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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家人(十六)

妈妈这一走就是三天。节节看着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若无其事地轮回。第一个晚上她自然是慌乱的:早已和许洋吃完了饭,做完了作业,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手忙脚乱地在屋里乱翻,最后找出一套小时候玩儿的军棋来:“小不忍,我们下棋好了。”

许洋就忠诚地坐在对面,陪她消磨时间。到他哈欠连天时,壁钟也指向十二点了。妈妈还没回来。

许洋终于说话了:“下完这盘就不要下了吧,明天还要上学。”

节节把正在进行的战局一胡撸:“那现在就不下了。不下就不下。”

许洋眨巴眨巴眼睛:“你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节节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今天没告诉你么?她有个战友来北京汇演,请她去作指导。”然后就干净利索地把许洋推出去。

许洋走后,节节就要独自面对不知如何是好的局面了。她后悔在学校睡了一白天,现在精神好得很,想逃到梦乡里也不成了。妈妈找到爸爸了没有?他们会谈些什么呢?无论是爸爸被抓起来,还是他与“黑白铁”的关系,都是重大的事情。对于重大的事情,是一定要慎重讨论、深入讨论的。因此对于妈妈的不归,节节是能够理解的。

但恰恰因为理解了事关重大,她才更慌张。猛地,她又回忆起小时候,“小城故事多”的那个晚上。当时妈妈受了气,收拾东西就走,要回南方老家去——就连暖水瓶都塞到皮箱里去了,可见态度之决绝。那么现在呢?妈妈该不会故伎重施了吧?要是这样爸爸可没法把她追回来了,他在拘留所里关着呢。

节节猛地站起来,开始了一场大搜查。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分,剧团家属院里只有一间屋子还亮着,一个小女孩正在灯下翻箱倒柜。她面色苍白,手脚机械地忙碌。而过了一会儿,窗外又响起乌里哇啦的歌声,是那个著名的酒鬼许胜利回来了。夜归的人在给无眠的人伴奏。

随着某个邻居一声愤怒的喝骂:“你他妈又抽什么风啊!”酒鬼许胜利的歌声戛然而止,节节也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动作。她已经把衣柜、鞋柜、首饰匣子都翻了个遍。妈妈那件咬了几次牙才买的羊绒大衣还在,最喜欢的两双鞋子和珍珠耳环也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更主要的是,跳“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时的那一套演出服还在。演员的演出服相当于战士的枪,是绝对不能丢弃的啊。

也就是说,妈妈没打算不辞而别。他们这个家还在。

明确了这一点以后,节节的心便安然了。

从第二天起,她就得自己解决吃饭问题了。厨房里还存着点儿土豆和生菜,虽然蔫了点儿,但也够她拌两回沙拉的了,主食和肉菜则从食堂买。到了第三天,她竟然有了像模像样地过小日子的感觉——她已经学会了把一切安排得很好,从早上的牛奶到晚上的宵夜。她甚至还洗了一条牛仔裤,再和许洋一人一头地旋转,把水挤出去。

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自豪感中,节节忍不住想:都走都走,全都不回来才好,我一个人还不是个过。

但是再一转念:如果真的“全都不回来”呢,她一个人又该如何“过”?这个“过”就不光是吃饭穿衣的问题了啊。

这么一想,她便又心慌了,抓着牛仔裤的手也僵住。好在这时,妈妈回来了。门“啪嗒”一响,她鼻子立刻一酸,但却不敢回身去看。

而妈妈走失了三天,回家来的第一句话却是:“哎呀脏死了。”节节便顺着那熟悉的声音,打量了一下房间,然后换上赌气的面孔:

“不比你在的时候脏。我自己也能吃、穿、睡。我还替你交了楼道的卫生费。要是抽屉里多留点儿饭票……”

妈妈打断她:“哎呀别抱怨了,我又不是玩儿去了。让我先洗个澡吧。”

原来妈妈是在说她自己脏。这个澡洗得格外长,大概因为这几天都没时间没条件清洁自己。而听着卫生间的水声,节节又开始瞎琢磨了:怎么还像没事儿人似的?她是不是看爸爸去了?他们都讨论了什么?

总不可能什么都不讨论吧。

一开始琢磨,节节便放下手里的牛仔裤,去翻妈妈的包。许洋晾在那里就晾在那里吧,她早习惯于把他当空气了。只要不涉及男女之防,干什么事儿多他一个都不嫌别扭。包里有旅行装的护肤品、牙刷牙膏、一本显然在路上买的《读者》杂志,还有几件内衣裤,单独装在塑料袋里。这都是平常无奇的,而两样特殊的东西则放在夹层中间:一张存折和一只印有剧团名称字样的信封。节节翻开存折,看到最近的一次支取就在昨天,数目相当之大——这也能够想见,爸爸犯的那种事儿一定要被课以重罚的。而信封用胶水封了口,里面薄薄的似乎只有一张纸,这又是什么呢?可是正在琢磨,妈妈就推门出来了。节节赶紧把包里的东西塞好,推到一边。

屋子里溢满了洗发水和沐浴液的香气,妈妈用毛巾包了头发,更绷出一张紧致的脸。她走到厨房,对许洋说了一句:

“先回家去好不好?”

口吻仍是漫不经心的,但却不容置疑,完全是大人在命令孩子。节节心一抽,随即绞痛了一下:这是开诚布公的前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对自己开诚布公了,而自己其实还没有准备好呢。

果不其然,许洋出去以后,妈妈坐到沙发上,招招手让节节过去。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才说话:

“节节,你以后可能得过另外一种生活了。”

节节低头说:“我知道。”

妈妈仍不缓不慢地说:“你知道,你爸爸犯的这个错误……”

节节却仰起脸来说:“我知道。”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妈妈。既然到了这一步了那就别掖着藏着了吧。她想得到解释的不是贩卖洋垃圾的“这个错误”,而是“另一个错误”。她想知道爸爸错得有多大,错到了妈妈要如何处理他,从而判断自己的“另外一种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

节节默默地鼓励自己:勇敢点,别让真相再不明不白地滑过去,长痛不如短痛,一次知道了倒也爽快。

她听到自己说:“谈谈你们之间的事儿吧。”语气和妈妈一样的平静、不容置疑。

妈妈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一定没想到节节会主动追问上来。但是节节就是这样一个姑娘:该惶惑也惶惑,该胡思乱想也胡思乱想,但真到了关键时刻,她会本能地迎上去披荆斩棘——她豁得出去。

而妈妈原本还盘算着如何委婉地告诉节节、安慰节节呢。她甚至还考虑向女儿扯个谎。但从刚才这一刻起,妈妈相信节节如果被蛇咬了,肯定忍心自己把胳膊斩下去的。不仅壮士能断腕啊。

于是妈妈便对节节一五一十了。她的口气仍是淡然的,但其中的内涵却变了——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平等和坦诚——以及尊重。

妈妈和爸爸都同意离婚了,就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刚才节节翻出来的那个信封里,正是他们的离婚协议书。

妈妈坦白了来龙去脉。不仅包括她自己是怎么想的,爸爸又是怎么想的,还包括了很多没必要向节节交待的细枝末节。

节节问:“你看出爸爸和那女人有事了?”

那当然。自打“黑白铁”刚一进门,妈妈就看出不对劲了。过去当文艺兵的时候,老师总是这样教她们:“要揣摩人物的表情下面还有什么!”揣摩表情成了那群军装美女的必修课,她们不仅自我揣摩,还要互相揣摩。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从“横眉冷对”底下揣摩出来的,不是“建军节”的排骨肉太少,就是晾在外面的尼龙丝袜被谁偷走了一条。还有一次,大家从一个岁数最大的女兵的表情下揣摩出了很不寻常的痛苦,便都跟着学起来,老师看了说:“怎么一个个都像怀胎三月一样。”

后来那女兵果然提前复员了。她们居然揣摩出了一个婴儿。

而前两天,火眼金睛的妈妈脸上却不动声色。她比孙猴子可有涵养得多,她认为这时候奋起千钧棒,那太失身份了。而且就“黑白铁”哪个德性,配当妖精吗?妈妈要让对方知道,自己都不惜得跟她较劲。她要找唐僧(何止肉眼凡胎,简直是瞎了狗眼)问个清楚。

节节问:“他就坦白——招认了?”

这就是妈妈也没料到的了。她收拾好衣服和洗漱用品,又拿上家里的存折,踏上了兴师问罪的寻夫之路。第一站自然是“白沟”,在这里,市场管理人员告诉了她拘留所的地址,但赶到地方时,探监时间已经快结束了。妈妈这时又占了漂亮女人的便宜,拘留所的人给她开了个绿灯。她冷静而淡漠地把一些日用品和两条香烟交给爸爸,询问了他在里面过得可好,然后找到管理人员,上了一节普法教育课。得知需要交纳罚款后,她马上赶到银行,取钱。

这一天,她住在拘留所旁边的小旅馆里。这个旅馆生意兴隆,客人全都是来探监的,而且以女性为多:母亲、妻子、女儿,当然还有相当比例的“家庭编外人员”。比如一个有情有义的妓女就在旅馆门口里拉起客来:“大哥,我今天打折,急着给我爷们儿打点打点……”

旅馆老板竖起大拇哥:“堪比当年的小凤仙呀。”只可惜这个小凤仙模样不济,只值一百块钱。她要打折出售多少次,才能完成“打点打点”的大业呢?要知道,拘留所里的饭都比外面贵好几倍的。

被臭虫、老鼠和妓女嫖客吵闹了一夜,妈妈第二天再去看守所的时候,就显得精力不济了。但她仍然保持着姿态,告诉爸爸,该办的手续已经办完,人事尽了就只能听天命了。爸爸在里面垂头丧气地哼哼两声。然后两人就隔着铁丝网静坐,好像夫妻之间只有那么点话好说了。

坐了很久,妈妈才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这时候说这事不合适,但来一趟也不容易,还是一并说了吧。”

爸爸没反应过来似的:“还有什么可说的?”

“做都做了,这么快就忘了?”妈妈扬扬眉毛,好像在调侃爸爸,“你太没情义了——对人家。”

这话让爸爸一激灵,然后狐疑,然后又恢复了颓然。他掏出一颗烟来,管教立刻在旁喝斥:“这里不准抽烟!”

爸爸只好把烟放下。但这时妈妈却优雅地伸出两根指头,示意爸爸透过铁丝网把烟和火柴递出来。她像外国电影里的女人那样点上烟,挑衅地看了眼管教,让那年轻的男孩子憋了个大红脸。然后妈妈盯了盯自己的丈夫,仿佛在鼓励他坦诚点儿,再坦诚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