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条荒草没膝的林间小道,沈福天在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后面找到了裘大水。
这是副业队的养猪场。以前由养猪场职工干的活儿,现在交给了走资派和“五一六分子”。沈福天见到裘大水时,他正在猪圈里给猪喂食。隔着半人来高的猪圈栅栏,沈福天看见一个面容黧黑、光着脑袋、胸前系着一条脏兮兮的围裙的老头儿佝偻着腰,手持一把木勺,嘴里一边啰啰地叫唤,一边从木桶里舀出黑乎乎的猪食撒到猪槽里。几头浑身沾满臭烘烘泥巴的生猪互相冲撞着,争先恐后地往食槽里挤,嘴巴将食槽都差点儿拱翻了。老头儿用木勺打了一下领头的那头猪,呵斥道:“他妈的,再抢,老子罚你饿一天肚子!”
尽管老头儿背对着沈福天,但一听到这浓重的山东口音,他便知道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裘……主任!”他叫了一声。
但裘大水没答应,仍然有条不紊地给猪喂食,仿佛压根儿没听见似的。沈福天只好重复了一遍:“裘主任。”裘大水慢慢转过身来,冷冷地打量着沈福天。那只独眼还是像从前那么炯炯有神。终于,那张紧绷的脸松弛下来,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说是谁胆子这么大,还敢叫我‘主任’呢!”他扔下木勺,手往围裙上揩了两下,打开栅栏门走出来,“沈福天,你总算来了。我寻思你不敢来见我哩。”
沈福天觉得,他话音里带着明显的讥诮,也就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个副部级的大走资派都到了干校,我岂敢不来!”
“我现在是重点改造对象,你呢,指导员!咱俩现在的身份可不一样啊!”裘大水嘿嘿笑起来。
这么多年不见,这个裘大水还是像过去那么乐观、豪爽。沈福天想,他原本有些抑郁的心情遂变得轻松起来,他向猪圈那边示意地努了努嘴巴,用关心的语气问:“怎么样,老裘,还受得了吧?”
裘大水说:“有什么受不了的,我当年在胶东根据地时喂猪还当过劳模呢!你没看见我这个猪司令当得多自在么?再说,没有批斗会,也用不着整天写反省,我现在他娘的比神仙还逍遥呢!”
离猪圈不远,有一棵大桑树,树荫下摆着两把椅子和一张陈迹斑驳的竹床,竹床上放着一只盛着茶水的黑色陶罐。裘大水走过去,用一只破搪瓷缸沏了满满一杯茶,仰起脖子如牯牛饮水般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又倒了一杯,递给沈福天:“将就着喝吧,我这儿只有一个茶缸。”
沈福天犹豫了一下,接过茶缸,呷了一小口,觉得这茶的味道稍稍有点苦,可进了肚后,浑身的毛孔好像都敞开了,格外清凉。
“这茶是用榆树叶烧的。怎么样,味道不错吧?”裘大水丝毫不像开玩笑地说,“这鲫鱼岛真是个聚宝盆,岛上的一草一木都是宝物啊!”
沈福天瞥了他一眼:“听你的口气,你是喜欢上这儿啦?”
“能在这儿了却残生也不错。”裘大水半真半假地说。
两个人在椅子上坐下来。裘大水从竹床上拿起一把芭蕉扇,在身上扑打了几下:“这岛上什么都好,就是蚊子和臭虫太多了。”
“哪天我给你带点六六粉来,每天睡觉前在屋里喷一遍,包你一觉睡到天亮。”沈福天顺口说着,忽然想起了窦松柏,便问道,“松柏呢,他们两口子还好吧?”
“啊哈,你这位老朋友可是今非昔比喽!”裘大水语气暧昧地说,“你来干校不是要经过武汉么?怎么也没去看看他呢?”
“这个,我不想打扰他……”
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裘大水撇撇嘴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心里头的弯弯绕就是太多,要我看,再改造十年,你们也很难跟工农兵打成一片啊!”
沈福天闻言,下意识地左右环顾了一下,见四下里空无一人,才低声说:“老裘,你可不能这么说……”
“我已经被打成走资派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再罪加一等,反革命!可我十四岁就参加革命,说我是反革命,首先毛主席就不会信的,哈哈!”
这个裘大水,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狂妄自信!沈福天正这么思忖着,就见裘大水收敛起笑容,满脸认真地问:“沈工,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忘没忘掉三峡大坝这档子事?”
沈福天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这件事,犹豫了片刻,才闪烁其词地说:“毛主席和周总理不是都不同意么?中央已经明确批示……”
“你还记得主席的诗词吗?‘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现在不同意,不等于将来不同意嘛。”
见裘大水一谈到三峡大坝,那只独眼里就像放电一样熠熠发亮,沈福天不禁暗自叹了口气。看来,这么多年他始终没有放弃那个梦想啊。
“你知道么,中央已经批复同意兴建葛洲坝工程了。”裘大水若有所思地说,“老实讲,我从一开始就不赞成。可湖北省和水利部那帮子领导一唱一和,以华中电力短缺为由,三番五次到中央做工作,前不久还趁主席到武汉视察工作,硬是拿到了一个口头批示……”
“老裘,你为啥子不赞成嘛?”沈福天故意问。
“你别给我卖关子,你曾经到三峡勘查过几次,难道这个道理还不懂?”他白了沈福天一眼,“明摆着,这个工程一旦建成,南津关至三斗坪的水位虽然得到了改善,可将来如果再建三峡工程,就人为地增加了施工的难度么。”
沈福天说:“中央大概是考虑到三峡工程遥遥无期,葛洲坝也算一个不坏的替代方案吧。”
“对了,我差点儿忘了当初是你提出来建这么个副坝的呢!”裘大水摸了下后脑勺咕噜道,“可我还是担心工程技术上存在问题,如果解决不好就匆匆动工,后患无穷啊!到时候万一出了事情,岂不为那些反对建三峡大坝的人提供了靶子?后来,我看到了主席那个批示,‘赞成兴建此坝。现在文件设想是一回事,兴建过程中将要遇到一些现在想不到的困难问题,那又是一回事。那时,要准备修改设计。’你不觉得,主席的批示话里有话,他对这个工程也有保留意见么!”
沈福天见裘大水满脸疑惑的神情,觉得他简直有些走火入魔了,就说:“你这样胡乱猜测毛主席的指示,别人知道后可就麻烦了。”
“沈福天,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主席的指示就不允许人领会啦?”裘大水瞪着他说,“你可别像某些人那样,改造来改造去,倒变成个教条主义者喽!”
沈福天见他这么认真,不禁笑出声来,说:“老裘,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认真,我这不是跟你开玩笑嘛!”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这时,太阳快要落山了。沈福天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指着猪圈里那几头嗷嗷直叫的猪说:“你去给它们喂食吧,我要回干校了,葛洲坝的事,过几天我再来接着和你聊。”
“你不来也不要紧,说不定会有人去找你的。”
沈福天听出他话里有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裘大水说:“前几天,我给窦松柏写了一封信,如果葛洲坝出现技术问题,恐怕还得请你出山。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沈福天疑惑地说:“松柏现在是……”
“你的老朋友现在是长委会革委会的副主任。”裘大水诡谲地一笑,“武汉有一帮人总想把我往死里整,多亏他把我保护起来了。我这次来红菱湖避难,还是他安排的呢。”
沈福天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第八节
那天,沈福天心里还惦记着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的白小乙,所以从裘大水那儿离开后,想去看看他。他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看见白小乙,只好失望地离开了。
可就在他走出鲫鱼岛,刚刚踏上五七渠时,意外地碰见白小乙。那会儿,白小乙赶着一群鸭子,趟过一片水田,沿着笔直的渠道,往鲫鱼岛走来。起先,沈福天并没有马上认出他来。他站在渠道上,看见水渠那边有个小伙子头戴一顶破檐斗笠,手持一根两丈来长的竹竿,一边左右挥舞,嘴里一边发出各种指令指挥着鸭群,两条赤裸的长腿,在水渠边敏捷地腾跃跑动,像一个身手不凡的运动员,背后还引人注目地背着一个画夹。正是这个画夹,使沈福天认出了放鸭的小伙子就是白小乙。
“白小乙,白小乙!”沈福天接连叫了两声,可不知道是由于鸭子们的叫声太大,还是他全神贯注地指挥鸭群没听见,白小乙毫无反应。
白小乙熟练地指挥着鸭群,仿佛统率着一支庞大的军队,从沈福天眼前呼啸而过,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茂盛的楠竹林里,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