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孙子兵法》
一
天空悬着一轮沸腾的太阳,地上几条蜿蜿蜒蜒的铁轨延伸开去,仿佛游戏中的地下水管迷宫似的交织纠缠。
太阳下的街衢、房舍、树木如山如海,那是一个灼热的陌生世界,红色霞光洒落在在铁轨上,全世界几乎都被一层红色的光芒覆盖,如旷野中挥之不去的雾霭。
一只灰鸟从头顶飞掠而过,奇怪的鸟鸣声响彻在铁轨上空。
铁轨尽头,是一个黑魆魆的山洞,像是有生命般,一张一吸,洞口里传出极美妙的乐声来。像是被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吸引,袁得鱼不由自主地朝里面走去——外面的世界仿佛越来越远,朦胧到逐渐消失……
铁轨的洞穴铺出一道白色的光,把袁得鱼吞没在光与雾霭之中,似乎要抛开身后的一切——那些仿佛从一开始就子虚乌有。
洞穴里光影稀疏——依稀可见,几十个人随着乐声手拉手在转圈。
这是一群陌生的男女,袁得鱼一个也不认识。
在黑暗中,突然有个女孩抓住他的手,手冰凉冰凉的,她说:“我想离开。”
袁得鱼静静地看着她。
女孩的目光充满渴盼,眼睛大而乌黑,脸上浮出鬼魅的微笑。女孩用眼睛示意了一个方向。“出口。”她说。
袁得鱼看到不远处有道低矮的光亮——绝不是进来时的那个。
“怎么出去?”袁得鱼问。
“旋转……”女孩说。
袁得鱼忽然看到,在这群人的头顶上空,漂浮着一顶白色的、软塌塌的、有个尖尖帽檐的帽子。那帽子,像是在沿着某种轨迹,浮在他们头上,一圈一圈地旋转。
“如果,你正好转到,我们这群人中,离那个出口最近的位置……而那顶白色帽子,正好飞在你头上……同时,那个帽子的帽檐正好对着出口,你,就可以出去……”女孩用一种虔诚紧张的语气说。
一股风从很深的洞穴里穿堂而来,寒气刺骨,袁得鱼浑身打了一阵哆嗦。
他微微抬起头,帽子晃出一道白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想起小时候,“排排坐,吃果果”的抢位置游戏,显然,这个难度大多了:“这是一场胜率很小的赌博,不是吗?”
女孩失落地说:“很久很久了,从没见到有人出去……”
袁得鱼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说:“一起出去。”
仿似有什么牵引,袁得鱼不知不觉,加入到这群男女的舞步中,和他们一起手牵着手,转起大圈来。这场景,就像少年时在学校里,一群人围着篝火跳集体波卡舞。
他的手被两边的手并不友善地钳住,所有人都伴随着缥缈的音乐声,一起围着一个大圆圈旋转,他们一边跳着,口中一边还喃喃地哼唱什么乐曲。
袁得鱼瞄了一眼洞口,好像近了。他的心跳不由加快,自己也能听到清晰的“砰、砰、砰”声。
他看了看身边的人,他们的眼睛里好像失去了任何期盼,都好像忘了出去这个事,而只是沉浸在舞蹈中,无忧无虑地欢跳着,脸上都挂着笑。
那女孩也是这样,无端地笑着,与此前那个紧张地说要离开的女孩仿佛不是一个人,仿佛早已忘记了那个——唯一可以出去的途径。
袁得鱼不知怎的,有点惊恐起来,难道是这迷离的乐声将他们迷醉了?他试图甩开他们的手,但两边的手都力量十足,他用尽方法也无法挣脱。
那顶白色的帽子速度飞快地朝他撞来,他侧身一闪,那白色的帽子却变作放大的白色光芒,蔓延开来,覆盖住了他的整个视线。
白光过去后,他好像来到一个洞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高大背影。
他激动万分,这不是自己日日夜夜都想见到的那个人吗?
他原以为一些事物会随着岁月增长而逐渐淡去,比如迟早有一天他会忘记父亲的容颜。然而,现在父亲的面容却是如此清晰,甚至可以清楚地数出眉毛的根数。
“下棋?”父亲和颜悦色地问道,说着,他吹了下口哨,白色帽子就飞来,托举着一个棋盘,棋子一下子就摆开了。
袁得鱼觉得此时此景似曾相识,记忆都回来了,回到了少年的自己——袁得鱼从6岁起,就一直与父亲平等地下棋——所谓平等,因为父亲从来不让自己一个棋子,也不让他悔棋。
他忽然觉得,这多么像在浙江嵊泗时,与父亲下最后一盘棋的情景。
他点点头,盘腿而坐。
望着神色沉静的父亲,他心里泛起一种伤感,他想珍惜与父亲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棋局拼杀得很辛苦,袁得鱼很快汗如雨下——亦如当年。最后的局势有些明朗了,袁得鱼想缴械投降,他觉得自己怎么下都不如父亲。父亲却突然说:“你有一步好棋。”
几乎在同一时间,袁得鱼看到了这步棋——他可以牺牲一个棋子,让父亲无路可走——遇到这种棋局,如果谁最后无路可走,那么对手就赢了。
袁得鱼眼睛一亮,飞速地走出了这步棋。他一摆完,就骄傲地看着父亲的眼睛。
父亲欣慰地说:“太好了!你打败我了!你赢了!你让我在棋盘上受阻了。”
袁得鱼自信地说:“爸爸,这回你信了吧,我可是什么都很厉害哦!”
嵊泗那次,是袁得鱼在父亲这里赢的第一盘棋,也是最后一盘棋。仅仅一周后,父亲就永远地离开了自己,他在梦里看着父亲,恨不得把他的样子永远抓到自己的记忆里。他闻到了父亲身上熟悉的栗子香味儿,记得当年,就是在这股甜香的空气里,这个自己生命中最挚爱的亲人,永远在铁轨上停止了呼吸。
山洞里的父亲下完棋后也闭上了眼睛,他怎么推都不醒,就像是永远睡着了一样。
正在这时,整个山洞地动山摇起来,他脚底下完全空了。
猛然间,那副棋盘猛地灼热狂放地燃烧,一枚枚形态各异的棋子犹如白雪中残缺的阴森黑洞般刺眼与突兀。那个燃烧的棋盘变作放大的燃烧光芒,蔓延开来,如此刺眼,他极力地睁大眼睛……
“啊,醒了!”
袁得鱼的瞳孔透进光来——这个世界很亮,很亮,灰白色渐次镀上鲜艳的颜色,世界恢复了原本的形状与色彩。
这时,他见到一张久违的女孩的脸——那是一张熬夜后的脸,两只眼睛像是没睡醒那样,浮肿不堪,满脸菜色,头发束在脑后,乱蓬蓬的。
这是许诺。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没念叨出声。
“你现在什么感觉?”许诺惊喜地问。
“宛如新生。”袁得鱼不知怎的,脱口而出了这四个字。
“我们都以为你活不过来了。我去叫医生。”
袁得鱼看了看四周,白色的墙壁与消毒水的气味告诉他,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头脑昏昏沉沉,全无概念。
他只是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像踏进一个无名的荒郊僻野被吞噬进去一般,但他好像强大起来,就像莎士比亚说过的,“死即睡眠,它不过如此”。
他的脑海里还回转着梦里的那盘棋。如果没记错,这盘棋与当年在嵊泗的一模一样。
然而,他又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他如今的成熟让他意识到了少年时未曾注意的细节——不是到最后,父亲发现自己快输了,提示自己,把握住可以赢的机会。而是,在父亲好多步棋之前,就已经看出了这最后的局势,并刻意朝这个方向下。
袁得鱼吃惊不小,原来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战胜父亲,竟是父亲的功劳,与自己的棋艺无关。袁得鱼震惊了,这恐怕是父亲与他下的最有策略的一盘棋。
他至今还记得父亲在表扬自己赢棋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笑。
袁得鱼又有了当年那种强烈的痛苦感觉——父亲的离去动摇了袁得鱼的生命支柱。父亲是那么完美,那么杰出的男人,他知道父亲总有离开自己的那一天,但这一天来得实在是太早了,然而,他无法抵挡命运的某种安排,无法抵挡那场被设计好的死亡。
他泣不成声。
他难过的是,原来自己从来就没赢过父亲。他甚至觉得,父亲是明知道自己要死,故意送了他一个赢局。他更难过的是,在他心中自己挚爱的父亲更加完美了,他总是一心想着别人,总是那么有谋略,却还是永远地离开了自己!
为什么如此?为什么等待父亲的是这样一场冰冷而残酷的死亡?
他闭起眼睛,又回想起在梦的最后,一枚枚棋子犹如散落的灰尘般落下。
转眼间,棋盘上只剩下七枚棋子,一枚棋子无力地横倒在棋盘上——难道不正是血色交割单上金融大鳄杨帷幄的消亡?
袁得鱼转过沉重的头,看到床头放了一本鹅黄色书页的《奔流》,确信这是他在修车厂看的那本。
这时,又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脸。
袁得鱼有点不敢相信——竟是邵小曼——她依旧拥有一张美得令人敛气屏息的脸,眼波似水,灿若玫瑰,绝色倾城,透出淡然的傲气。
邵小曼怜惜地望着自己。她像雪山一样高傲冷峻的神情,在与他的目光交融的瞬间,骤然消失,化作复苏的冰川。
医生跑了过来,检查了一番说:“恢复得不错,再观察几天,没事就可以出院了。”
许诺在一旁开心地拍起手来,随即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果然一点都不烧了。我要赶紧告诉乔安与唐煜。”说着就跑了出去。
邵小曼轻灵的声音传来:“四年了,你去哪里了?”
四年了,转眼就四年过去了。
袁得鱼闭起眼睛,记忆渐渐复苏。那记忆就像流沙,随时可以把人吞没。
二
“洗牌!”袁得鱼在海南三亚湾最大的地下赌场,捋起袖子——这是记忆中距离现在最近的一个情景。
袁得鱼手里一直拿着一枚筹码,娴熟地转着。
他一心盯着赌桌,潜心研究21点与轮盘赌。这一天,他已经故意输了好几盘了,身上没剩下几个子了。接下去,他得好好赌一把。
袁得鱼在轮盘赌前看着,很希望自己手里有什么精密的仪器——在他看来,球的运行轨迹是可预测的,就像行星必定沿着轨道运动一样——既然庄家是在球动起来后再下注,那么从理论上说,球和转子的位置和速度都是能够确定的,球大致会落在哪里也就可以预测。
不过,现在对他来说,21点更有把握一些。因为赢得21点的本质在于,胜算大时出重手,胜算小时就收手,这理论上可以通过统计得出。
袁得鱼最后坐上了一张1000元封顶的赌桌,也是全场赌注最高的一张赌桌。短短15分钟内,他就赢了1000元,他所下的注在10元到500元不等。庄家毫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发牌。袁得鱼已经观察了快一天了,21点的四张桌子,就数这个庄家赢面最高。
桌子上很快就只剩袁得鱼与庄家两个人了。
庄家有点挑衅地看着他,像是在问:“跟不跟?”
对袁得鱼来说,现在的局势在外人看起来似乎有些剑拔弩张,接下来的都是凭运气。然而,在他看来,谁能拿到最后一张3,谁就赢了,这副牌只剩下3张,其余2张都是大牌。而现在,他已经是16点了,庄家是18点。如果庄家和自己都放弃,还是庄家赢,自己要赢就必须拿到那张3!但他怎么知道,自己接下来拿到的,就是3呢?
接下来是袁得鱼拿牌。
下一张,会是那张3吗?
从概率上来说,袁得鱼应该放弃。但他明显看出庄家也有点不淡定了,这就是现场赌牌有趣的地方,你能从精准的情绪判定中,掌握到更高的赢面。
他沉静下来。
袁得鱼摸了一下鼻子,每次选择都意味着失去一切的风险。终于,他像是要放弃的样子:“我……”这时,他又很快说:“我要这张牌。”
旁观的人发出无法理解的唏嘘声,不过他们都很起劲地等待着结果。
牌打开了,上面是3!
袁得鱼一下子蹦起来。
“你小子运气不错!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又拿牌了呢?”有人问。
“我就是突然想拿了!”袁得鱼笑道。
“运气太好了!”
“哈,狗屎运!”袁得遇虽然这么应着,心里却想,这当然不是赌运气那么简单,这实则是个很简单的概率问题。前提是庄家知道结果。对他而言,刚才有三种情况:他拿牌,庄家不拿牌,如果是3,他赢;他不拿牌,庄家不拿牌,庄家赢;最后一种情况是,他不拿牌,庄家拿牌,庄家赢。也就是说,只有第一种情况他才能赢。如果是在电脑上玩牌,他只能选择放弃,但这里毕竟是人的战场。他分明看到,他选了放弃牌的时候,庄家一脸如释重负。他知道,对他而言,如果拿到的牌是3,他的赢面是33%,如果不是3,他的赢面也是33%。但他估计的三种情况中,有两种要通过改变才能赢,改变的赢面是三分之二。也就是说,一开始的时候,他的机会与所有人一样,是33%。但庄家给了他一个暗示。感谢庄家,让自己获胜的概率一下子提高到了67%,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改变自己的选择呢?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马上将台子上的筹码收拾起来。
“小兄弟,很厉害嘛。”赌场老板说。
袁得鱼此时正站在筹码处想换回现金,没想还是被赌场老板盯上了。
“很多人都会受情绪影响,很容易固执己见。但你不同,你会随着变化而变化。”原来老板一直在暗中观察。
“哈哈,过奖,只是运气好一点罢了。”袁得鱼心想,什么灵活不灵活,对自己来说,这只是个概率问题,他只关心概率的变化,与其他情绪什么的都无关。
“跟我玩两把?”老板满脸堆笑,笑容背后却充满无法抗拒的强迫,让袁得鱼想起此前在上海的地下赌场里遇到唐焕的情景。
袁得鱼有种强烈的感觉,老板想赶自己走,如果他不答应老板,估计以后再也没法来了。他点点头,显出无比淡定的样子——这种淡定仿佛也是袁得鱼与生俱来的。
老板很客气地对发牌手说:“洗牌。”
袁得鱼暗笑,很多策略在洗了牌之后很快就无法见效。说穿了,所有赌博上的胜算靠的都是概率的累积。
袁得鱼的策略在连续发了4张牌后依旧神勇如初。
“洗牌。”老板又朝发牌手点点头。
袁得鱼的策略屡次被频繁的洗牌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