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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两个人(十五)

是李冬林。但也不能怪李冬林。

谁会想到那天李冬林会在楼下一直等呢?许洋本来已经默默地、低着头被她领回来了,妈妈又像当年刚把他“捡”回来那样,按着脑袋给他洗头洗脸,一边洗一边数落,但洗完之后还是惊喜地说:

“瞧,精神多了。”

又揪着许洋的长头发,开玩笑:“我们给他扎个小辫好不好?”

然后也不留他们吃饭,而是一本正经地催许洋回学校,找老师认错。她叮嘱说:“早回去一天,你的逃学就算少一天。认错的时候态度一定要好,就说你老家的妈生病了。别真把老师气急了,知道吗?”

许洋愣愣点头,被节节领回了校园。他们趁办公时间还没结束,快步向教务处走去。然而路上经过女生宿舍时,老远就听见了汽车轰鸣的声音,绕过树林,节节看见斯巴鲁趴在自己楼下,正在干吼。经过的学生都朝那辆车指指点点,说里面的人是不是疯了。

节节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己不打招呼消失了半天,李冬林来学校找不着她,就在楼底下置气呢。这个李冬林也是的,找不着她就先回去好了,她一个大活人又能出什么事?

她犹豫着是不是要过去说一声:别闹了。而李冬林早已看见了她,他摔门出来,跑向节节,抓住她的手:

“你干嘛去了?”

节节本来想要回上一句:“我干嘛要去对你说啊?”但看到李冬林干得发裂的嘴唇,心就软下来了。那又是一张被欺负过的小男孩儿的脸。怎么所有和她走得近的男生都是这副神情?她有那么厉害吗?

“我在车里干坐了一天呢,就为了等你。”李冬林还在说明情况。他想表现的是自己受了多大委屈。三分抱怨,三分邀宠。

“你傻呀你。”节节又好气又好笑:又不是生离死别,又不是约好了一起去私奔,犯得着这样兴师动众吗?但她随后想:说来,自己也该表现得感动一点才好吧——李冬林是在为自己钻牛角尖呢。男孩不是只有迷一个女孩迷到不可自拔,才会钻牛角尖的吗?

于是她去摸摸李冬林的嘴唇:“你愿意等,可也得记得喝口水呀。静坐允许,绝食不允许,知道吗?”

这时李冬林就无怨无悔地笑了:表示这一天的枯燥和干渴是值得的。先把他安抚下来,节节才解释自己失踪一天的原因:“家里出了点儿事儿……”

而她又开始担心许洋和李冬林见面之后,会是什么情形了。她的脑袋里浮现出这样一幅图景:两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同时哇哇大哭,都说自己被挨揍了。

可是等她回头时,却发现许洋已经不见了。

过了几天,一则新闻在学校里炸开——

一个美术设计专业的学生为了追求“艺术”,只身深入画家村,却被校方抓了回来。学生据理力争:我爱艺术,我要画画,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画!然而专制的校方却无视年轻人的一腔激情,不仅不准他搞创作,而且还要处分他。教务主任(在每个学校的学生眼里,这个角色都不是什么好人)一定说了很多侮辱性的话,因此这个学生才奋而反抗,抄起桌上的一瓶红墨水,砸到了主任的脑门上。

这是艺术的红墨水,是激情的红墨水——将教务主任砸了个狗血喷头之后,那学生干脆以手带笔,蘸着红墨水在墙上写了五个大字:我要画画去!很多人深刻地阐释道:由此,他正式成为了一名画家。他用一瓶红墨水完成了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其主旨就是:反抗僵化的学院体制!

不仅学生为这个事件群情激奋,就连那些多年提不了职称的年轻教师也开始借题发挥,在报纸上写文章:当年高玉宝高呼“我要上学”,今天的学生高呼“我要退学”,我们的素质教育出了什么问题?我们的学术规范出了什么问题?

校方的处理结果,自然是将那个学生开除了。而且他们还要求文科院系,要把那些有“以梦为马”不良倾向的学生登记在册,时时监控,坚决防止文疯子变成武疯子。

接下来,又是一轮宿舍大清查,只不过没抓住什么逃课的艺术家,倒是揪出不少在异性房间过夜的流氓犯。

在一片风声鹤唳中,节节想:只有我是知道“真相”的吧——那天许洋跟她回来,其实本来已是不情不愿的了,再看到她谈了个开改装车的男朋友,看到她那么温柔地对李冬林,他肯定深深地受到了刺激。只不过她没想到许洋竟会由此变得那么暴戾,而且也没想到失恋(姑且将许洋的处境称为“失恋”吧)竟能转化成追求艺术、反抗专制的动力。

他的行为究竟是属于昂扬奋发,还是破罐子破摔呢?

而所谓“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也是一句屁话了。反而让人怀疑:起码对于艺术家和革命者而言,背后多半有一个朝秦暮楚的女人。

这样的想法让节节既觉得荒唐,而又感伤。但随后就只剩下了感伤:许洋毕竟走了,这一次真的是一去不回头。许胜利刚在湖南接到电话,喜气洋洋地跑回来,就得面对儿子再次逃跑的事实。

节节回到家里,陪着许胜利和妈妈一起叹气、难过。同时陪着他们一起束手无策。但她知道的“真相”自然是不能告诉他们的,而且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只是好奇,如果真的说了,妈妈会有什么反应呢?感叹一句“红颜祸水”吗?

而妈妈正坐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一烦躁或者悲伤,就总是保持这副样子——典型的一幅“迟暮美人画像”。节节低头坐在椅子上,瞥着妈妈,而许胜利的脚边还放着一只从湖南背回来的旅行包,一声叹息深于一声叹息。

过了一会儿,许胜利就弯下了腰,手颤颤巍巍地朝旅行包伸去。他掏出一只小瓶装的“湘泉”白酒,一副很不想喝的样子,盯着它再叹一口气。但最后,他终于拧开了瓶盖。

妈妈终于知道该干什么了。她蓦地站起,一把夺过瓶子,横眉冷对地朝许胜利骂起来:

“喝喝喝,就知道喝!你知道你儿子怎么跑的吗?是让你给喝跑的!从他千里迢迢地来北京找爹,爹就没有个爹的样子!白天喝晚上喝,高兴了喝不高兴了也喝,你觉得你还是一活人吗?好几年了许洋吃过你一顿饱饭吗?当年就连学也不让人家上!好,现在他干脆连大学都不上了,你该高兴了吧你?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从来就没打算要过这个孩子!”

在妈妈的骂声中,许胜利的脑袋就低下去,低下去,几乎低到地板上去。而妈妈的骂声则越来越高,骂到高潮,索性举起酒瓶子,“啪”地往地上一摔。在满屋刺鼻的酒气中,许胜利陡然抬头,然后又再低下去。

妈妈长吁了口气,声音小下来:“许洋这孩子多好,从小让人欺负了都不言不语的……”

随后又触底反弹,声音大起来,同时扫视着整间屋子,仿佛在针对每一个人:

“都是让你们逼跑的!”

这句指控便连节节也包括进去了。但节节没有反驳,眼皮也没垂下来。她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在此之后,许胜利便踏上了漫漫的寻子之路。但比起当年许洋寻父,如今反过来去找儿子无疑要难得多:许洋肯定不会回画家村,也不会去湖南老家了,和尚和庙全没了踪迹。许胜利三天两头地去公安局、去报社,甚至还印刷了许多“寻人启示”贴在电线杆上,和“寻狗启示”并排——大家都清楚地看到,如果找到“皮皮”或者“妞妞”,奖金一千元,如果找到“许洋”,奖金一万元!

而因为儿子的照片总是和狗挂在一起,许胜利竟然养成了一个触景生情的习惯——只要在马路上看到被碾成饼状的“皮皮”和“妞妞”,都会鼻子一酸,眼眶湿润:“许洋,许洋不会出事吧?”

这个城市的狗皮膏药也贴着他的痛处。

而重赏之下,必有骗子,隔个十天半个月,就有人声称发现了许洋的踪迹。刚开始,许胜利被狠狠地骗了几笔,后来也学谨慎了,无论接到什么人的线报,他都要亲自探访一番。于是他变成了一个天南地北的侦察员,背着一只旅行包,今天湖北,明天河南——为了筹集旅行及受骗所用的经费,他给歌厅调试灯光的业务也拓展到了全国各地。据说他曾经还给黑龙江的洗浴中心设计过一种“镭射浴池”。

妈妈都感叹:“要是不出这档子事,老许早发了。”

最让节节震惊的,是许胜利被妈妈抑扬顿挫地痛斥过之后,竟然下定决心戒酒了。在酒精里泡了小二十年,壶中日月如此之长,怎么可能说戒就戒呢?而且对于一个酒精依赖的人来说,断然戒酒实际上是很危险的。连医生都劝他:“别一蹴而就,否则有可能诱发别的毛病,弄得不好要出人命的。”但许胜利恰恰用“出人命”的法子来戒:他拿根筷子,将嘴里捣得稀烂,然后再抿一大口高度酒。剧痛之下,他不禁满院儿飞跑,同时高喊:

“我看你还喝不喝!”

这是多么惨烈的景象啊。跑累了的许胜利瘫在地上,血汪汪地喘气,像一只中了弹的狗。一次酒瘾却也被这样扛过去了。每当目睹这种情形,都让节节百感交集:他是在惩罚自己,同时希望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当一个合格的爸爸。这就是父母啊。

只可惜许洋是看不到了。

他和妈妈的“那档子事”,倒也因为许洋的出走而被拖下来了。每次出门寻子回来,许胜利还是会到家里来,妈妈给他做饭,帮他洗衣服,再给他收拾好下次外出所需的日常用品。他那间长期空着的房子,钥匙也在妈妈手里,可以随时过去打扫。他们之间说话还是嘘寒问暖的,话里带着“不同于外人”的默契。但两个既悲伤又提心吊胆的中年人,怎么会有心情娇嗔、装傻、打情骂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