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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两个人(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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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许洋的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一年多。

假如说这段时间节节发生了什么变化,那就是对“自己和李冬林在一起”这个事实越来越迷惑了。有的时候看到李冬林,她会蓦然感慨:竟然是这个人把许洋“逼”走了。

感慨下面的潜台词是:她爱他吗?

在一起日子久了,节节重新领教了李冬林的乏味——那可真不是一般的乏味。他们的见面永远是在他那间小小的精装公寓里,而且还大白天的拉上窗帘,搞得满屋阴暗,如同一对偷情的不伦男女。如果要有偷情的兴味还好呀,李冬林只是摊着手闲在她身旁,她看电影他看她。有的时候节节对他说:“你也找点事情做吧。”他便毫无表情地去摆弄他的音响和打碟机去了。调试出新的音色,他回头叫节节听,而她固然是听不进去的。

最夸张的是,两个人常常会闷在屋里一整天,也说不了一句话。不是话不投机,而是根本想不出什么话可说。节节憋得嗓子和胸口都快爆炸了,李冬林却很适应这种情况似的,面色仍是坦然。假如把他们的一天拍成电影,十个观众有九个都会中途离场的。节节也纳闷:我是怎么忍受下来的呢?

一这么想,她就烦躁不堪对他大叫:“我要出门!你不准软禁我!”

“我没软禁你啊。”李冬林无辜地说。

然后他们就出去,但出去更乏味:总是他们刚认识时去过的那些咖啡厅、西餐馆、舞场。有的时候干脆哪儿也不去,就是在五环路上开快车。对于这个城市,李冬林是既熟悉却又毫无想象力的,他在钱堆出来的单调生活里安之若素。而节节却想:真可惜了那些钱。

有一天,节节看到旅游杂志上介绍青岛,想想快放暑假了,也没什么事,就买了两张到青岛的火车票。她想以此为契机,改变一下李冬林,便以“给你一个惊喜”的表情亮出票:

“去不去?”

李冬林漠然地眨眨眼:“去,去。”

然而按照约定,在校门口等出租车的时候,李冬林却不见了,害得节节背着旅行包,傻乎乎地站两个小时。直到发车的时间过了,李冬林才开着他的斯巴鲁出现了。车座上空空的,丝毫没有打算出门的样子。

节节气得发狂,上去一脚蹬在车门上:“你要干什么?你是不是故意的?”

李冬林这时倒实话实说了:“我真的不想去。”

“不去就不去!那你当时为什么耍我!”

还是实话实说:“我怕你生气。”

这个态度真让节节没辙,她很想抽自己两个嘴巴。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后,她忽然产生了这种猜疑: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他害怕出远门。

节节弯下腰来,直视李冬林的眼睛:“青岛离北京——离你家只有几百公里呀。”

李冬林躲着她的目光,鸭子到死嘴还硬地强词:“我就是不想去。我不喜欢出门。”

在无名火的刺激下,此后的几天,节节都要找借口和他吵架的。而吵的次数多了,她发现最能刺激李冬林的话题是:陈晨。

比如青岛那次,节节就尖锐地挑衅他:“为什么不去青岛,是不是你和陈晨以前去过青岛呀?哼,我也真傻,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你和她的那点事儿居然还不清楚——难怪会碰到你的痛处。”

不只是青岛,换作她想去一个游乐园而李冬林也没有兴趣的时候,也要提陈晨:“陈晨说过她喜欢去那里吧?她喜欢的地方我当然没资格去了。”

就连李冬林叫了某一种快餐而节节不爱吃的时候,类似的话也会从嘴边溜出来:“我又不是陈晨,我口味可没那么清淡。”

她和一个无影无踪的人争风吃醋,原因只是由于无聊。而每当戳到这里,李冬林就会敏感、紧张。他平日里是决不会和节节红脸的,这时候却瞪眼睛,喘粗气,甚至发狂地扯头发,把新买的CD掰成一堆废塑料。他还会对节节吼:

“你有完没完?”

或者:“陈晨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你明白吗?”

节节这时反倒快意:他总算有点人气儿了。但随后又陷入更深的失望:多么孩子气啊,李冬林的本质就是一个连远门也不敢出的孩子。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让她认清了李冬林。她过去觉得李冬林这人“有意思”,其实只是被他的那种颓废劲儿所迷惑罢了。一般人都认为,“颓废”的下面总有一些深刻的东西,颓废的人都是一些天生的思想家,他们因为卓尔不群而颓废——但李冬林恰恰相反,他的颓废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没出息的幼稚。他是什么都懒得经历,直接就颓废了,所以颓废得一点内涵也没有。

对于李冬林这个人,她所不知道的大概只有“陈晨”这个人了吧。但基于他的苍白和幼稚,陈晨又能与众不同到哪儿去?虽然想“挑事儿”时照例要提起陈晨,但节节对她也失去兴趣了。

她对李冬林以及李冬林代表的一切都失去兴趣了。

处一起那么久,节节的心思李冬林不可能看不出来。她不管不顾地想,要是李冬林先提出分手,那倒简单痛快了。分手不都是幼稚的人先提出来的吗?然而李冬林偏不,他好像真的撕心裂肺地爱上节节了。当节节躲在宿舍不理他时,他能把车停在她的楼底下,呆呆地等她一整天——就像“逼”走许洋的那天一样。而现在没了许洋,“逼”的就是她了。

还有大三那年,节节过生日时,看到宿舍楼底下摆了一排冷焰火。她一出门口,它们就全放起来了。一个穿着毛绒兔子的人跑过来,献给她一束花。兔子刚走,一只熊又来了,又献给她一束花。等到熊走了,一只米老鼠又来了。这次除了花,它还揭去了伪装。果然是李冬林,这次递给她的是一个新款“诺基亚”手机。

他觉得这样就能给她一个惊喜吧。他觉得能克服“宅”的劣习,出来耍上这么一出,已经很难能可贵了吧。

惊喜吗?节节确实没有猜出兔子、熊和米老鼠哪个是李冬林,但整件事又太一目了然,太李冬林了——不就是从一个播烂了的广告里抄袭下来的创意吗?他是不愿动脑子还是没脑子?

收下手机,说了“谢谢”,两人照例无话。

这也讨不了节节的欢心,李冬林只好拿出了最笨拙也最古老的一招。他提出:见父母。只有关系巩固的情侣才会见父母,见父母也就成了关系巩固的证明。见父母几乎意味着谈婚论嫁——李冬林恐怕不会想到这一层,但如今他生活的全部目的,仿佛只剩下了巩固与节节的关系。

而节节自然是不同意的。在她看来,和李冬林生活在一起,已经像一个黑洞了,那里没有空气,让人窒息——她怎么可能愿意窒息一辈子呢?她应该有她的生活、她的声光电呀。她和李冬林之间的变数太多了。

李冬林才不管她,他自己就安排了。

那天节节买了两部光盘,刚到他的住处,突然听见有人敲门。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他这间房子几乎像个逃犯的藏匿场所,除了送外卖的从来没有人登门的呀。

节节想到了什么,一时竟有些慌张了,而李冬林却不动生色地去开门。她发现,今天他穿得出奇地文气:卡其布裤子搭配开衫毛线外套,耳钉也给摘了,一副标准的“学院范儿阳光青年”打扮。

开门后,进来一个富态的女人,后面还跟着一个面相朴实,肚子却鼓得格外高的男人。那女人不声不响地进门,不声不响地换拖鞋,但不知为何,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声势浩大——她有一种在哪儿都能当家作主的气场。

而她当然能在这里当家作主的,节节反应过来,这就是李冬林的母亲。他事先没向她通告,就把母亲从“百忙”中叫过来了。这也是李冬林的办事风格:愚蠢而任性,既不考虑父母的态度,也不考虑她的。

虽然怀着怨气,但节节还是条件反射地从地板上起来,站直了。而李冬林的母亲瞥了瞥她,竟没任何表示,于是场面就变成了节节诚惶诚恐地侍立那里了。这种老女人修炼多年,早已习惯了在任何场合占据制高点,并有本事不动声色地把别人的“礼貌”打压成“卑贱”。简直成精了。

节节便眼睁睁地瞅着她不紧不慢地换好鞋,在厅里踱几步,打量打量给儿子买的居所,然后轻轻对肚子格外鼓的男人说:“等我一下好不好?”

当然好。那人不是司机就是个秘书,用力点了下头就出去了。

门被轻轻关好,李冬林的母亲才对儿子开口:“换了个小时工啊——房间倒是比过去整洁多了。”

李冬林赶紧跟了一句:“都是她收拾的。”

他说话时看看节节,节节赶紧低下了头——不是出于羞涩,而是源于气愤——他们一开口就把她放在什么位置上了?她看似娴静地就那么站着,指头尖却早被自己掐白了。

李冬林的母亲这才召见似的看过来:“这就是冬林说的那个……”

节节故意不接话。而李冬林再次紧跟上来:“节节。”

“哦,节节。”李冬林的母亲轻松得不像第一次叫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节节只好答应:“阿姨好。”

李冬林的母亲却又看到儿子那边去了:“你最好下楼见见你爸爸——他在车里等你,有话想跟你谈。”

李冬林仿佛没料到这样一手,尴尬地回望。

他母亲说:“怎么了?让你去你就去。你爸爸中午还有个会,就不上来了,要不看见你这一屋子古怪玩意儿又要生气。”

李冬林便一声不响地窜出去了。那副乖模样真像被警告“仔细揭了你的皮”的贾宝玉。

屋里就只剩下两个人了,因为没地方坐,所以都站着。节节倒抬起头来直视那老女人了,心里想:下面要唱哪一出?训晴雯吗?

李冬林母亲的神色却缓和下来了,猛然间就变成了如沐春风的温暖——变化之快反而让人胆寒。节节这时才仔细打量她:穿着朴素典雅的套裙,烫着朴素典雅的短发,戴一副朴素典雅的镶钻眼镜。这种女人常会让人觉得眼熟——几乎所有的官员太太或女官员都是这个样子。她们本身毫无特点,只剩下了朴素典雅。她又好奇地想,楼下车里那位真正的重要人物是什么样子呢?严峻的国字脸还是随和的秃顶?

好一对“共和国气质”的夫妻。

而李冬林的母亲已经不急不缓地进入程序了:“节节啊,家里几个人?”

果然是问“家里”,节节暗自嘲讽了一下。其实这嘲讽是来得有些不公的:这种场合还能聊什么呢?换作寻常人也要说“家里”的啊。只不过现在又是一个重新讲“门当户对”的时代,李冬林母亲的态度自然便被认为是量门礅比门槛了。

于是节节的回答就成了叛逆的了:“两个。”她故意把数字咬得很清楚。

“两个?”

“对,我和妈妈。我爸跟她离婚了。”

“哦。你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

“跳舞的。”她又把“跳舞”说得很轻佻。这样就不是“艺术家”而是“戏子”的意味了。

李冬林的母亲还是不动声色:“哦,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怪不得她漂亮,还是怪不得她缺乏温顺?节节便挑衅地又加了一句:“我爸爸是个卖衣服的,在西单练摊儿。”

她的挑衅是以作践自己为手段的。她就是一个小家小户的闺女,怎么了?她就是配不上你们高高的门第了,怎么了?她还有点恶狠狠地得意呢:现在是她看不上你们家李冬林啊。

而李冬林的母亲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弱势者的种种反应,她见得太多了。节节只是性子稍强的那种罢了。

于是她转换到了另一个话题:“李冬林这孩子有很多缺点……”

这时节节倒不好意思“叛逆”了:“他人很好的。”

这话倒是实话。

“我说的是正经事儿上,咳,你不知道我们做父母的有多头疼……”李冬林母亲的口吻竟有点推心置腹的感觉了,“给他送到大学里,他上过几天课?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吧。说是毕业就出国去,可我也没见他学过英语,就算美国学校要求高,送他去英联邦,可好歹也得考过雅思吧,难道到外国话也不会讲,当几年睁眼瞎吗?他们一起鬼混的孩子很多都这样,说是出国深造,回来深造出一嘴广东话,原来就没出过唐人街……说这个都远了,要是在中国门门功课都不及格,再是交钱就能进的学校人家也不让他上的啊……”

这么唠唠叨叨的,让节节不禁有点体谅那女人了:说到底还是父母。但她随即又想,巴巴儿的跟自己讲这些干什么呢?

节节很快就明白了李冬林母亲的意思,并且替对方把话说白了:“您的意思是,让我别影响李冬林学习?”

李冬林的母亲没想到节节是如此勇猛。这下,她终于有点措手不及了。

但随即,那女人就稳住了阵脚:“你真聪明。其实我们都不赞成他这么早就——和女孩太多接触的,反正将来也要出国啊……”

说这些话时,她的口吻就是公事公办的了。她的立场也很清楚:只要自己的意图传达了,目的达到了就好。管她节节怎么耍性格、玩儿叛逆呢,弱势者再挣巴不也还是弱势者吗?

而这时,窗外传来了暴烈的摔车门的声音。在二层楼上听得清清楚楚。没过一会儿,李冬林跑上来了,满脸的悲戚——他父亲对他表达的,恐怕是同一立场吧。

李冬林母亲的眼神却陡然尖锐了一下:她发现节节和自己儿子的反应是如此不同。她冷静、不屑、无所谓,棒打鸳鸯的悲苦仅仅挂在李冬林一个人的脸上——根本就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这让做母亲的恨铁不成钢。

她随即才感到,真的需要郑重对待节节了:假如她只是个蔑视权贵的叛逆少女,那倒还好,但如果她是那种心狠手辣、手段高超的女孩呢,还不把李冬林玩弄在股掌之间?到那时候就真麻烦了。

但她郑重得有些晚了:谈话已经结束。再怎么强硬,也不能扯着这丫头的头发把她撵出去吧。那可不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能够做出来的。

于是李冬林的母亲故作平心静气,随口又说了点没用的话,便在儿子愤恨的沉默中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