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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家人(十七)

爸爸问她:“节节——告诉你了?”

也许由于妈妈的鼓励,爸爸忽然拿出了北京男人所特有的“混不吝”。换句话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头也抬起来了腰也挺直了。他像领导讲话一样,先咳嗽了一下,然后开始竹筒倒豆子。

爸爸告诉妈妈,他和“黑白铁”确实“有一腿”。但有一腿的原因不是女的风骚或者男的好色,他还没“不开眼”到那份儿上。甚至“两地分居”也不是原因,白沟离北京这么近,还不是什么时候想回去就回去嘛。而这两年他越来越不爱回去的原因是,在“厂子里”,具体说是在“黑白铁”那儿,他体验到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或云人生状态。

这个状态就是被人崇拜,知道自己比别人强——而且是命中注定比别人强、毫无理由地比别人强。在“黑白铁”眼中,他简直就是刘德华和关二哥的合体。他是那么帅气文雅,那么挥斥方遒用兵如神,而且还是那么义薄云天。可以想见,“黑白铁”一定没见过什么像样的男人,因此节节爸爸的举手投足、高谈阔论都让她着迷,他的按时发放工资和关心员工又让她感激涕零。从那女人的眼神里,他当然看出了崇拜,而这崇拜又成了激励他的力量,让他去获取更大的崇拜。有一次,“黑白铁”被洋垃圾里的铁丝划了手,他二话不说就把她“强行”送到了医院,像抢险救灾的领导干部一样高呼:

“生命高于一切!”

还顺便痛斥“白沟”的其他老板:“他们就是没有一点人道主义!”

“生命”和“人道主义”之类的大词儿强劲地贯穿了“黑白铁”的心扉,让她的眼睛也迷离了,先是哭得像两朵桃花,然后又肿得像两个桃子。当桃子逐渐萎缩下去之后,露出的是不加掩饰的迷恋。她也不是没有衡量过自己的条件:来自内蒙县城,相貌的年龄比实际要大十岁,刚二十多岁就长得像三十多了,并且愚笨而粗鲁。但自卑到了尽头,反倒横下心来:就是爱上他了,怎么着吧?丢人就丢人了。反正在“尊严”这方面,她本来就是一无所有。

而爸爸这边也有了新的感悟:他发现“崇拜”不仅让人享受,而且还能让人上瘾。他蓦然发现,自己也越来越离不开“黑白铁”了。只要她不在,他就像歌唱家失去了听众,像“逗哏”的相声演员失去了“捧哏”的。像红花失去了绿叶。他不免对比起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光来:这几十年,都是他在“崇拜”她,她的漂亮和“艺术家”的身份把他压抑了。他获得了一个让人羡慕的妻子,却失去了被人崇拜的权利。他的一种虚荣被过分满足的同时,另一种虚荣却常年空白。

就连刚才妈妈优雅地点上一支烟,优雅地反击看守的姿态,在他看来都是一种极度的炫耀,也是对他的压抑。而且,难道她不知道看守要是记仇的话,是会对他抽嘴巴甩皮带的吗?他们甚至会借口牢房紧张,把他转移到关押抢劫犯和强奸犯的房间。苦头还是他一个人来担,而妈妈因为美丽而任性,从来不考虑他的感受——多少年了都这样。

因此,“黑白铁”简直可以说滋润了他的饥渴。这种饥渴比当年对美丽女人的饥渴还要强烈。

他甚至生发出一种很本质、也很唯心主义的感慨来:人啊,其实无所谓美丑贵贱,甚至“真实的人”本身都是虚无的,存在的只有他(或她)带给旁人的一种感觉、一种气氛。在“黑白铁”面前背诵了无数拾人牙慧的“至理名言”之后,他总算有了一点独特的心得。

两个“有心人”朝夕相处在一起,某一天干柴烈火,也是顺理成章了。那天在一圈洗衣机中间,他们都忘记了是谁先抱住了谁。总之是一次无心的身体接触引爆了闷热天的炸雷。他们一边撕咬搏斗,“黑白铁”还一边说:

“脏!脏!”

她跑回自己房间,拽了条干净的床单回来,铺到满地的洋垃圾上面,然后才颇为悲壮地倒下,奉献,完成“崇拜”的最终仪式。

完事之后,爸爸才如梦方醒地说:“哎呀,我有老婆孩子。”

在拘留所,他对妈妈说:“我也不是没有负罪感。”但却带着很无赖的“豁了出去”的表情。

听到这儿,妈妈再也忍受不住:“你别说了。”

听到这儿,节节也对妈妈说:“你别说了。”

母女两人都觉得恶心,恶心死了。哼,什么崇拜和奉献,到头来还不是在垃圾堆上打滚。他竟然有脸全说了出来。她们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同仇敌忾。

她们对爸爸的鄙夷都是一样的:这就是典型的骨子里很“贱”的男人,没有虚荣的资本却迷恋于虚荣,老天给他一步好运也不知道惜福。北京南城的胡同里盛产这种男人。

就连拘留所里那个年轻的看守,目睹了这个美丽女人被“赖骨头”男人伤害的故事,都为之动容了。刚才那一支香烟的挑衅,非但没有让他记恨,反而让他心痛与敬重。来探监的家属多了,大多数都是哭天抢地或贼眉鼠眼地寻找机会行贿的,他从没见过这样把悲哀压在平静之下的女人。一瞬间,他幻想自己也有这样一个高贵的姐姐,而这个姐姐被一个混蛋欺骗了。这天刚把爸爸押出探监室的铁门,他就狠踹了一脚:“走直了!”

这一脚又会让爸爸怎么想呢?他一定想:你看,她在哪里都不缺崇拜的。她就是被崇拜惯了。而我四十多年来只得到过一回。

节节又问妈妈:“那么你们后来就——”

是啊。妈妈轻轻点点头。虽然“黑白铁”曾经甘愿牺牲地对她所崇拜的男人说:“我绝不破坏你的家庭!什么时候不要我了你就直说。”但在这个游戏里,她的意见并不重要。她就像咬翻了供桌的耗子,供品稀里哗啦的碎了一地,却还是没人理会耗子的吱吱叫。爸爸妈妈已经按他们自己的游戏逻辑玩儿下去了。

第三天的探监时间,妈妈径直拿出了“离婚协议书”,没做任何铺垫。就连这张纸本身都是她在家就起草完毕、带在身上的。昨天晚上她会不会把它拿出来,看上无数遍呢?不得而知。

而爸爸只看了最上面一行,就默默在结尾处签了字。他一笔一划地写完,才“波”地一声,鼻子里冒出一个泡儿,然后趴在铁丝网上失声痛哭。

他说:“我怎么会想到闹成这样……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节节……”

二十年夫妻走到头,妈妈却仍然能够“保持台风”。她的伤感是节制、超然物外的,就像陪着某个不相干的人掉几滴眼泪。而自始至终,爸爸也只是“舍不得”,并没有乞求过妈妈的原谅。他们似乎早已达成了共识:以妈妈的性格,事已不能回头了。

妈妈拿着离婚协议书从拘留所出来,就已经是一个实质上的单身女人了。她走到门口,正碰见“黑白铁”等在那里。看到妈妈,那女人欲言又止地迎上来。假如是一个“心胸开阔”的女人,也许会叹一口气,交代一下“他”吃什么不吃什么、有什么不为外人道的隐疾吧,但妈妈却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她对爸爸出奇的大度,但对“黑白铁”却仍然刻薄而傲慢。她认为对方没资格与自己进行交接仪式——就像二战结束后,一部分日军拒绝向共产党的游击队缴枪。

然后她就坐车回家了。过两天就到法院去办手续,妈妈这么告诉节节。

但是节节仍是不明白。如果说妈妈“坚决不原谅”爸爸,是她的高傲使然,那么她长久以来对爸爸的淡漠呢?这又该怎么解释?还有,在整桩事情里,她怎么也看不出妈妈流露过“真正的悲痛”。“真正的悲痛”越压抑,就越显得更深厚,作为演员的孩子,节节也明白哭不能号啕大哭,而要抿着嘴噙泪——但妈妈却并没有“压抑”什么,她的平静和淡然几乎是纯粹的平静和淡然——下面顶多藏了两份感慨,却绝无悲痛。

也就是说,妈妈骨子里渗出一股“无所谓”的态度。因为“无所谓”,她才能在面对爸爸和“黑白铁”时轻松地占据上风。

节节甚至对妈妈生出怨恨:“这是你咎由自取的。如果你对爸爸不那么傲慢和冷漠,他又怎么会被“黑白铁”那种货色乘虚而入呢?你也要负责任!”但她心里一惊,立刻让这念头飞快地滑过去。她承认,这个反应是极其势利的:“爸爸已经被从这个家庭‘开除’出去了,自己还能依靠谁呢?只有妈妈了。”

看到节节在发愣,妈妈却突然叫了一声:“哎呀,你的裤子还没拧干,别泡一晚上沤烂了。”说完就跑到厨房,收拾起许洋留下的那条牛仔裤。她一边拧,又一边说:

“节节都会自己洗衣服了——过来帮把手。”

听到妈妈的口气一下子就“日常”了,节节又是一阵恍惚:妈妈这婚离的,竟然有如释重负的意味。她脑袋空空地跟过去,抓住裤腿沿着妈妈的反方向拧。而她的态度也是和妈妈“拧巴”的,无声地咧开了嘴。她已经陪着大人“坚强”了那么久,现在想使用孩子的特权了。但咧了很久的嘴,肩头一抽一抽的,却也哭不出声来。

妈妈的眼睛便暗了一下,轻轻说:“最对不起的还是你。我们都对不起节节。”

然后她低下头,自言自语地打了个机锋:“覆水难收啊,早知这样,当初何必盛满水呢?”

节节就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长嚎。她甩下裤子,跑出了门,泪流满面地走在院儿里。还好夜已深了,除了野猫伴着她哭,并没有人看见。她就那么大口地喘着气,哭,像一个就要窒息的人。她真得快要不能呼吸了,她被命运扼住喉咙了。

她在院儿里一圈一圈地走,不知走了多久,才觉得脑袋里有了氧气。四周的景物也清楚了起来:竟是个晴天,月朗星稀。这时她才觉出脚痛,原来出门时穿的是一双拖鞋,两个脚趾都被塑料袢儿磨破了。节节就找了个花坛,坐下,在夜色里风干自己的脸。心里满满的痛楚已经哭出去了,留下的是更加荒凉的一片空。

这时路灯把一个影子送过来了。不是妈妈,而是许洋。他穿着件脏兮兮的大背心,在节节旁边站住,仍像痴呆一样没有表情。节节躲着他的目光,在暗处擦了擦脸,才说:“小不忍,你跑出来干嘛?”

许洋说:“我爸不知又跑到哪儿去了。我等他。”

也许他在无数个深夜出来等过酒鬼爸爸,而节节以前全没发现。现在她心里的痛处又被狠狠地捅了一下:他还有爸爸可等。她便又扭过头去,等着眼泪掉下来,但却发现眼泪已经流干了。

于是她叹了口气,拍拍身旁的水泥砖:“过来坐一坐。”

许洋便听话地过来,离她一拳的距离坐好。两人无话地看了会儿星星。

天在逐渐变冷,沉默的局面愈发显得凄然。节节又叹了口气,才悠悠地开了口:“小不忍啊……”

“啊?”

“我爸妈也离婚了。”听着自己的语气如此“意味深长”,节节陡然觉得陌生。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就老了十岁吗?

许洋却像从没年轻过,因此也就不会变老,只是无可表示地回应了一声“啊。”但这个态度却让节节觉得亲近,胜过一切安慰。她又说:“肩膀借我用一用。”

许洋仍然没说话,她就把脑袋靠到他的肩上。他也一动不动的,突兀的骨头硌得她太阳穴疼。但节节的心却神奇地恢复了踏实、安然。

现在,她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件事情了:她的家庭分崩离析了。一家人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当然,还有许多不懂的事情,等着她以后再去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