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江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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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一节

1983年的春天来临了。

对于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沈福天来说,北京的春天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让人觉得难以忍受。况且,再过一年,他就满六十岁了,无论是自然界的气候,还是社会环境,变化莫测也好,恶劣难受也罢,大都能够心平气和、泰然处之和随遇而安了。孔夫子说的“五十而知天命”,大概就是指的这种心态吧?

最近,沈福天脑子里经常冒出这样的念头。年轻时,他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甄可昕甚至讥讽过他不喜欢文学,感情上太迟钝,当然,当初冒着大雪上白云寺给她送棉大衣除外。想不到年近花甲,自己却变得这样敏感多思。沈福天想,是不是每个老之将至的人都这样呢?

有天傍晚,沈福天去外面遛弯回来,碰上了古柏,推着婴儿车,手里还拿着一个彩色的塑料风车,在宿舍大院里转圈儿,孙子咯咯地笑,他也呵呵地笑,乐得合不拢嘴来。古柏只顾着逗孙子玩,没有看见沈福天。沈福天犹豫了一下,也没有上去打招呼,径直回家了。上楼时,他掐指算了一下,古柏比自己大两岁,也就是说,古柏已经退下来了。这几年,他们俩虽然住在同一座院子里,但很少接触。平心而论,从水利部到水利电力工程设计研究院,从刚到北京住过的豆芽儿胡同,到现在的宿舍大院,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中,古柏算得上沈福天的一个朋友,平时也没少关照过他,但自从“靠边站”以后,沈福天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一切还在“台上”的人,其中当然也包括古柏。是出于自尊,还是自卑?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现在,古柏也跟自己一样,从台上走到台下来了。由此看来,时间是一个多么公正而又无情的法官,在这个法官面前,再大的不平和怨怼都显得多么渺小和无足轻重啊!

怀着这样的感叹,沈福天走进了家门,吃饭时,他问甄可昕:“你说,如月啥时候能让咱们抱上外孙啊?”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甄可昕一愣,笑着挖苦道:“如月和少白年底前才结婚呢。你也太性急了吧!”

沈福天自己也觉得好笑,挠挠头皮,咕哝了一句:“看来我是真的老啦。”

沈福天没有想到,就在他说出这句话后的第二天,多年未见面的老友窦松柏的突然来访,使他的生活再度发生了始料未及的变化……

窦松柏现在是长江水利委员会副主任,据说这是裘大水因病离任前亲自提拔的。关于窦松柏文革期间保护裘大水免遭劫难的故事,不仅沈福天,连全国水利系统不少人都有所耳闻。裘大水在离职前投桃报李,提拔窦松柏,也算是人之常情。沈福天记得,松柏比自己小三四岁,年龄不算太大,以他的精明练达,还可以扎扎实实地干几年。作为老朋友,沈福天当然为他高兴。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个让人难过的消息:婉君已经于两年前患癌症去世了。当年在重庆,甄可昕和婉君算得上是一对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朋友,自从他们一家从武汉北上,迁居京城后,两个人竟然再也没有见过面。甄可昕想起多年前沈福天去武汉出差,到窦松柏家做过客,婉君还让他给自己捎回来一条纯羊毛围巾,她不禁黯然神伤,好长时间都没说话。婉君那么爱整洁,讲究卫生,又是医院的护士长,怎么会患上那种怪病呢?

为了款待窦松柏,甄可昕去菜场买回来满满一篓子菜,都是南方人爱吃的,莲藕、排骨、鲫鱼之类。窦松柏也不客气,让司机和秘书把车开回招待所,自己留下来,一边等着品尝甄可昕的厨艺,一边和沈福天在书房里聊天。

所谓书房,以前是儿子秋池和女儿如月先后住过的那个小房间,岳母程氏过世前也曾住过一段时间。如月结婚从家里搬出去后,就被沈福天用来做书房了。沈福天一家从豆芽儿胡同搬来后,窦松柏到北京出差,曾经来过一次。那还是五十年代的事情。窦松柏大概没想到,过去了二十多年,沈福天一家仍然住在这样狭小拥挤的房子里。对于老友这些年所经历的风风雨雨,窦松柏早有所知,但不管怎么说,沈福天是全国屈指可数的水利专家呀!心里不免有些唏嘘,但他不想挫伤老友的自尊心,所以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

两个人海阔天空地扯了半天闲话后,窦松柏忽然问:“老沈,你还记得1949年我到武汉找你的情景吗?”

“当然记得,你代表地下党来向我做统战工作嘛。”沈福天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段消逝已久的往事,“那一次,要是你晚两天找到我,我真不晓得会不会跟着冼轩童去台湾呢!”

“是啊,多亏你把那批三峡水坝资料保存了下来,立了一大功!”窦松柏说,“裘大水后来不知多少次提到过这件事,说将来如果三峡大坝有建成的那一天,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你沈福天啊。”

沈福天苦笑了一下:“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还提他干啥子?”

窦松柏停顿了片刻,望着沈福天,故意卖关子地问道:“你能猜得出来我这次为啥子来找你吗?”

沈福天说:“不是来北京开会,顺便见见我和可昕么。”

“非也!”窦松柏诡秘地一笑,“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专门来请你重新出山的。”

“重新出山?”

“对,”窦松柏用郑重的语气说,“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三峡工程要正式上马了。”

沈福天听了这句话,丝毫没有像窦松柏预料的那样喜出望外:“这出戏都唱了几十年了,哪一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到头来不了了之的?”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为了三峡的事情,裘大水和窦松柏几乎把水利部乃至国务院的门槛都快要踩烂了,还不止一次地拉自己“入伙”的往事,淡淡一笑,用嘲弄的语气说,“看来,裘大水躺到病床上还不肯死心,又撺掇你们长委会做起三峡梦了吧!”

“这次可不是裘大水一个人做梦,”窦松柏认真地说,“从前年开始,中央和国务院的领导同志接二连三地到三峡考察,最近,小平同志明确指示,三峡工程迟上不如早上,水利部根据这一指示,责成我们长委会拿出一个工程技术报告来,呈报国家计委和国务院。我这次就是为了组建技术报告起草小组这件事,到北京来搬援兵的。”

沈福天没有吭声,脸上仍然是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

窦松柏说:“临行前,我到协和医院去看裘大水,他说,三峡工程上马,缺哪个人都可以,惟独不能缺少你沈福天。”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耳熟。沈福天想起当初在红菱湖五七干校时,裘大水也对他这样说过。看来,这个老家伙一辈子把自己跟三峡工程捆绑在一起不算数,真的还想把我也捆绑在一起啦。沈福天这样一想,眼里一阵湿润。窦松柏察觉到了:“老沈,你这是……”

“没什么,眼里进了一颗沙子。”沈福天顺手擦了下眼睛,支吾道,“北京的气候就是这样,一到春天,风沙就无孔不入。”

这时,甄可昕走进来,说饭做好了,让他们边吃边聊。沈福天站起身,拉了可昕一把,说春节时如月、少白两口子送的一瓶葡萄酒还没动,我跟松柏几十年没在一起聚过了,这次得好好喝几杯!

甄可昕惊讶地发现,沈福天脸上熠熠发亮,像喝了酒似的,浮现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表情。很久以来那种挥之不去的灰暗和颓丧,仿佛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第二节

窦松柏来访不久,水利部的李副部长找沈福天谈了一次话。李副部长当年曾经主持过三门峡水库的建设,对沈福天可谓比较了解。文革期间,也吃了不少苦头,前几年才复出,此次由水利部和长委会牵头,组织三峡工程的重新设计工作,每位专家都是他亲自点将的。

“沈工,这次中央决定三峡工程重新上马后,我专程飞到武汉征求过裘大水同志的意见,他提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在这一点上,我和他真是不谋而合啊!”这是李副部长见到沈福天后说的第一句话,“只可惜老裘为三峡工程奔波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中央决定上马这一天,他又病倒了。”

李副部长的感叹,何尝不是沈福天的心里话。自他从葛洲坝工地上回到北京后,就再没见到过裘大水,前两年,就听人说他患了骨癌,截肢后一直躺在医院,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跟他喜欢的江河湖泊打交道了。听到这消息后,沈福天一连几天都郁郁不乐。尤其是这次窦松柏来访后,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念裘大水。

此刻,沈福天听了李副部长的话,没有马上表态。他担心的是这三峡工程会不会又像五十年代那样“瞎子点灯白忙活一场”。

李副部长以为他心里还背着政治包袱,就大手一挥说:“沈工啊,你在文革期间的表现,我们是了解的,再说,组织上已经作了明确的结论,小平同志不是说过,团结一致向前看嘛。”

沈福天只好把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

过了不到两个月,他就被水利部正式任命为水利电力工程设计研究院院长兼总工程师,并担任了刚刚组建的三峡工程技术方案起草小组的组长,带着一帮水电工程专家南下湖北和四川,到三峡地区进行实地勘察去了。

作为方案设计组的负责人,沈福天又跟从前那样,成了个大忙人,像女儿如月调侃他的那样,比“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还要忙。

甄可昕听到如月说这句话时,倒没有像以前那样跟着女儿一起发牢骚,而是说,“这几年,我算是明白了,你爸这个人哪,要是离开了他那些水库大坝,在家里非闲出病来不可的。”如月盯着妈妈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有些纳闷地说:“妈,我怎么听不出来你是表扬还是批评我爸呵?”

“你爸年轻时就这么副脾性,批评顶什么用?我都怀疑他是为了修那些大坝才到这世界上来的。”甄可昕一脸无奈的神情。

如月故意说:“你是不是后悔嫁给他啦?”

“我如果早知道你爸像个木头似的除了修水坝什么都不懂,打死我也不会嫁给他的!”甄可昕说,但很快就知道上了女儿的当,白了她一眼,“死丫头,要是我不嫁给你爸,这会儿你不定还在哪儿转筋呢。”

如月扑哧笑起来。她想,尽管这些年父母经常磕磕碰碰的,但妈妈心里其实是爱着爸爸的。

发现这一点后,如月心里觉得格外欣慰。自从父亲沈福天重新变成大忙人后,她比以前回家的次数增多了,其中的原因一部分是由于邱少白这两年为了“寻根”和探险漂流,几乎很少在家里待,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背上旅行包,不是西藏、云南,就是新疆、青海,一会儿长江,一会儿黄河,满世界地跑,一走就是三五个月甚至半年的,都快变成徐霞客了,不仅写的诗,连说话也开口闭口都是文化,让人一头雾水。所以如月觉得与其一个人在家里待着,不如回来陪陪同样一个人守在家里的妈妈呢。

不过,如月现在回家里住比以前可是舒适多了。父亲沈福天“复出”后不久,单位就给他分了一套四室两厅的新住房,比过去的房子一下子宽敞了一倍还多。沈福天现在享受副部级待遇,新分到的这套房子是水利部刚建不久的一栋“部长楼”,入住者都是水利系统副部长级的领导和专家,位于复兴门外大街,环境也很不错。

对于沈福天待遇上的这种变化,感触最深的自然是女主人甄可昕。新房钥匙是白小乙亲手送到家里来的。白小乙现在是水利电力工程设计研究院分管行政后勤的副院长,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踏进沈家的门,把新房钥匙送到甄可昕手上时,他一个劲地表示:“沈院长不在家,搬家和装修房子有什么困难,您就吱一声,我立马派人来。”甄可昕客气地连声道谢,心里却想,要是前两年,白副院长在路上碰见了沈家人,都像没看见似的绕道呢。

新房装修时,沈福天远在外地,顾不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只好全都落在甄可昕和如月身上了。好在已经退休的甄可昕有的是时间,如月那段日子又大部分时间住在娘家,母女俩可以把全副精力放到装修房子这件事上来。那一阵子,她们几乎每天跑建材市场,跟装修工人打交道,光为了买地板,她们就来来回回跑了不下十次,有时因为客厅或厨房的造型或改造问题,母女俩由于观点不同,比如在卫生间是用浴缸还是淋浴之类的问题上,还会发生激烈的争论。实在争执不下时,如月便提议给在外地的父亲沈福天打电话,让他来拍板。但沈福天满脑子都转着他的工程方案,哪里有心思琢磨这些事儿,所以往往话没听完就把电话给撂下了,到头来还得由这母女俩协商定夺。

那时,装修住房还没有像后来那样成为中国城市居民的一种生活时尚,在这一点上,甄可昕和沈如月的确有些超前了。两个月之后,一套装饰得宽敞明亮、典雅舒适的新住房,终于在两个品味不俗的女人精心打造下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