:“沈先生,你不肯赏光,就是不愿意原谅我,也不肯同我合作吗?”
沈福天了解美国人的脾气,卡特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他知道自己不去是不行了。
大邑县党部大院内总共只有前后两进房子,都是清一色的紫瓦屋。据说以前是川军一个温姓师长为他的小妾买下的,格局紧凑精巧,每进房屋前面都有宽大的走廊,廊柱漆成红绿两种颜色,透露着一股脂粉气,但现在漆皮剥落殆尽,显得颇有些颓旧了。大院内有一口废弃的水井,据说是光绪年间挖的。井壁上长满了毛茸茸的苔藓,井水距井面足有一丈余远,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陈年树叶,散发出一股类似肥料沤烂的气息。青石板砌就的井台像打过油的皮鞋,被脚板磨得乌光锃亮。井台边有一棵枫香树,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树干粗大矮壮,枝叶异常繁茂,斜斜地向上伸出去,宛若一只巨大的雨伞,几乎遮住了整个天空,使井台周围一年四季潮湿阴暗,十尺之外见不到阳光。不过,也正是因了这棵树,党部大院内才郁郁葱葱,有一种古朴优雅的韵致,尤其在夏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显得格外清静凉爽。
县党部在前厢房办公,后厢房有一间原先是会议室,另外两间是党部书记长姜有垣平素午休和会客的场所,现在,则让出来给机场重建处办公了。沈福天和徐伟文几个人在那间大一点的房子里办公;白天办公,晚上打开铺盖行李睡觉。另外两间由潘处长和卡特少校各占一间。对于这种分配,沈福天也没什么意见,反正是临时性的嘛,何况以前在水电工地工棚都住过,条件还比这艰苦得多。但徐伟文似乎颇有些微词,私下里抱怨道:“我俩也是工程师,卡特凭啥子独占一间,就因为他是美国人吗?”沈福天说:“这很好理解,机场重建现在由美方管理,资金也归美国空军调拨,他们是真正的老板,航空委员会只负责协调事务了。你没看见潘处长现在也听卡特的么?”徐伟文说:“照这么看,咱们不成了给美国人打工啦?”沈福天想了想说:“你这样讲也有道理。不过,咱们这不都是为了抗战么。”徐伟文皱着眉头说:“你这样想,可别人不一定这么想。”沈福天听出他话里有话,但一时又不明白他所指什么,正寻思着,徐伟文又嘀咕道:“你没看见姜书记和郭振清最近连潘处长的办公室都很少进,变着法子讨好卡特么。”
自从机场重建工程开工后,以前总是跟潘处长和他套近乎的郭振清,近来的确很少和他们来往了,包括他那个姑丈姜有垣,每次来到后厢房,总是径直往卡特的办公室里钻,经过他们办公室门口时连眼皮也不撩一下。“这不明明是傍上新老板了嘛,反正日哄洋人的钱比国人还要容易!”徐伟文说,“格老子,狗日的又要发国难财喽……”
徐伟文对官场和生意场上的许多事情显然比沈福天熟悉得多,牢骚也多。沈福天回国不久,对自己专业之外的事情一向关注甚少,另外,自从上次跟卡特发生龃龉之后,徐伟文一直耿耿于怀,说话看问题难免有偏见,所以,沈福天听了他的话也就未置可否。
其实,沈福天对卡特的印象不错。卡特是加州大学工学院的毕业生,战前一直在联邦航空工程部门任职,战争开始后才应征到空军专门从事机场修建工作,两年前随飞虎队来到中国,曾经参加过西南地区的几座重要军用机场的设计,颇受陈纳德将军的赏识。卡特对工作的认真态度,沈福天算是不止一次领教过了,但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工程开工不久,天上突降大雨,整个大邑县城笼罩在暴风骤雨里。党部大院的地面上积起了半尺深的雨水,连屋里都进了水,那棵枫香树的树枝也让飓风刮断了几根。为了检查工地上的情况,卡特不等雨停下来,就亲自驾驶陈纳德将军特意要求重庆给他配备的那辆美式吉普赶往三公里外的机场。临行前,卡特披着军用雨衣,急火火地走到沈福天和徐伟文的办公室门口,对他们摆了摆头喊道:“嗨,你们跟我一起去么?”沈福天望了望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的窗外,有些犹豫,徐伟文则扎着脑袋看报纸,装聋作哑,像没听见似的。卡特见了,二话没说,一转身冲进了瓢泼大雨中。沈福天觉得像被电击了一下,身体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从窗台上拿起雨衣,快步跟了出去。当他拉开车门时,坐在驾驶座上的卡特回头瞅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对他微笑了一下,便发动了汽车。
大半个机场都被雨水淹没了。刚刚铺上三合土正准备浇铸混凝土的跑道几乎变成了一条新开出来的水渠,前几天才从成都运来的几千吨水泥蒙着帆布,堆放在距跑道不远的一块庄稼地上,眼看也要被淹没了。卡特驾驶着吉普来到民夫工棚,那些临时搭建的工棚此时已经进了水,芦席棚顶被风雨冲刷得七零八落,像树叶一样在泥水中飘浮着,不少民夫连衣服都没穿,在忙着加固快要倒塌的工棚,有的则躲在风雨淋不到的地方,像一群逃难的灾民。卡特跳下车,挥舞着双手,用生硬的中国话吆喝,要求他们将水泥抢运到高坡上去。但民夫们望着他在雨中跳来跳去,面无表情,身子也懒得动一下,像观看马戏似的。有的还好奇地交头接耳:“这个洋猴子嚷些啥子噻?”“龟儿子嘴巴里像含着根骚萝卜,鬼晓得他说些啥子!”卡特见民夫们压根儿不听自己的指挥,急得抓耳挠腮,跟在后面的沈福天提醒他:“你得把郭振清叫来。”卡特这才又大声喊:“郭振清、郭振清!”叫了好几遍,才有人没精打采地说:“郭老板在区财主家打牌呢!”沈福天说:“区财主家在哪儿?”那人没回答,沈福天对卡特耳语了几句,卡特马上用手指着那个民夫说:“你领我们去找他,我付给你钱!”那人一听说给钱,立刻从人堆里站起身,光着膀子向他们跑过来了。
他们在那个民夫的带领下,在附近的村子里找到了正在区财主家打麻将的郭振清。他见卡特和沈福天冒雨找上门去,一脸惊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卡特说明来意后,他面露难色,望着门外雨势分毫未减的天空,摊了摊双手说:“卡特先生,你看这么大雨,民夫连住的地方都泡汤了,我只怕叫不动他们……”卡特看出他是想讨价还价,有点恼了,抹了抹满脸的雨水,指着郭振清的鼻子说:“郭,如果水泥被雨水淹掉,机场的工程你就别干下去了!”说完,就掉转身往吉普车走去。
郭振清一怔,瞅瞅旁边的沈福天,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旋即撩开腿朝卡特追过去,一边追,一边哆嗦着嗓音喊道:“卡特先生,你别生气,我这就去叫民夫搬水泥,这就去还不行吗?”
事后,沈福天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觉得卡特还真有点军人的作风,跟叼着雪茄时那副吊儿郎当的做派,简直判若两人。平素卡特给人的印象的确有点像公子哥儿,没事的时候,他还让熟悉地形的郭振清带路,自己开着吉普车,到离县城几十公里外的山林里去打猎。卡特有一支奥地利产的双管猎枪,有一次他非要拉上沈福天一起去,中途小憩时,他从车上拿出一堆吃的喝的,除了两听五星啤酒,都是罐头食品。卡特一边喝酒,一边看书,沈福天瞟了瞟那本书的封面,是美国作家海明威的小说《战地钟声》。他在美国时,这本小说就十分走红,在《华盛顿邮报》上连载时,他还浏览过两节,好像是写一战的。“沈,你读过海明威的作品吗?”卡特见他注意到那本小说,问道。“没怎么读过,但我知道这本书。”沈福天说,“听说这个海明威也喜欢打猎和抽雪茄,是吗?”卡特笑起来:“哈哈,沈,你对海明威知道的还不少嘛!他不仅喜欢打猎,也喜欢拳击,钓鱼和旅游,还当过飞行员。但比起写小说,海明威可是个蹩脚的飞行员。一九三九年我还见过他一次,那时我刚到空军服役,海明威到费城大学演讲,我请他签了个名。老实说,他的口才并不怎么好,可他那部大胡子的确漂亮,用你们中国人的眼光看,是个美髯公。”卡特说到这儿,摸了下光溜溜的下巴,似乎为自己没有一部大胡子感到遗憾,“不过,我喜欢海明威的小说甚于喜欢他本人。事实上,他的作品在军队比别的地方更受欢迎,这本小说在飞虎队的军官中,差不多人手一册。嗯,我喜欢凯瑟琳这个人物……”卡特兴致勃勃地说,如果不是突然下起一场小雨来,他说不定会一直谈下去。
接连下了几场豪雨之后,天气一路转晴,渐渐炎热起来。成都平原上的夏天比别的地方来得早,端午节刚过,夹衣就穿不住了,到了中午时分,即使只穿一件短衬衫,也感到浑身燥热,水沟里的青蛙也怕热似的呱呱叫个不停。傍晚到县城边缘散步,沈福天看见附近庄稼地上的苞谷秆郁郁葱葱,像正在喂奶的少妇那样肥硕,都长到半人来高了,看上去煞是喜人。
这几天,沈福天心情不错。他先后接到了两封信,一封是窦松柏写来的,信中告诉他,七里坪水电站很快就要竣工,两台机组不日就可发电了,工程处和陶家驹副处长本来打算大张旗鼓地举行一个庆典活动,但重庆方面考虑到保密和安全,将这个计划否决了。“否则,一定要请沈兄回来分享一下荣光的……”窦松柏在信里说。他还随信转来了远在美国的甄垠年按照老地址写给沈福天的一封信,看上面的邮戳,这封信在路上走了至少半年。甄垠年告诉沈福天,他已经提前拿到了博士学位,本来准备回国的,可莫里斯教授执意挽留他在普临斯顿大学做两年助教,以便协助他完成一项科研任务。甄垠年在信中写道,“与兄分隔不觉二年有余,往昔同窗生活无时不历历在目,此间国内局势尤为牵挂,恨不能步兄后尘,即刻回国效力,然则我的归国日期又再一次延期了,不胜遗憾之至。”见甄垠年在信中一再对自己以兄相称,沈福天不由想到了甄可昕。他想:如果我真的与可昕有缘,他这个称呼恐怕得改变了罢!
第二封信是甄可昕写来的。自从上次回家了断了和余四小姐的关系,来到大邑以来,沈福天差不多每天都在惦念着可昕,觉得有满肚子话要对她说,但每次准备好笔墨时,却……又不晓得写什么才好,便恨自己天生缺少文才,没有一副生花妙笔,心想要是还在七里坪,说不定可以请窦松柏帮忙代笔呢。反复了几次,直到一个月以前才几易其稿,终于写好一封不满一张信笺的短信寄出去。从那以后,他天天都在等待可昕的回信,那种焦急的心情,又让他想起当年甄垠年等待倪爽回信时的情形。等了近一个月还没等到可昕的回信,沈福天心里有些沉不住气了,莫非可昕生自己气了,还是她出了什么事?就在这时候,可昕的信到了。他拆开信封,展开一张绢绸那样柔软、散发着茉莉般馨香的信笺,迫不及待地读起来。原来,可昕之所以迟至今日才回信,是因为慈幼院已经从桃花溪迁到了重庆的歌乐山,沈福天的信还是几经辗转才到达可昕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