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江河湖
16700100000059

第59章

午餐结束后,甄垠年就告辞了。苏珊一直把他送出饭店,到公交车站两人才分手。甄垠年好不容易钻进了拥挤的公共汽车,车开动了,他绕开密匝匝的人头,看见苏珊还站在马路边上,仰起脸朝车上眺望着,满头的金色鬈发在风中飘扬,像一束燃烧的火焰。“垠年,我的朋友,请相信,我们还会见面的。”甄垠年耳边回响着临分手时苏珊的话,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深深的惆怅……

§§§第五节

多年以后,沈如月问甄垠年:“舅舅,那次苏珊阿姨提出邀请你去美国,你为什么没有答应呢?”甄垠年沉吟了一下回答:“如果那次我去了美国,没等头上的右派帽子摘掉,可能又会增加一顶更大的‘叛国者’帽子呢。”

但甄垠年省略了另一层原因:他不想抛下远在榔树坪小镇上的妻儿。按照他的打算,一俟自己的右派帽子摘掉,就去把他们接到北京来。可后来的情况完全发生了变化。他虽然回到清华大学重新工作了,却没有恢复从前的教师资格,只安排他在水利系资料室做了一名资料员。至于政治上的问题,有关方面始终不置一词。这使甄垠年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能够回到清华,并不是他重新获得了政治上的信任,而仅仅是有关方面出于一种“国际影响”的考虑。这意味着,摘掉右派帽子对他来说,依旧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他虽然身在北京,可这座城市,或者说这个国家的中心仍然将他排斥在外。岁月荏苒、物是人非,在他眼里,北京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陌生,走在马路上,他甚至有点儿不辨东西了,昔日的友人有的已经不在人世,即使活着的也无处可觅。就连龚昱之老先生也在文革前一年就病故了。但他即使不病逝,恐怕也躲不过文革初期的狂风暴雨吧?听妹妹可昕说,父亲临死前再三交代不要通知他回北京奔丧,其中的用意不言而喻。而自从跟父亲闹翻后,这么多年来,自己连信也没有给他写一封。想到这一点,甄垠年就觉得愧怍万分。那天,他从八宝山公墓父亲甄超然的墓前凭吊回来,一个人走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想起另外一个曾经在自己的生活中占据过重要位置,而现在同样已经永远告别人世的倪爽,突然悲从中来,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他哭得那么伤心,使不少行人纷纷转过头来张望,一个工人模样的老大爷走过来,关心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完全沉浸在骤然袭来的悲痛之中,顾不上回答。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整条人行道都被堵塞了。过了一会儿,一个民警拨开人群,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问:“同志,你怎么了?是不是钱包被偷啦?”甄垠年发现自己被围观的人包围得水泄不通。他这才清醒过来,用衣袖揩了揩眼睛,站起身,一言不发,逃也似的挤出了人群。走了一段路,他回过头去,看见那些围观的人还聚在那儿没有散去。那一刻,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多么孤单,简直像孤魂野鬼一般。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回榔树坪去,回到自己的老婆孩子身边去。是的,与其把他们接来跟自己过一种被整个社会遗弃的生活,还不如回到榔树坪去呢。但这个念头只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马上就被另外的顾虑淹没了……现在,难道他真的还能回去吗?

回到北京后很长一段时间,甄垠年都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况下徘徊不定,每天除了上班,就独自待在自己的住所里,除了妹妹甄可昕领着女儿如月来看过他一次,他几乎不跟任何人打交道,当然,也没有人主动跟他打交道。闲得无聊时,他开始慢慢整理自己带回来的那些旧书刊和资料。就在这种情形下,他重新翻出了老友云少游交给他的那摞厚厚的文稿。自从那一年云少游被抓走以后,甄垠年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任何消息。

过了两天,下班后,甄垠年骑着一辆自行车,几经辗转,找到了《中国青年报》社宿舍,按照门房的指点,他走进一个黑黢黢的门洞,爬上顶楼,敲响了其中的一扇门。他敲了好几遍门才打开,一个剪短发,圆脸蛋,胸前系着围裙、身材小巧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面前。

甄垠年一眼认出了云少游的前妻东方萱。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微微有些发胖,她倒没有多少变化。这会儿,东方萱神情冷淡地打量着甄垠年,显然没有认出他来,问:“你找谁?”

“我找……”甄垠年嗫嚅了一下,艰难地吐出三个字,“云少游。”

但东方萱一听见这三个字,脸色就阴了下来,语气生硬地反问道:“你是谁?”

“我是甄……垠年。”他迟疑了一下说。

东方萱听了,目光只是在他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就垂下了眼皮,仿佛从来就不曾认识他似的。“我们已经离婚了。”她干巴巴地说。

甄垠年一时也有些惶惑,咕哝道:“我知道,可是……”

“云少游已经……死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听到这句话,甄垠年像突然被人打了一棍似的,脑子嗡嗡直响,身体摇晃了两下,他扶住门框,竭力控制着才没有摔倒。过了片刻,他才使自己平静了些。他想起云少游放在自己身边的那摞书稿,正犹豫着是否告诉东方萱时,屋里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妈妈,饭还没好么?我吃完饭还要去学校排节目呢。”他从打开的门缝里看去,见一个脖子上戴着红领巾、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趴在客厅中间的桌子上做作业,眉毛和眼睛看上去酷似云少游。

“哎,妈妈这就做好了。”东方萱双手抓着围裙,一边答应,一边抬起眼皮看着甄垠年,那意思再也明白不过,她要下逐客令了。

甄垠年再没说什么,知趣地从门口往后退了两步。门哐当一声在面前关上了,他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才返身往楼下走去。楼道内的灯坏了,黑咕隆咚的,在楼梯口拐弯时,他被一堆蜂窝煤绊了一下脚,双腿一软,如果不是及时抓住扶手,差点儿从楼梯上滚下去。

§§§第六节

1973年10月的一个傍晚,沈如月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旅行包,跟父亲沈福天一起从家里出来。父女俩在西直门外马路边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下班的高峰期已过,车上的乘客寥寥无几,沈福天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旁边的座位空着,他让女儿在自己身边坐下,但叫了两次,如月都不肯坐下来。她一只手扶着车上的扶栏,帆布旅行包放在脚边,一直把脸转向车窗外。公共汽车正在长安街上行驶着,天色渐暗,两边的建筑物已经模糊,路灯依次闪亮起来,没过多久,公共汽车就到了天安门广场。除了几天以前举行国庆庆典时尚未拆除的标语牌,看不到什么游客,广场上空荡荡的,显得有几分寂寥。

沈福天这次又要出远门了。一个星期以前,他接到了水利部的正式通知,让他即刻奔赴湖北宜昌,参加葛洲坝工程指挥部的工作,担任这项两年前已经开始着手筹备的水利枢纽工程的副总工程师。此前,湖北省方面和长江委已经给沈福天发出了借调函。老朋友窦松柏还专门从武汉打了好几次电话来。事情果然不出裘大水所料,工程方案尚未实施,就出现了许多技术上的难点,要不窦松柏他们也不会像请他去救火似的那么焦急。他们终于把这项棘手的工程推到我头上了,沈福天想。

在北京站进站口,沈福天把旅行包从如月手中拎了过来。如月还想把他送到月台上,但他坚持不让。这么多年来,沈福天都记不清自己出过多少趟差了,早些年甄可昕曾经送过他几次,但大部分都是他只身一人上火车的。现在,女儿第一次主动送他。这使他意识到,女儿真正长大了。

父女俩临分手时,沈福天忽然觉得应该给如月说点什么。他看着个头差不多跟自己一般高的女儿,踌躇了片刻,说:“如月,我不在家,你要多照顾妈妈,还有你外婆……”

如月嗯了一声,两只手交错着叠放在一起,微微低着头。脸上的表情告诉沈福天,这些话其实都是多余的,女儿已经到懂事的年龄了。他拎起旅行包,往进站口走去,但刚迈步,如月忽然叫了一声“爸爸”,他转过脸,见女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果然,他刚停下步子,如月就向他走近两步,低声说:“爸,你下次回来,去看看舅舅吧……”

沈福天听了,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脚像僵住了一般停在了原地。此刻,如月那双晶莹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嘴巴嚅动着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快步走进了进站的人群。

沈福天走到检票口,当他回过头去寻找如月时,看见眼前挤满了密密麻麻进站的人群,女儿已经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