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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家人(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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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不告诉妈妈?这是一个问题。从“白沟”回来后的几天里,节节因为这个问题沉默寡言。假如告诉的话,告诉些什么呢?节节又回想整个儿经过:从跨进院门时“黑白铁”的语气,到上车时爸爸塞给自己的一卷钱,其实都算不得板上钉钉的证据。所有和“不好的事”相关联的意象,都是她想象的内容。硬说成捕风捉影也可以。

节节甚至怀疑,她从决定去看爸爸,就怀了疑人偷斧的心思。

但是不告诉呢?算不算是对妈妈的背叛?那些若隐若现的“迹象”,毕竟如同令人寝食难安的异物,硌在她的家庭最敏感的地方。人人都爱美好的家庭,从小学写作文就开始歌颂“我的家庭”,但这时节节却发现,所谓“家庭”的概念,就像童话里的小公主,越完美也就越娇嫩,到最后几颗豆子也能引发钻心的痛。

那种痛她已经感觉到了,如果缄口不言的话,又算不算掩耳盗铃呢?

这是迄今为止节节所面对的最严重、也最残酷的矛盾。她不仅沉默,而且魂不守舍,甚至开始失眠。在万物俱寂的夜晚,她瞪着大眼睛看天花板,像给人绑住一样动弹不得。她很希望有一个全知全能的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向她宣布:爸爸没有问题,其实是你多心了。听说《圣经》里的末日审判就是由这么一位全知全能的伟人进行的——既然一切隐藏着的恶行都会被揭露,那么被冤枉的自然也能恢复清白喽。失眠到无法忍受时,节节并不介意来上这么一次审判。

她甚至羡慕许洋有那么一个混蛋的妈——人家多痛快,做了就做了。不像她,落得个钝刀子割肉。

然而钝刀子割了她半个月,也终于见血了。

那是一场突然事件。那些藏着掖着的真相,所谓“大人的秘密”,也都在节节面前昭然若揭。

但完成“揭露”的人却不是节节,更不是妈妈,甚至不是爸爸自己。事件反而起因于很远很远的地方,起因于那些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身上:在某个比北京落后十几年的小城市里,某个学生忽然感到大腿发痒,于是他上课时隔着裤子挠啊挠,还不过瘾,就窜到厕所里,脱了裤子挠啊挠;还有一个姑娘新买的裙子莫名其妙地脏了,屁股上污黄的一大块,像油脂又像什么颜料,洗也洗不掉,这块脏让她在街上狠狠出了一次丑,人家都笑她“大便失禁”了,羞愤难当之下,她几乎想到了自杀;又有一对中年夫妻,丈夫的下身忽然长了几个红疙瘩,原先不当回事,后来竟然越长越多,连成一片了,于是他的老婆开始骂街、砸东西、回娘家,她义正言辞地质问他:“你从哪个骚货那儿得上的脏病?”

这些人的痒、脏、羞愧和愤怒汇聚在一起,经过有关部门的重视,变成了另一种力量。这力量又经过有些人有些事的传递,再传到节节心里的时候,就成了难以言喻的痛。就像煤变成电,电变成光,人的感觉其实也可以像物理学的“能量”一样转换、传递的。等到后来,节节能以“全知全能者”的眼光看待那个突发事件的前因后果时,却又感到世界真奇妙,奇妙得好笑。

而事件爆发的时候可绝不好笑。那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妈妈在看电视,节节在自己屋里看闲书。又不只是看电视和看闲书:妈妈同时还在进行舞蹈演员必修的压腿功课,节节则在矛盾,胡思乱想,绝望地预料今天晚上又要失眠。

门突然响了。节节跑去开,一边抱怨:“小不忍,你爸又喝多了吗?”

但是门外却不是“小不忍”,而是一个女人的黑影。不高,壮实,水桶腰。节节脑袋里轰隆一声,脚狠狠地跺了一下,声控灯照亮了“黑白铁”的大眼大嘴。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想照那张脸抽上一个嘴巴。但抽的目的不是为了表示愤怒,而是为了验证“这是不是真的”。然而灯灭了,再跺脚又亮了时,“黑白铁”还站在她面前。看来的确是真的。

节节梗着嗓子,憋出一句话:“你到这儿来干嘛?”

不只问她来“干嘛”,而且是问她为什么“居然”到这儿来了。抢上门来了吗?豁出去了向节节向妈妈挑衅来了吗?你也不看看你那张脸和身段。我妈妈都四十了每天晚上还压腿呢。

而“黑白铁”脸上的第一个信息却是示弱——那种丑女人面对漂亮女人,乡下人跨进城市家门的示弱。这是条件反射。条件反射之后则是焦急和慌张。她问节节:

“大姐在吗?”

又是这种愣愣磕磕的不见外。节节只恨家里没养一条狗,否则就可以把她给咬出去。

而说话时还是如鲠在喉:“你到底来干嘛?”

“我得跟大姐说。”“黑白铁”低垂着眼,躲着节节。两人僵了几秒钟,卧室门开了,妈妈走出来。

还没等妈妈问话,“黑白铁”的眼睛就越过节节的肩膀,迎上去了:“大姐,我知道来得不是时候……”

妈妈扫了眼这女人,目光随即了无兴趣地离开,仿佛一瞥之下就了然于胸。接着,半是淡然半是嘲讽的微笑挂上了嘴角。妈妈的功夫可比节节深厚多了。

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谁家保姆——你是?家里缺盐了还是缺醋了?”

而“黑白铁”却扭进屋来——缩着肚子从节节身旁蹭过去——站到妈妈面前,拖出了哭腔:“大姐,出事了。老板出事了。”

这话让节节和妈妈都是一悚。妈妈迅速看了眼节节,然后对“黑白铁”说:“到里面去说。”

但是避开节节又有什么意义呢?“黑白铁”的嗓门那么大,她不需要扒门缝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爸爸真的出事了。就在今天下午,“厂子”里来了两个工商,嘻嘻哈哈地说要进行例行检查,爸爸便嘻嘻哈哈地应付他们,又很老练地拿了两条烟出来。别管什么检查,两条烟总是免不了的。和那些“土老冒”相比,爸爸很为自己“知道规矩”而光荣,他也觉得自己有资格和穿制服的人嘻嘻哈哈。北京人天生都是外场人嘛。

但是正在嘻嘻哈哈,忽然又进来几个警察。爸爸还没缓过神来,已经被按倒在地,接着四周便丁丁当当了起来:屋子门被撬开,洗衣机都掀开盖,床底下、柜子里、犄角旮旯,没有一个地方不被翻了个底儿朝天。几麻袋没来得及洗的“洋垃圾”被扔到院子中央。人赃俱获。

刚才警察没有先行进门,想来是怕“犯罪嫌疑人”狗急跳墙,从窗户里翻到别的院儿里去。这边地形复杂,警力又不充足,真跑起来未见得追得上。先让工商进来呢,一来可以让对方放松警惕,二来也能够明确抓捕对象(老板而非雇工),实在是一举两得。

而完成了配合任务的两个工商仍然是嘻嘻哈哈的。他们像狗熊掰棒子一样,把烟往腋下一夹,对爸爸宣布:贩卖洋垃圾是违法行为,您还得负担刑事责任呐。恭喜恭喜。

爸爸被屁股朝天地按在地上,还在激烈抗辩:这里卖洋垃圾的多了,半条街都是干这行的,为什么只抓我一个?还不是因为那些河北人都是你们的亲戚和老乡,还不是因为那些浙江人、福建人给你们塞过钱……

执法人员则毫不心虚,拎起一袋洋垃圾,就扣到了他的脑袋上。这样做也是一举两得:一来可以把他的声音捂住,否则传出去影响多不好;二来则是让他明白,咬别人是没用的,有本事你别犯事呀,还是先认识一下自己的错误吧。老师经常这样教育小学生。

接着爸爸就被押走拘留了。接着腊黄脸的小姑娘和硬邦邦的老头就大难临头各自飞了。腊黄脸的小姑娘卷走了摊儿上的存货,硬邦邦的老头只带走了《故事会》杂志。接着“黑白铁”就坐上长途车,倒车、问路、被人涮了走错路,最后终于摸到了“老板”家里,对“大姐”失声恸哭:

“您救救老板吧!”

这一哭,就把一切都暴露了。节节愣在门外,骨头里往外冒着恐惧。妈妈是一定会生疑的。不,妈妈肯定把什么都看穿了。她不敢想象妈妈会有什么反应。

而“黑白铁”这么反客为主地大哭,是无法自控还是早有预谋的?她到底是过分忠厚还是过分狡猾?节节真是恨死她了。

里屋,妈妈在静默,“黑白铁”像被这静默慑住了一样停止了哭,只剩下断续的几声抽泣。节节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屏住,她被自己憋得天旋地转。

直到妈妈开口,节节才恢复了喘气。但妈妈的语气却让她感到费解,甚至荒诞。

妈妈淡淡地、居高临下地说:“你别担心,能救我们肯定会救的。”

在救爸爸这件事情上,妈妈不是“第一责任人”吗?怎么就变成了“外人”在求“内人”了?前面居然还有一句“你别担心”。妈妈到底是怎么了,这个家庭到底是怎么了,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节节再看这套从小住到大的房子时,竟然感到无比陌生。

“黑白铁”回答的那句话,就更像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她说:“谢谢大姐。”

陡然间,节节的蛮劲儿又上来了。她的漂亮和心思都不见得比妈妈多,但是在这年纪不缺的是蛮劲儿。她的脑子里又是“腾”的一声,声音响过之后,人已经到了里屋——下巴昂然地向上翘着,尖尖的如同即将射出去的箭,手指着门:

“你算个屁!滚出去!”

“黑白铁”又低下头,缩起来。她总是这样面对节节的发威。宽厚和死皮赖脸居然是一对同义词。而妈妈呢,节节这才想起来看妈妈:她以舞蹈演员的姿态端坐着,脊背挺直;肩上盖着件大红披肩,手里端着一杯茶。

妈妈仍平声静气地对“黑白铁”说:

“滚还是不至于——但是我们家真没收留你的地方,今天你就住招待所吧。”

这一夜自然又是辗转反侧。第二天早晨,节节就着牛奶吃了半袋饼干,然后坐在餐桌旁等妈妈。事已至此,应该怎么办就得由妈妈说了算了。

而今天妈妈起得比平日晚,也是可以预料的。她脸绷得紧紧的,面容倒也清爽,眼睛仿佛比平日都大。节节看不出她是否也一夜未眠。

但妈妈看见节节坐在那里,却说:“你怎么还不去上学呀?”

节节盯着妈妈。她的态度不言自喻:都什么时候了,还上什么学呀。她还想着自己那顶棒球帽放在哪里了,并且想提醒妈妈也找一顶帽子或者纱巾戴上。“白沟”那地方风大,又脏,晃一圈头发就打结了。她又想象着自己和妈妈带着帽子围着纱巾走在破烂飞扬的泥土路上。

妈妈却全没看见节节的心思。她又说:“上学去,上学去。我和你一块儿去。”

因为无法把“不去上学”的理由说出口,节节只好被妈妈押送到了学校。在校门口碰到许洋,妈妈对他说:“晚上到家来吃饭啊。”

到了学校当然也听不进去课。节节想:爸爸现在会怎么样呢?妈妈会怎么样呢?还有“黑白铁”会怎么样呢?这几个问题分解成无数个问题,充满了脑袋,到头来还是没头绪,并且又让她疲惫了。于是她便停止想,呆看着窗外的杨树枝上,一只麻雀落上来,两只麻雀落上来,麻雀们打起来,最后“呼”的一声四散飞走,只剩下空荡荡枝头在那里颤动。再往后她便困了。积攒了多少天的失眠一发算起总账,像只大手把她小小的脑袋一按,就再也抬不起来了。

她趴在课桌上,无声无息地睡了好几节课。但对于一个成绩很好的女生,老师也懒得去管。何必凭白伤她的面子呢?大多数同学也不打搅她,只是惊奇地指指戳戳:太能睡了。也有几个调皮的男生好奇于“睡美人是否也会流口水”,但许洋吊着绷带守在节节旁边,不让那些家伙上前。另外还有一个站岗的是马金山,他歪着脖子,揪着某个人的脖子说:“我要为她富(护)法!”因为许胜利“没有反映到学校来”,他现在对许洋充满了义气,对节节的那份仰慕呢,则被深深地埋在了心底——这让他更加觉得自己侠骨柔肠,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思想深度的流氓了。

就这样混过去一个上午,下午固然也是昏昏沉沉的。终于放了学,节节和许洋一起回家,却见屋子空着。冰箱上用小猫形状的吸铁石贴了一张纸条:饭已做好,拿出来热一下,最好自己刷碗。从盘子里凝结一片的油渣,可以判断出这菜已经放了很久了。节节明白,妈妈一定上午就出门了。也许现在她已经人在河北了。

许洋自告奋勇地端盘子:“我会热饭!我爸晚上喝多了,我还给他下挂面呢。”

节节幽幽地叹了口气:“算了吧你,就一条胳膊。”

然而她把饭菜拿到厨房,却又停住了手。她只是看着那两盘很家常的“萝卜干炒腊肉”和“蚝油生菜”发呆。她又想,也许应该掉下两滴眼泪来。但是白天那一觉却仿佛把眼泪都蒸发干了。

而正发呆,外面又有人敲门。许洋开了门,哎呀一声:“怎么是你?”

节节扭头看见“黑白铁”在外面愣愣地站着。这也很好理解,妈妈连节节都不带,就更不屑于与“黑白铁”一起去了。妈妈独自上路了,她孤身孑影而又仪态万方地走在一片杂乱之间,去看一个背叛了自己的男人。

妈妈的行事方法让节节感到了一股悲凉之气,但同时又有一丝快意。对于妈妈昨天晚上的冷傲和淡然,她也佩服起来。这难道不是妈妈最应该有的态度吗?

节节不禁模仿起妈妈来。她想象着妈妈的魂儿附了自己的体,也挂上了一脸平静,脖子和腰挺得直直的,走到“黑白铁”面前说:

“对不起,没你的饭了。”

然后她就把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