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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两个人(二)

下午,节节一头雾水地回家。她还在纳闷今天班主任是怎么了——她抽什么风啊?放学后突然诡秘地向自己招手:“来,来,我给你指导指导。”

指导什么?加班加点还不够吗?节节又烦躁地撇嘴。来到办公室,老师却递给她一本语文书:“下一个节目,诗朗诵啊——开始吧。”然后双手环抱,若有所思似的等待。

节节接过书,看翻开的那页是《大堰河,我的保姆》,几乎笑出声来。但她也只好念起来:“大堰河,我的保姆——”

老师微微颔首,手指又跑到膝盖上轻轻地敲着,仿佛打拍子。在节节看来,这是一幅吃饱了撑的的样子。她又略微不安:为什么偏要挑这篇让自己念?难道老师早已知道当初马金山是被自己“教唆”的,因此要在毕业之前来个大清算?

等她拖拖沓沓地念完,老师却像内行人士一样沉吟,点头,然后语重心长:“果然是个好苗子——只不过有些地方处理得浅了,没把作者深厚的感情表达到位。当然这也和你的年龄和阅历有关嘛,不能强求。不过还是要提一点能够纠正的问题,就是咬字可以再清晰一点,表情可以在端庄一点,我最看不上台湾演员那种满脸跑嘴的台词风格,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走红,比‘人艺’的基本功差远了……”

节节茫然地看着老师。这时她的猜测是:高三生活太无聊了,学生无聊老师也无聊,而且老师还是几年一个周期的循环式无聊。无聊一旦透顶,排遣无聊的方式便也跟着古怪了起来——听学生朗读,大概是她们这位老师在这个特定时期的癖好。

出门时,老师还拍拍她的肩膀:“我能帮助你的也就是这些了……”

而到家以后,节节才知道老师可不是无的放矢——她是在“指导文艺工作”呢。过了把江青同志的瘾。节节前脚进门,后脚就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外面站着个留男人“板寸”发型的女人,不是白天那个摄制组的人吗?

“你妈呢?叫出来。”说话风格也是男人式的。

妈妈迎出门来,和那位副主任面对面看了一会儿,好像在互相辨认。

片刻爆发出硬着头皮的热情劲儿:“你不是那谁……那谁……嘛?”

“对对对,你还住在团里啊——以前就住这个楼吗?”

原来她们过去还真是同事,只不过当年就不熟,并且男人般的副主任因为业务不好,很快就被“分流”到制片厂去了。观察着气质迥异的“文艺界老战士”,节节感到女演员真是有意思的一种人,她们身上的“女人味”或者被充分放大,或者被一笔抹煞,总之一定要走极端。她又想,制片副主任过去也许是跳男性角色的吧。

而虽然记不起节节妈妈的全名,副主任却毫不见外。她不脱鞋就踱到客厅里,嘴也不停:“这个团都多少年没演出了?清闲好啊,哪儿像我,一天到晚让片子赶得团团转。不过咱们当年演戏,靠的可都是真功夫……我还记得那时候有个美工——其实就是一胡同串子——死不要脸地追你,是吧?你没让他得逞吧?哈哈,一猜就没得逞,否则怎么会有这么棒的女儿……”

这么一说,不光妈妈,连节节的脸都暗淡下来。妈妈嗓子干涩地说:“你来这儿——是回团里看看?”

“何止是看看!”副主任丝毫不在意对方的不悦,“是为工作——小姑娘的老师还没跟她说?我是代表摄制组来下通知的,跟学校也谈好了。你看,多大的缘分,挑了一圈儿演员,最后挑的是咱们老同事自己的孩子!”

这话一说,妈妈就有些晃不过神来似的。而节节却电光石火般把一切都串起来了:从导演点名让她试镜,到班主任穷极无聊的消遣。但她随即也产生了恍惚的感觉:她要当演员了?这么无心插柳、一不留神、说来就来?她此后的生活就是处处充满声光电的了?

她的眼神也是梦幻的了,那一刻她真是目眩神迷。

但妈妈却冷静下来了。她盯了节节一眼,冷冷的,仿佛看穿了女儿那份浅薄的狂喜。随后,妈妈然后压低声音说:“你先进去看书。”

“啊?”

“我说你先看书去。”妈妈说,“高三了不是应该争分夺秒吗?”

屋里一下冷了场。妈妈的反应让节节有些意外,但人逢喜事,总会把情况往好的方面揣测,她立刻为妈妈找借口:有一些具体的事宜,她一个孩子总是不便和摄制组直接谈的吧,比如如何请假上多少戏份酬劳多少等等——总得家长代劳。要不报纸的娱乐版除了报道明星,也总忘不了那些“星妈”呢。进入角色比自己还快,真不愧是文艺界出来的妈妈。

这么一想,节节就放心大胆地回到房间里,继续她的梦幻去了:空气仿佛变成了水,屋里的摆设都漂浮游动起来,而她感到自己是一条小小的美人鱼——住在水族馆的橱窗里展览,供人惊艳——不不不,她才不要当那种“花瓶”式的演员,她可不是芭比娃娃。要当她就当那种因为头脑而美丽的女演员:朱丽叶?比诺什、王菲、张曼玉……周迅也凑合。“有气质”才是真正过瘾的事。

这么一想,她的心里又充满雄心壮志了。

外屋嘀嘀咕咕的,节节的梦也不知做了多久,直到被一声男人似的粗嗓门打破。她打了个激灵,看看闹钟,妈妈她们已经“谈”了半个多小时了。

而那制片副主任竟然在吼叫:“你是怎么了你,这不是耽误孩子吗?”

妈妈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个八度:“我的孩子我会耽误吗?我看你们才想耽误她!”

节节登时心里一凉:谈崩了吗?她一摔手里的书本,开门冲到客厅。果然,外面的两个女人正在剑拔弩张。制片副主任站着,挥到一半的手僵住了,妈妈则直直地绷在椅子上,攥膝盖攥得指甲惨白。

节节想问:怎么了?有什么谈不拢的?但张口说话却是冲着妈妈的:“你要干嘛?”

副主任赶紧借上节节的势:“就是,你要干嘛?你没看出孩子自己想演戏吗?别人做梦都梦不着的机会!怎么会有你这么古板的家长?”

妈妈的声音低下来,但仍是一副不容置疑的姿态:“孩子想演那是因为她不懂事,你们要是撺掇她,那就是教唆,就是诱拐。”

这么重的词儿,不免让副主任莫名其妙:“你是觉得我专门上门来害她吗?咱们过去可没有仇呀。”

看到对方先软下来,妈妈似乎也不好意思了。她僵硬地笑笑:“当然没这个意思——怎么搞的,一下就激动了。”

“也怪我,也怪我。”副主任也检讨,同时看看表,“要不这样,你冷静冷静,再想想,想好了给我打个电话?片子过半个月才开拍,还可以等的。”

妈妈起身送客,走时还拉了拉副主任的手:“不管怎么说,谢谢你们看得起我们家节节。”

副主任一走,节节就对妈妈发火了:“你不让我当演员?”

“没答应他们。”妈妈揉着太阳穴,但不回避节节的眼光,表示自己很累了但还强打精神谈话,“我不同意。”

“你凭什么你?”节节耸着肩膀叫起来,“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

妈妈却没有朝她叫回去。节节已经发现,妈妈越是激动的时候,就越是要保持平铺直叙的腔调——这就是一个老演员的“台风”。

但说出的话却是振振有辞的:“等你大学毕业以后,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再跟我谈自由。当演员有那么好吗?当演员不等于当明星你知道不知道?他们要是把一张重点大学的文凭拍在这儿说:别担心,将来当不了演员了也有饭吃——我二话不说就让你拍戏去!可实际呢,什么北影厂的剧组,什么宣传部重点推广的工程,还不是下午两点播播就过去的口水剧。你跟着他们闲晃半年多,为了个配角把学习荒废了,你说值不值?”

节节仍然嘴硬:“林青霞和吴倩莲都是从配角演起的!你怎么就知道我肯定不红?”

“你怎么就知道自己肯定红?”妈妈往厨房走去,顺利地把一场针锋相对的论战变成了家常唠叨,“真没想到你这么能做白日梦。都是看港台电影看的,把什么事儿都看得那么简单。我知道你比别人漂亮,漂亮就肯定能当明星呀?放在演员堆儿里也就是普通人嘛……”

“你不让我当演员,你当年干嘛去跳舞?”

“我那时候有几个上得了大学的?我出身又不好,考上也是‘不宜录取’。幸亏腿脚匀称点儿,让部队挑上文艺兵了——就图一身军装,就图吃饭管够一个月八块五毛钱津贴——我当演员,就是这么庸俗的目的。你犯得着吗?”

“你以为现在还是你那时候?你什么都不懂。”

“我怎么不懂——大明星一场戏多少多少万,化妆间都不跟别人共用,谁还不知道这个?不过我还懂一千个演员里也出不了一个大明星。我还懂成不了大明星又没文凭就会让人瞧不起……”

妈妈说着说着就成了自言自语,同时热锅、炒菜、蒸米饭。在代表吃饭问题的厨房里,什么理想啊追求啊都是谈不通的——节节看着油烟升起来,就不由得泄了气。她一跺脚,回到屋里,把自己往床上一拍。

滑稽的是,等到她想要哭几声时,却又想起了过去闲聊,妈妈讲过的“表演小技巧”:别的女演员趴在床上哭,都是一边哇哇一边蹬腿,只有刘晓庆是咬着枕巾呜咽。这一咬枕巾,悲伤就全烘托出来了。你看,你看,妈妈感叹道,这就是一个演员的过人之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