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者，国之人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孙子兵法》
一
袁得鱼来到一栋不起眼的小楼前。
这里的小楼就像无数个钢铁和玻璃组成的坑坑洼洼的大盒子，很多小型的创业公司都在这里。
他推开了一道布满灰尘的木门，这是他多年前做期货有一点积蓄的时候，买下的小型商业别墅，那时候大约是150万元。
他觉得，现在是正式入驻的时候了。
他走了进去，宽条纹的圆盘木地板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这是一座三层的套间：第一层是个大客厅外带花园，第二层是个工作区，中庭式的大平层，外接视野开阔的大露台，第三层是隐秘的卧房区。
他把客厅里的一块套着塑料纸的铜制板拿了出来，用袖子擦了个干净，挂到了门上。
这是一个铜板，上面赫然写着“大时代投资公司”。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在三四年前，他想过从这里开拓，但他预计这场熊市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如今，正是实现的时候了。
他没告诉过任何一个身边的朋友，然而，他觉得现在是告诉许诺的时候了。
许诺挂了三天盐水，现在恢复得差不多了，但还是有些愠怒，一想到自己的钱都砸在水里人就有点发飘。
她来到袁得鱼告诉她的这个地方——她只知道这个地方原先是一片废弃的仓库。但没想到，现在看起来非常前卫，不过与上海一些时尚街区不同，主色调还是呈现出一片水泥的灰色。盒子式的外观，横平竖直的窗户，看起来倒是颇为大气，不知怎么让她想起“稳健”之类的词。
许诺看到9A号木门上，挂着“大时代投资公司”几个大字的时候，不由睁大了眼睛，她发现门虚掩着，一不小心就推了进去。
一个男子的身影靠在落地的大窗户上，一缕阳光正好照耀在他脸上。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这里的灰蒙蒙的气氛似乎不大吻合，却叫人安心。
袁得鱼转过头，看到许诺时笑了一下：“欢迎来到我的公司。”
“你的公司？”许诺不敢相信，“你什么时候注册的？”
“大约2002年吧，差不多是第一次从南方回上海的时候，然后花了一笔钱，买下了一个别人不要的公司注册账号，让一家代理公司帮我一直延续着这个公司……”
“为什么那时候不开始做呢？”
“时机不到吧，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
“现在到了么？”
“是的。”袁得鱼说，“有时候，没有钱反倒是一件好事，就当作一切从头开始吧！”
许诺忽然也宽心起来，发挥了她大条的本质：“我真傻，前两天竟把你怪成那样，觉得一下子暗无天日。现在不也是挺好的么？”
许诺新奇地在这栋楼里跑来跑去，无比开怀。
“你打算怎么做呢？”
袁得鱼双手插袋，悠闲地说：“本来我还不是很有方向，但我现在突然有灵感了。”
“是什么呢？”许诺认真地打量起这个经常带给自己惊喜的男孩子。
“在这里创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对冲基金，你觉得怎么样？”
“哇！听起来好棒！”
“过去我们接触的很多投资高手，都是在券商那里做代客理财。可能一开始的时候，也会有很多人以为我跟他们一样，只不过在经营一家投机商号。但他们错啦，我要做的事，与那些完全不同！我要用最合法的模式，做一个公司，它运作的基金，有个三方合作，客户给我们的资金，都是放在托管行里，而我们只是定期收取一定比例的利润，按国际标准的话，是20%，只有赚钱时才收……”
“嘿，袁得鱼，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好像听不太明白呢！”
“我要成立个对冲基金！是的，这就是对冲基金！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与我提到过……”袁得鱼畅想着，“说实话，他们把我砸下去的时候，他们以为我玩完了！就在前几天，连我自己都这么想！但如果做起了对冲基金，一切就没那么艰难了。对我来说，或许是最好的一个开端！”
许诺有些幸福地微笑起来。
“与大多数基金不同的是，我们的这个基金，我们会按照未来世界的游戏规则玩……”
“为什么你的基金可以这样？”
“因为管理者不同凡响嘛……”袁得鱼指了指自己，他又想了想，“基金的话，怎么样也得有个名字……”
“得鱼基金？”
“哈哈，那太自恋啦！我看，就叫做——大时代基金！你看怎么样？”
“好啊！好啊！”许诺点点头，“听起来朗朗上口，又霸气，又符合这个基金的特点。不过，你的基金，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
“我们会越做越大的！”
“我们？”许诺羞涩地胡思乱想了一番。
“我要让投资变成一件幸福的事，罗杰斯就很幸福，他一边投资，一边环游世界。”袁得鱼畅想着，比划着房间里的布置，“这里要放上最大的液晶报价器，前面是一个跑步机，你在看报价的时候，也要控制好你的呼吸……”
许诺听着袁得鱼对未来办公布局的畅想，不知怎么，有些担忧起来，心想，袁得鱼貌似又要忙碌起来了，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呢……她打算先清理一下这里的房间。
“许诺，你怎么不开心了？”袁得鱼的话音戛然而止，他发现了许诺的异样。
“没什么。”许诺转过身，强忍住自己起伏的情绪，“我觉得你所说的一切，你想做的事都会实现，到那时候，你还会记得我么……”我会不会失去你？会不会失去你？许诺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但无法开口。
袁得鱼像是看懂她一样，摸了一下她柔顺的头发，不过说出来的话让许诺有点哭笑不得：“为什么会不记得？你可是我的市场总监啊？我们还要一起筹集那3000万元呢！”
“3000万元？”
“嗯，那是成立对冲基金最低的资金规模。”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当年我在期货公司打工时，认识了不少大客户，只要募集齐了资金就启动。”
袁得鱼看起来信心满满。
“哈哈，原来也没那么简单啊……”许诺发现自己过于担心了，反倒舒坦起来。尤其是，她还是蛮受用“我们”这个词的。
二
一年后，大时代投资会客室。
“非常感谢！我们不会辜负你对我们的信任。”袁得鱼谦逊地对两名看起来就很挑剔的投资者说，随后，礼貌地将两个客户送到电梯口。
他回来的时候，许诺着迷地望着他，心想，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袁得鱼笑着对身边的许诺说：“今天又有一笔大资金过来了！”
“是呢，太好了！”许诺原本的披肩发型，变成了短发的小卷毛，身上也穿了一件职业套装，看起来很有几分干练的办公女郎的样子，“最近这三个月，我们的业绩比公募基金出色多了。那些机构也真是嗅觉灵敏，好多资金都自动找过来了。”
“因为我们追求的是绝对收益……”袁得鱼有些欣赏地打量了一下许诺，“你这段时间成长好快！我都快不记得你原本在菜场里的邋遢样子了。”
“哼！人家本身就是商界奇才。”许诺很开怀地笑了起来，“不过有时候我自个儿站在镜子前，也觉得不可思议呢。”
袁得鱼想起许诺跟着他一起去拜访他原先在期货公司交下的人脉时，把那帮有钱的老头哄得前俯后仰的。
有回见到一个海归叫StarChen，许诺说，幸好你不姓林。那人问为什么，许诺说，那就变成“斯大林”了啊。周围人都笑起来。
在KTV玩的时候，许诺倒水酒也是一绝，那放在方盘子里的20个小酒杯，她拿着酒瓶一遍倒过去，每个杯子里的酒在一条水平线上。
袁得鱼也啧啧称奇，许诺轻声在他耳边说：“以前经常拿水枪往养鱼的水盆里倒水，练出来的。”
袁得鱼大笑，他心想，那帮人平时听投资太多了，许诺这样的女孩子，就像一股清新的山风那样，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袁得鱼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将双脚搁在办公桌上，双臂枕在脑后，透过大玻璃望着大时代投资办公室里的情景——十几个员工在兴奋地走动，个个充满朝气。
他想起最初的时候，大家没日没夜地苦干，才把这只私募基金成立起来，途中也走了很多人。所幸，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公司的发展速度比预想得要快很多，真是非常幸运。
这个公司，还有个很特别的员工——袁得鱼一眼看到了坐在角落位置的丁喜。
丁喜很认真地看着屏幕，还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他现在正跟着资深人士学一些金融研究的基础知识，进步也很快。
许诺很开心地见到袁得鱼转笔的时候的怡然自得，她想起当初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送外卖的少年，就是这样一副与世无争的状态，那个状态才是袁得鱼最天然的状态。
“得鱼……”许诺轻声唤了一句。她本来想问，你还会复仇么？
“嗯？”
许诺只是笑笑，没说出口。
她不想提醒袁得鱼复仇的事，她满心希望他驾轻就熟地做好投资公司。
在许诺看来，袁得鱼好像也已经把什么都忘记了，这样真好，每天都是最幸福的日子。她自己也没想到，开业一年多后，袁得鱼创立的大时代基金就成了中国对冲基金里的一匹黑马，不仅一些机构资本，越来越多的有钱人慕名前来。
只是那时候，对冲基金一词在中国还不是很普及，大时代基金更多被另一个名字替代——私募基金。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私募与非法集资、内幕交易关联在一起，在投资圈是个相当隐秘的名词，业绩也一直不为人知。
袁得鱼的开局成功，似乎是因为他一开始就选择了一条幸运的道路，因为他自创立起就找了第三方公司，业绩成了件公开的事。
他们的产品很快就被托管方推荐到布隆伯格的基金评级平台下，名次不断朝第一梯队攀升。
2007年年初，大时代基金的一个大客户要追加资金。
许诺有点无奈地说：“这个客户，非要你亲自去。我每次打电话过去她都说，我非你们袁总不见。这两天，她还主动打电话来，说要追加1000万元资金。”
“什么人？”袁得鱼看了看资料，没发现什么异样。不过这个客户，貌似是大时代投资公司成立以来最早认购的一批客户，在大时代公司刚刚成立的时候，他们连面都没见过，就发了份传真过来，一下子挥掷豪金认购了1000万元。这笔资金，绝对是袁得鱼创业之初资金的重要来源之一。
“跟了我们那么久，你从没见过？”
“这个客户很奇怪，跟我联系的一直是个男的，据说是她的男秘书。客户本人是个老女人，好几次都点名要见你，都被我推掉了。但现在他们要追加资金了，你还是见一下吧？”
“唉，只好出卖一下本公子色相了。”袁得鱼挠了一下头，“下不为例哦！我的精力只会放在投资上。”
袁得鱼故意穿得正式了一点，他还是不太习惯穿正装，但许诺似乎总有本事把衣服搭配得既正式又有点雅痞的气质。
袁得鱼来到约好的地点——上海证券大厦。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交易厅。这个大厅的地面肮脏而杂乱，覆盖着迷宫一样的电线和电子设备，一块块可移动的地毯就像是个大垃圾筒的盖子——几百个电话的响声此起彼伏，电话屏幕播放着新闻，闪烁着证券报价。
几张长方形的桌子，上面堆着五颜六色的电脑和显示器——蓝黑色的新华社接收终端和橙色的布隆伯格接收终端与很多特制报价器。
桌边面对面站着几十个交易员和经纪人，之间相隔不过一米。
他很快就被带进三楼平层的一间大概能容下20个人的会议室。会议室桌上摆着一个大浅盘，里面装着各种颜色包装的玉米圆饼。他知道，这是上海证券交易所标准的供应食物。
虽说袁得鱼多年的投资经历，让他早就学会了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物，但食物除外。他摸了摸自己的饥肠辘辘的肚子，随手拿起玉米圆饼啃了一口。
神秘的客人出现了。
袁得鱼看到她之后，差点把嘴里的玉米圆饼呛出来，他脑海中浮现过形形色色的投资人，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人。
他不太敢相信，继续往后面张望了一下，真心希望这个人只是过客，但没有，确实，只有她一个人。
就是她，这个人。
“不用看了！你协议上的客户，就是我！”贾琳得意地说，随即坐在他的对面。
“我有点事情，先走了！”袁得鱼起身离开。
“你不用想太多，你就是我的资金管理人，而我，就是你一般的客户。这2年来，你做得很好！我还想追加资金！”贾琳颇有职业风范地说。
“老的资金，只好放在里面了。新的资金么，考虑到稳定现有基金的流动性，公司暂时不接受新的资金了！”
贾琳好像早就料到袁得鱼是这个反应，悠然地说：“有一天，小鹿对公鹿说，爸爸，你为什么怕狗呢？你比他更高，比他跑得很快，还有很大的角可以用来自卫。公鹿笑着对孩子说，你说得没错，可我只知道一点，一听到狗的叫声，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立即逃跑。难道你一看到我，就想逃了？”
“哈哈，我也听过一个恶俗的伊索寓言。从前呢，有一头小羊，在河边喝水。狼见到它以后，想用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吃掉它。于是，狼说，你把河水搅浑了，我喝不到干净的水。小羊说，你明明在河的上游，我在下游，怎么可能让你喝不到清水呢？狼看这么说行不通，就说，我爸爸去年被你骂过。小羊说，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狼对小羊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吃了你。所以，遇到恶人，还有什么废话好说呢？”
“好吧！但是，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真心愿意帮你！你想想，你在那么短时间，怎么可能那么快募集到6000万元？那些大客户，也有不少是我介绍的……”
袁得鱼盯着贾琳看了三秒钟，觉得贾琳还算是真诚，于是又坐了下来。
“我有理由恨你，因为你间接谋害了我最爱的男人。你也可以恨我，因为我知道，你一直认为，是我谋害了你的师傅……”
“说实话，我是挺恨你的。”袁得鱼不假思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