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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两个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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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节从很旧很旧的楼道上挪下来,拖着一只巨大的皮箱,磕在台阶上咚咚咚的,好像在发狠砸着什么东西。周围破烂的景象也使她不满:墙壁斑驳、脱皮;窗子半开半合地在风中晃荡,而且就算关上也形同虚设,因为玻璃早被打碎了;谁家的破烂都堆在过道里,多少年前的缺腿家具和烂鞋子也像宝贝似地舍不得扔,和大白菜一起散发出混杂的霉味儿。

满目疮痍的楼和放眼皆是的破烂,恰恰象征了它们主人的心境:早已被撂到一边,却还觉得自己是宝呢。别说人了,就连这个剧团都是如此:多少年没正经八百地演一台戏了?却还为了不被“取消编制”而隔三差五地向上面汇报“排演计划”。就算要到拨款,也是象征性的仨瓜俩枣,把拖欠的医药费一报销就所剩无几了。

节节才不管这些,她还有她的事去做。她带着满腔怨恨去上大学。

就在几个月前,她和妈妈吵了有史以来的最大一架。不同于那些吃饭穿衣早起晚睡等等问题引发的拌嘴,也远比和男生飞眼儿、打闹造成的后果严重。那仅仅是常规战争。这次节节吵得极其认真、暴烈,几乎把心肝儿肺都吵出来了。事关前途啊。

当时正是高考冲刺的“关键阶段”,所有高三学生都被关押在一幢僻静的小楼里,披星戴月地做卷子。音体美的课程都取消了,甚至连“主科”之间的界限也被打散了,数学老师刚收了卷子离开,英语老师就抱着卷子进来了。做吧,题海战术,天道酬勤。请珍惜每天伏案十几个小时而不会得颈椎病的好时光。因为所有同学都在埋头写啊写,节节有怨言也没处发泄,她只好也埋着头,写啊写。作为一个不缺“小聪明”的姑娘,她的成绩还是很好的,每次做卷子都会比其他人快许多。因此她就获得了一段时间来休息、望着窗外发呆。

而这天正在发呆,却发现校门口的方向有了异样。那里停了一辆“依维柯”面包车,几个带棒球帽穿马甲的男人正转来转去,肩上扛着或在地上立起什么机械。周围围了一大群学生。一看就知道是摄制组——这所中学是建国初期由部队创立的,地方大绿化好,楼舍也是堂皇而笨重的苏式风格,因此常有拍电影电视的工作人员来采景。

节节的心思在暮春的天气里一痒,然后上纲上线地给自己找理由:学校凭什么允许低年级的学生看热闹,还美其名曰“接受艺术熏陶”,而毕业班的就得闷在屋里?何必差别对待?既然学校一定收了摄制组的“采景费”,那么看艺术热闹的权利人人都有。想着老师会被自己反诘得目瞪口呆,她就得意地当众跑出去了。

她本来计划的也就是透透气,没想到今天的摄制组却有些特殊。不光是来采景的,而且还顺带挑人:一部反映“青春题材”的电影已经找好了主角,尚缺几个群众演员。制片主任把这消息一宣布,学生们立刻沸腾了,几乎每个班自认为长得有姿色的女孩都过来排队,战战兢兢地到摄像机前做几个动作,朗诵两句诗歌。各个年级的坏学生自然也闻风而动,前来看“婆子”、打匪哨,鼓励姑娘们:“妹妹不要怕!导演不要你,我们要!”

摄像机旁还站着几个服饰艳丽的同龄人,是艺术学校的学生,真正的演员。因为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影视圈”,他们便带着内行的冷漠,不留情面地指摘外行的做作、虚假、“太过了”。有一个已经演过两出戏的女孩甚至提前戴上了墨镜。

当然,决定权还在导演手里。那人像一切导演一样脏,留大胡子,表情专注,也比演员们更加刻薄——一个脸颊丰满的女生正在唱“这就是爱的代价”,他便厉声打断:“下一个。”

女生像犯了错似的:“我怎么了?”

“没什么。”导演面无表情地说,“就是脸太大了,摄像机都装不下了。”

“我没觉得大。”

“镜头里的效果不一样,我们要的是camera face。你的脸在我看来已经不是脸了,是脸盆。”

旁人一片哄笑,那女孩立刻哭了,捂着她的脸盆跑了。

而就在这时,导演看到了队伍外的节节。她也正因为“脸盆”发笑呢,那笑容让他心里颤了一下。

“那女孩儿,你过来。”

节节见导演向自己这边喊,不由得往左右两边看看。她想,自己穿的可是高三的校服,难道他不知道毕业班的学生连来到这里都是违纪的吗?而导演确实早忘了“不要打搅毕业班”的要求。

“就是你。”导演又重复一遍。

大家便都向节节这里看过来。因为导演的青眼有加,节节的形象在众人眼里,便好像已经装在镜头中了:果然是青春片式的青春洋溢。

没想到节节却不忿了: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吗?你是哪根儿葱啊,仗着须子多就这样把人吆来喝去的。她翻了个白眼,撇撇嘴,故意不动,仿佛在为所有参加选拔的学生,尤其是哭着跑掉的那女生出气。

但导演却偏偏来了情绪,他兴奋地对身旁一个小演员说:“你要是有这个表情,性格就出来了。”

那小演员便阴郁地瞪节节一眼。

这时导演已经改正了态度,用大人对小孩的道歉口吻说:“小姑娘,对不起,可不可以给我们表演一个节目呀?”

节节这才笑了笑,弹性十足地走过去,站在摄像机前。刚开始,她只是觉得好玩儿,但导演郑重地喊声“action”,一种奇妙的感觉就来了。那是被聚焦的感觉,多年以前站在舞台中央唱“小城故事多”的感觉。被声光电包围的感觉。

于是节节就开口唱:“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同时比划了几个藏族舞蹈的动作。这两手自然是从妈妈那儿学来的。而故意选这个“节目”,也是节节的性格使然:她就要唱和别人不一样的。当年“革命歌舞大联展”是主流的时候,她要“小城故事多”,现在男欢女爱成了主流,她偏要“北京的金山上”。

和当年在“革命舞台”上一样,她这次也只唱了一半。但不是因为忘词了,而是被打断了。班主任老师正抱着一摞卷子走过,看到一个高三学生正在那么多人面前载歌载舞,便条件反射地吼一声:

“疯什么疯!”

哗啦一声,“北京的金山”崩塌成一地碎琼乱玉。班主任威严地等着节节从摄像机前挪开,和她一起回教室去。她根本不看大胡子导演和摄制组的人,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

往回走的路上,节节才从陶醉里回过魂儿,嬉皮笑脸地对班主任说:“卷子已经做完啦。”

“那就有资格浪费时间了?”班主任横了节节一眼。但成绩好的学生多少有点恃宠而骄的特权,因此批评的口气已经软了下来,“再说这样会对学习不好的同学造成什么影响?都跟着跑出来怎么办?他们可耽误不起。”

但是到了下午,她就要换个角度考虑这个问题了。摄制组的“副主任”,一个头发比男人还短的女人找上门来,以郑重而礼貌的态度与她“交换意见”。导演让她转达的意见是:那小姑娘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如果愿意参演,他愿意换掉一个重要配角的人选,让她顶上去。他还要求副主任向老师强调,他们可不是影视公司的草台班子,而是“北影厂”的正规部队。他们对演员不会用用就算了,更不会“往邪道儿上领”,如果是他们看上的孩子,将来是会“用心培养”的。

果不其然,导演的名片上比同行多了一个括号,里面写着“正处级”。

副主任又用男人大大咧咧的口气说:“不就是考大学嘛?电影学院也是大学吧?还是重点呢!你知道,如果真成了小明星,十有八九都会被那儿录取的……”

作为一个一心替学生着想,喷着奶都要站在讲台上的教育工作者,班主任这时的心思就替节节活泛了起来:她当初反感学生围着摄制组转,是因为认为“文艺界”太遥远了,与其对遥远的事情幻想,不如对现实的事情努力;但现在对于节节来说,遥远的事情突然无限接近现实了,这未见得不是一条“出路”啊?就算她对副主任的信誓旦旦仍然存疑,也知道文艺工作者的长项就是满嘴跑火车,但轻率地堵了学生的出路,难道不也是造孽吗?

万一这条路真走得通呢?班主任又替自己畅想:她培养过博士、外企职员、报社副主编,但还没培养过一个明星呢。试想多少年后的校庆典礼上,节节的照片挂在“杰出校友”的光荣榜上,下面写着:著名青年表演艺术家——这个成就感,不是每个老师都有机会享受的呀。

不管怎么说,摆在眼前的机会,不试试总是说不过去。但老师的口气仍是倨傲的,带着小知识分子的过分尊严:

“我们教书育人,但也尊重学生的自由选择。而且这事儿,你们总得征求家长的意见吧?我要提醒你们,未见得每个家长都愿意孩子走这条路。”

其实她心里想,别的家长“未见得”,节节的家长却肯定是巴不得。又不是没见过她妈妈,那副轻佻样子,听说女儿被挑上演员了,还不美得像鸡一样乱叫?哼,透着肤浅。

制片副主任说:“那肯定——能把她家的地址给我吗?我们亲自上门去说。”

老师从登记表找出节节住在“几号院几号楼”,副主任惊奇地说:“咦,这不是我以前呆的那个剧团吗?也许她妈妈还是我过去的同事呢。”

班主任这才知道那个院儿是个“文艺单位”。那么节节的天分呢,八成是家传的了。再想到她妈妈很可能是个“艺术家”,记忆中的花枝招展居然就不显得肤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