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可昕的字迹纤细清秀,如同她那小巧婉约的身姿。信写的也很简短,且措辞含蓄,通篇讲述的都是慈幼院搬迁的过程,在最后一段,可昕说到她对父母谈到了沈福天。他不知道可昕是怎么谈起自己的。可昕只是说,父母特意叮嘱她,如果沈福天去重庆,一定要他去家里做客。可昕将以前称呼的“沈大哥”改成了“福天哥”。“福天哥,你什么时候能来重庆呢?歌乐山的风景美极了,到时候,我陪你去游玩吧!我正在跟姆妈学织毛衣,等咱们下次见面时,你就可以穿上我给你织的第一件毛衣了……”可昕还抄录了欧阳修的一阕《诉衷肠》词附在信尾:“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沈福天的目光停留在那首词上面,细细品味、揣摩着其中的意境。整整一天,他都沉浸在可昕的信带给他的激动里,如痴如醉,仿佛喝了酒一般……
§§§第六节
翌年开春后,沈福天才从围湖造田指挥部回到干校。
这天,周开山把沈福天叫到校部问道:“你认识裘大水么?”
沈福天愣了一下:“认识……怎么了?”
“他现在被送到我们干校来了。”周开山说,“这个人是长江水利委员会的头号走资派。听说,你们以前很熟?”
沈福天觉得太突然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这个……我们认识,不过有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周开山见他有些紧张,笑了笑。“我以前也认识裘大水,这个人自称‘长江王’,一直呼吁要在三峡修建大坝,在水利系统名气很大,文革前连几个部长都有几分怕他呢。”他瞧着沈福天说,“这个人太狂了,仗着毛主席对他的信任,谁也不放在眼里,据说同湖北省和中南区领导的关系一直很僵,长期在长委会飞扬跋扈,惟我独尊,所以文革一开始,就被革命群众打倒了……”
沈福天听着周开山的介绍,怔怔地想:莫非主张建三峡大坝也成为了一桩罪状?
这时,他又听见周开山说:“既然部革委会把裘大水安排到干校来,我们应该好好对他进行改造。毕竟,裘大水是个很早就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嘛。福天同志,你们以前是熟人,你要多跟他谈谈……”
沈福天表态说:“好,我一定找机会跟裘大水谈话,争取让他早日回到革命队伍中来。”
但沈福天把去见裘大水的日期一推再推,迟迟没有成行。他这样做自然有自己的考虑。去早了,让人觉得他是迫不及待,以为他跟裘大水的关系很亲密,眼下追查“五一六分子”还在继续,跟政治身份复杂的人来往尤其要谨慎,否则,难免会授人以柄;但如果不去呢,周开山又发了话,他理应奉命行事,再者,自己跟裘大水毕竟交往多年,现在同处五七干校,尽管两个人的身份迥然相异,不去见见面吧,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过了好些日子,沈福天才决定去看望裘大水。
裘大水到干校后,没有分配下连,而是跟一帮走资派集中在鲫鱼岛上,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刚刚挖出来的那十几名“五一六分子”。干校领导大概觉得,这样安排便于对这批政治问题比较严重的人进行封闭式改造和教育,免得他们在干校学员中继续散布流毒。
鲫鱼岛是红菱湖中间的一个小岛,以前四面环水,人要上去必须乘船,但自从围湖造田开始后,红菱湖的水域面积不断缩小,将近三分之一的湖泊已经被改造成了农田,今年一开春,这些农田便开始种植水稻和黄麻等作物。现在上鲫鱼岛,再也用不着为舟楫不便犯愁,不仅行人,就是手推车和拖拉机,都可以在一条竣工不久、足有三米来宽的渠道上自由自在地往返了。
这条干渠名叫“五七渠”,还是沈福天提议开凿的。那时他刚借调到围湖造田指挥部不久,凭借多年的水利规划经验,他发现既定的围湖造田方案存在严重的漏洞。湖区地势较旱地要低将近20米,一旦暴雨和大涝,大量的积水排不出去,不仅数十万亩湖田势必会重新沦为泽国,还会使更大面积的旱田水患成灾。所以,沈福天提出在湖区中间开凿一条干渠,既能灌溉,也能排涝,并且使整个湖区的水利设施形成一个了严密的灌溉系统。指挥部很快采纳了沈福天的建议,还决定将这条干渠定名为“五七渠”。
这天下午,沈福天从干校住地出来,踏上了通往鲫鱼岛的渠道。他头上戴着一顶稻草编织的斗笠,裤脚绾到膝盖处,衣服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巴,远远看去,像一个地道的农民。一整个上午,他都带领三连在地里劳动,现在,他趁全连放假半天,抽空去看裘大水。
眼下正是春耕时节。气温一天比一天升高,太阳也一天比一天热辣。两边的水田大部分已经耙耕完毕,黑油油的,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湖泥味儿,水田上空弥漫着一缕透明的蒸汽,同阳光交织在一起,折射出一道绚烂的云雾。不时有扛着耙犁的农人牵着牯牛从田埂上走过,一群青年男女挑着青肥从渠道那头走来,一路欢声笑语、你追我赶,脚步轻盈得如同跳舞,走近沈福天时,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从斗笠下悄悄地打量着他,神情竟有几分腼腆。这些附近生产队的年轻人干起活来像初生的牛犊,一点也不知道疲劳,此刻,沈福天从那一张张缀满晶莹汗珠的赤红脸庞上,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这是一种从内心深处流露出来的对生活的热爱,单纯而质朴,仿佛从土地上自然生长起来的一样。就在不久以前,这儿还是一片围湖造田的工地,成千上万的民工汇集在一起,红旗迎风飘扬,劳动号子和竞赛的歌声此起彼伏,每个人的身上仿佛都鼓动着一股改天换地的豪情壮志,那时候,这群年轻人说不定就是某个青年突击队的队员呢。类似的场面对沈福天来说并不陌生,以前他曾经在水库工地上不止一次见到过。现在,他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力量。他还想到了“人民群众是创造历史的动力”这句话。在这种力量面前,每个人大概都是微不足道的吧?沈福天为自己能有这样的认识感到惊讶,暗想,这难道是他到干校以后思想上发生的重要飞跃么?昨天晚上,他还在日记里写道:“马克思说共产党人只有在改造主观世界的同时,才可能改造世界。我现在才意识到,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说说容易,但对我们每个人来说,真正实践起来是多么困难啊……”
在这样一种心境下去见裘大水,沈福天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合时宜。
§§§第七节
鲫鱼岛也叫蛇岛,面积还不足三平方公里,远远望去,的确像一条横卧在湖中心的鲫鱼,岛上长满了芦苇、葛藤和楠竹,树木以桑、杨、泡桐、花楸、水杉和桂花树居多,每年春夏之际,小岛上绿荫覆盖,繁花似锦,美不胜收。以前,岛上是没有常住居民的,由于人迹罕至,就成了各种动物和野兽的乐园。许多年前,岛上曾经有野猪出没,大大小小的蛇更是不计其数。有人亲眼见过一条一丈多长的蟒蛇,每逢天气变化或雨后初晴时,这条蟒蛇便从洞穴里钻出来,爬到树上晒太阳,咝咝地往外喷吐毒气,谁要是不小心吸进蟒蛇吐出来的毒气,肯定死定了。有一年,一个渔民上岛采药,过了几天也不见回来,家里人寻遍了蛇岛,最后在一棵约有两围粗的大桑树下发现了渔夫的尸体。渔夫身上找不到一块伤痕,可他的脸和全身的皮肤都变成了跟树叶一样的绿色,据说这就是吸进了蟒蛇喷吐的毒气致死的症状。所以,当地人轻易不敢上鲫鱼岛,更不用说在岛上居住了。几年前,红菱人民公社的领导大概觉得如此丰富的资源弃之不用有些可惜,便组建起一个副业队,开进了鲫鱼岛,在岛上搭盖房屋,伐木垦荒,这个荒凉的湖心小岛才渐渐有了些人烟。
第一次上岛的沈福天觉得,如果事先不知道这里集中了一批走资派和“五一六分子”,鲫鱼岛仍然像与世隔绝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