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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搬进新房那天,母女俩的心情大概跟沈福天看着自己亲手设计的水坝竣工时差不多。“妈,你说爸爸会满意么?”如月不无忐忑地问。“反正他一年上头在家里待不了几天,只要咱们娘俩儿满意就行了。”甄可昕说完这话,似乎觉得有点过分,又补充道,“不满意也不能怪咱们,谁让他不在家待着的?”

母女俩像完成了一件得意之作那样,都盼着沈福天回来表彰她们一番。前天,沈福天给家里来过电话,说这两天就要回北京了。

然而,这套刚装修完的新房子最先迎来的不是一家之主沈福天,而是一个让母女俩都未曾料到的不速之客。

§§§第三节

那天晚上,母女俩吃过饭,在散发着油漆味的客厅里,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那是一台14寸的北京牌黑白电视机,刚刚上市不久,凭票才能买到,是沈如月特意为父母乔迁之喜送的礼物。赵忠祥正在播送新闻,甄可昕对新闻不感兴趣,就和如月商量起沈福天回来后,哪天把甄垠年请到家里来吃一顿饭。退休后的甄可昕总是像捏泥巴那样,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把身边的这几个亲人往一处捏,碰上乔迁新居这样的机会,她岂能放过?

对于母亲的一番苦心,如月却不以为然:“妈,照我看,我爸和我舅连貌合神离都算不上,说他们貌不合神也不合还差不多。就说在修三峡大坝这件事上吧,两个人针锋相对几十年了,你能指望他们一夜之间化干戈为玉帛?门儿都没有!我看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省得我也在旁边陪着他们尴尬。”

“你爸和你舅那是学术分歧,学术上哪有绝对的对和错,现在也不兴搞阶级斗争了,他们都一把年纪的人,未必一辈子也放不下这点儿疙瘩?”

如月看得出妈妈打定主意要在父亲和舅舅之间和稀泥,就故意“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为了我爸反右时揭发舅舅那件事,不是连你也不肯原谅我爸么,舅舅心里八成就为了这事儿记恨我爸哩。”

女儿的话显然戳到了甄可昕的痛处。“都过去几十年了,还提它干啥?再说,你爸和你舅现在的日子不是都好起来了么?”她像是为自己辩解地说,“如月,你别拿你爸和你舅说事,还是说说你和少白吧!你说你爸像大禹,我看他也快变成徐霞客了。照这么下去,我和你爸啥时候能抱上外孙啊?”

如月没料到妈妈一下子把矛头转到了自己身上,脸一红,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这当儿,有人敲门。如月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爸爸回来了。她从沙发上飞快地起身去开门。

但站在门口的不是沈福天,而是一个看上去有些面熟的人。这人约莫五十来岁,个儿瘦瘦的,不知是剃光了没来得及长出来,还是秃掉了,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脸色很白,不是那种正常的白皙,而是像常年没见过阳光,近乎于没有血色的苍白。屋子里的灯光从半开的门口射到他脸上,他竟然下意识地抬起手掌遮挡了一下,这使他看起来有点儿萎靡不振,不过,从他的眉宇和眼镜后面的目光里,倒是显露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气质,至于“异乎寻常”在何处,如月一时又说不上来。

如月正想问您找谁,对方却开口了:“如月……你认不出我来啦?”

“您是……”如月迟疑地打量着他,脑子里忽然亮了一下,“哎呀,您是濮……叔叔?”

没错,这位不速之客就是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好几年的濮一川。看到这位曾经身居副部长高位的风云人物,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突然出现在面前,如月惊愕得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意识到这样站在门口说话太不礼貌,忙说:“您找我爸爸?请进来吧!”

“没想到你们搬新家了,找了好半天才找到……”濮一川含糊地咕哝,望着客厅里刚刚打过蜡,能照出人影子来的橡木地板,犹豫地抬了抬脚,却没往里面走。

如月见濮一川的脚上穿着一双沾着泥巴、鞋帮子都裂了缝的旧皮鞋,便转过身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递过去,濮一川换上拖鞋后,才走进了客厅。

这时候,甄可昕听到他们的对话,刚从沙发上站起身,就看见了走进来的濮一川。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一愣。

“濮……濮副部长。”

“噢噢,嫂子。”

刹那间,时空仿佛发生了错乱,两个人都用以前的称谓招呼着对方。甄可昕比自己的女儿还要显得不知所措。细想起来,濮一川和他们一家的关系可谓恩怨交织,他既是让哥哥甄垠年深陷囹圄的当事人,又在文革期间提拔和启用过沈福天,甚至为如月的工作帮过忙。这样的复杂关系,让甄可昕一时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他。

如月自然没有甄可昕想得那么复杂,但她还是察觉到了妈妈脸上的复杂表情。她忙着请坐,倒茶,还端上一盘瓜子儿,请客人吃,这么一张罗,眼前的尴尬气氛便缓和了不少。

“这房子真漂亮啊。”濮一川腰板挺得笔直地坐在沙发上,四处打量着,一边啧啧称赞道,“沈工呢,他不在家吗?”

甄可昕说:“老沈又忙他的工程去了,半年都没回家……”

“噢,我也在报上看到三峡工程要上马的消息了。”濮一川说,“沈工责任重大啊!”

“濮副部长,你找老沈……”

甄可昕还没说完,濮一川就打断了她:“嫂子,别叫我部长了,叫我濮一川吧,我现在的确切身份是刑满释放分子。”他自嘲地说,“我刚从秦城监狱出来,找老沈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看看他。政府给我安排了工作,过几天,我就要离开北京,去新单位报到了,以后也不知哪天才能见面……”

濮一川絮絮叨叨地说,母女俩一声不响地听。过了一会,濮一川就站起身来告辞了。甄可昕和如月也机械地站起身来送客。走到门口时,濮一川又停下来,好像还有什么事,可嘴巴嚅动了一下,终于什么也没说,弯下腰去,换上了那双破旧的皮鞋。

甄可昕默默地看着他换鞋,出门,脸上明显流露出一缕恻隐之色。当濮一川正要从门口离开时,忽然叫住了他:“要不,你留个地址,等老沈回来后去看你?”

“谢谢!不用了,不用了。”濮一川连声道谢,由于没看脚下的楼梯,身体趔趄了一下,差点儿摔个跟头。

“妈,他找爸爸好像有什么事情。”如月望着濮一川身影消失在楼道,若有所思地说。

“会有什么事呢?”甄可昕关上门时说了一句,“说不定他心里真的是把你爸当做朋友,来看看他吧。”

如月疑惑地问:“难道他们不是朋友么?”

“说起来,他还帮过我们家的忙,你的工作就是他安排的。”甄可昕含糊其辞地说,“可你爸和你舅也吃过他不少亏啊……”

如月觉得,妈妈的话听起来有几分生涩。

过了几天,沈福天回家了。

他看到装修得像宾馆一样漂亮的新居,似乎有点儿不习惯,一边背着手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不住地咕哝:“有这个必要吗?没有必要嘛……”但从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他对甄可昕和如月母女俩的劳动是满意的,尤其是那间宽敞明亮的书房,他从年轻时候起就盼望着自己能有这样一间工作的书房,想不到到了老年,终于变成了现实。

甄可昕见他的心情不错,就提起濮一川来访的事:“他好像刚从监狱里出来,找你有什么事情。”

“濮……他能找我有什么事呢?”沈福天原本绽开笑容的脸上忽然收紧了,警觉地问,“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沈福天噢了一声,神情明显轻松了许多:“我就说么,我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嘛。”

“我觉得这个人挺可怜的,”甄可昕顺口说了一句,“他过去对你和我们全家也不薄,不像个坏人……”

但话音未落,沈福天就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好人坏人的,你不懂就别瞎说。”

甄可昕见他突然变得紧张起来的样子,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第四节

1983年底,由沈福天主持起草的“三峡工程150米方案技术报告”正式提交到了国家计委和国务院。

对于这个“150米方案”,沈福天其实是有保留的。四十年代他参与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组织的三峡水坝设计时,切瑞尔先生提出的坝高是215米,沈福天清楚地记得,方案完稿后的第二天,切瑞尔拉他到江边散步,一路上像个孩子似的眉飞色舞,兴奋不已:“福天,这个方案如果获得贵国政府的批准,水坝建成后,万吨巨轮就可以从宜昌直抵重庆,到那时候,这条被你们中国人望而生畏、视为‘天堑’的川江,就会变成中国最重要的黄金水道,它创造的巨大经济和旅游价值,将使整个大西南的社会发展速度,超过任何一个内陆地区……”如今快四十年过去了,每次想起切瑞尔先生的这段话,沈福天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可是,如果三峡工程按照150米坝高设计,万吨巨轮就不可能直达重庆,这样一来,从万县到重庆之间近两百公里的川江水域,就成了一截盲肠,不仅长江上游的航运价值无法实现,大坝的防洪效应也会大为降低,期望通过三峡工程解除江汉平原洪水威胁的设想也就大打折扣了。因此,沈福天一开始就不同意这个“150米方案”,甚至产生过打退堂鼓的念头。

为了这,李副部长苦口婆心地做他的思想工作:“沈工啊,三峡蓄水位一直定的190、200米,现在一下子降到150米,别说你想不通,我和水利部的其他领导同志也想不通。可这是小平亲定的,‘我赞成搞低坝方案。看准了就下决心,不要动摇。’瞧瞧!白纸黑字,谁敢更改?但我后来慢慢想通了,三峡工程除了防洪、发电和航运,还要考虑对生态环境、农业以及移民的影响,你是知道的,从五十年代起到现在,那些反对建三峡工程的人,包括你的妻兄甄垠年在内,他们的意见也主要集中在这几个方面,中央领导同志是从全局考虑才提出这个150米方案的。尽管航运和防洪效益降低了不少,可做总比不做强嘛。”

李副部长的话显然不是个人意见,而是代表水利部党组找他谈话。作为一名党员工程师,沈福天除了保留意见,还能怎样?何况,他心里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政治上有“污点”、栽过跟头的人,现在组织上既往不咎,重新委以重任,就冲这一点,自己也不能撂挑子啊!

然而,沈福天从组织观念上想通了,心里的疙瘩并没有消除。他离开北京到达武汉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窦松柏陪自己去医院见裘大水。

裘大水住在汉口协和医院的高干病房里。推开门,沈福天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裘大水。可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头发脱落得精光、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头儿,会是他记忆中那个不知疲倦、充满激情的“长江王”。刹那间,他觉得有一股潮湿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眼睛有些模糊。

“老主任,沈工来了。”窦松柏轻声说道。正在闭目养神的裘大水睁开眼睛,慢慢地转过来,当他看见站在面前的沈福天后,那只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睛像一团被点燃的篝火似的,倏然亮了。

两个久违的老朋友双手握在了一起,裘大水的手颤动着,十根瘦筋筋的指头像钢筋那样把沈福天的手抓得紧紧的,使他感觉到这个被病魔折磨已久的人身上残存着的力量。

裘大水没有松开沈福天的手,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身来,去拿床边的拐杖要下床,可他的一条腿截肢后,还打着绷带呢,沈福天和窦松柏不约而同地制止住了他。

“你看,我只剩下一条好腿了,不能跟你一起去三峡了。”裘大水显得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沈工,我说话算话,只要三峡工程上马,一定请你挂帅出征,等了几十年,终于要动真格的了,怎么样,你一定高兴坏了吧?”

“我可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高兴。”沈福天说,“只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罢了。”

“你这是话里有话啊。”裘大水那只眼睛像探照灯似的盯着沈福天,又转过脸看了看窦松柏,“怎么,对150米方案想不通?”

“难道你想得通么?”沈福天赌气似的反问道。

裘大水仿佛被问住了,一时没回答。他把身体往后靠了靠,沉默片刻后才说:“想得通想不通又怎样?问题是你和我都改变不了中央的决策。为了这项工程,你和我,还有岳明翰这些人,几十年来付出了多少心血?现在中央终于下了决心,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裘大水望着天花板,像是在质问谁似的,后来,他把目光转向沈福天,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忧伤起来,“岳明翰不在了,我也成了个废人,还有你的那个美国老师切瑞尔,也不在了。我们这帮人只剩下你了,沈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不会让我带着葛洲坝这么一个半拉子工程,去见毛主席吧?”

沈福天前几年才听说岳明翰文革期间跳江自杀了。此刻,听了裘大水的话,他心里有些发酸。不禁想,我们这些人简直像着了魔似的,一辈子放不下这个三峡工程,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国家,还是仅仅为了圆自己的一个梦?

沈福天回答不上来。但他知道,自己像一个上了战场的士兵,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