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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两个人(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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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告别的聚会”一个接着一个,今天这个人走,大家喝一顿,明天那个人走,又要喝。走得最晚的那拨人比较倒霉,他们到单位或者研究生院报到时,常常会被查出转氨酶偏高。但是大部分人都很迷恋这种聚会,就连平时关系不好的,几杯下肚也眼泪汪汪地拥抱:“交情都在酒里,都在酒里。”

节节也被系里的毕业生拉着,参加过两次类似的场合。她发现,在所有人里,自己好像是和同学感情最淡薄的一个,甚至许多人的名字现在还叫不上来呢。的确也是,她除了例行公事的上课、实习,四年来和宿舍以外的同学基本没什么接触。因此有个男生喝多了,非要和她“干一杯”时结结巴巴地说:

“节节啊,我们都觉得你——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节节尴尬地笑:“哪里有。”

那男生语无伦次地说:“就是一种感觉,一种感觉。”

节节倒有几分好奇:在这种“感觉”里,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们是觉得她“傲”,还是把她看成了校园里的一朵交际花?要知道,无论是李冬林还是赵何用车接送她,总会有人看在眼里的。

而有一天的聚会散了,一个男生忽然从后面跟过来,叫她。

节节回过头,陌生地打量他。又是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同窗。这男生长得倒也干净,古铜色的小长脸,如果没有农村学生玩儿命地往头上抹发蜡的习惯,还算一个挺帅的人。

那男生压着莫大的一份犹豫似的,在她面前愣了好半天才开口:“我明天就要走了。回四川山里,教中学。”

这也是“师范生”惯常的命运:因为拿了国家的补助,毕业之后就得哪里需要去哪里。节节“哦”了一声,觉得此时要是说一句“山高路远多珍重”,那就太虚假了。

那男生自己却豁达地笑:“其实也不错,地方是偏点儿,不过景色好,这两年通了公路,也没那么苦了。”

节节又“哦”了一声,想想自己总不说话也不合适,便说:“你喜欢就好。”

还是很虚假。

那男生却蓦地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她:“送你一样东西。”

“是什么?”

“也没什么重要的——我走了再看。”

又好像为了让她赶紧看似的,他转身就跑了。节节就在路灯下打开信封,把里面的纸展开。她有些滑稽地想:不会是情书吧?那送得可太是时候了。

那张纸果然是一封“情书”。但让节节意外的是,竟然不是一个人的情书。纸上只写了一句话:我喜欢过你。下面就是散散乱乱的一堆签名,我的妈呀,足有十几个——大多名字都半熟不熟,还有听都没听说过的,恐怕是外系的。

看来这些男生在玩儿一个行为艺术:临行前,给暗恋过的女生写一封集体信,算是给一段心思做个了结。可以想见,他们之中凭空冒出了许多情敌,但情敌之间却全没有嫉妒,反而是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亲近感。此外还有一份怅然:反正终归是没指望的了。

就这么一句:我喜欢过你。坦诚而又超然。如果男女之间都是这样,那就没有烦恼了。

节节本来还好奇:假如不止一个女生收到过这样的“临别告白”,那么自己是不是签名人数最多的那一个呢?但她随即打住了这个念头:这个时候还算计这种“战果”,多狭隘,多无聊。

于是她收起信,迈开弹性的步子跑起来,到楼下追上那男生:“喂!”

现在轮到男生诧异了:“怎么了?”看得出他慌乱了。

节节向他灿烂地笑,像男孩对男孩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多珍重。”

男孩点点头:“你也珍重。”

“你们大家都珍重。”

然而在另外一些人眼里,节节就没有这么纯洁而美好了。首当其冲地恨她的,当然是赵媛媛。节节与赵何从杭州回来后,公开地出双入对,粘在一起,怎么可能不被她发现呢?赵媛媛为了赵何不要她,已经狠狠地哭过一轮,如今发现“挖她墙角”的竟是节节,反倒没眼泪可流了——她的第一感觉是耻辱。自以为是美女的赵媛媛意识到,她在节节这儿全盘皆输了。

因此她像害怕克星似的躲着节节,生怕一见面,自己就把自己的耻辱挖出来。刚一发下来毕业证,赵媛媛就扔掉了大部分生活用品,背着一个小包逃到上海去了。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在那边找到工作,还是赵何打电话拜托朋友的结果呢。

而有一天,节节正和赵何吃饭,电话忽然响了,号码显示是“021”。她纳闷地接通,刚一“喂”,电话那头就狂风暴雨了起来。

是赵媛媛在骂她。因为和她与赵何隔开了距离,赵媛媛又心有不甘起来。更重要的是,不见面的情况下,她才有了发泄的勇气。

不要脸。贱货。抢人家的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看见有钱的就勾搭。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节节听着这通无比恶毒的骂,心里竟然不生气。她还饶有兴致地想:赵媛媛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骂自己的呢?是吃着一碗阳春面,忽然就按捺不住了,还是正在写字楼里加班,却像犯了烟瘾一样,必须得说点脏话?令人欣慰的是,赵媛媛终于不咳嗽了,她现在嗓门粗,声音尖,明明是一个血气充足的女人了。

等到赵媛媛骂完,节节笑笑,装傻充愣地说:“哎呀,他不是你的——哥哥吗?”

赵媛媛那边就哑然了。尔后随着一声哽咽,挂了电话。

节节苦笑着朝向赵何:“瞧瞧我们造了多大的孽。”

赵何也苦笑,恰到好处地没说话。

节节又对他说:“你要是亏待了我,这孽就造得太不值得了。”

她没发现,赵何的眼睛竟然躲了她一下。

而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则来自于李冬林的母亲——说来也是节节自找的。杭州那一幕之后,李冬林便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学校里好像从没他这个人。但节节对他终归是有愧的,而且这份愧疚类似于当年对许洋:一想到他现在“怎么样”,她的心就疼一下。再加上那天收到男生们集体签名的情书的触动,节节想:总得跟他正式地道个歉吧——虽然显得画蛇添足。

她拨了李冬林的手机。半天没人接,她叹了口气就挂了。

然而过了半天,电话回过来了,说话的却是李冬林的母亲。那女人的声音固然是冷冷的,而且挟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你找李冬林?”

“是。”节节只好说。

“找他干嘛?”

“没什么,就是想和他说……”

“你什么也没必要和他说——我和你谈谈好不好?”

接下来,那女人竟然提出要约个地方。看来真是很郑重的一次“谈谈”。谈谈就谈谈吧,节节随口说了一个咖啡馆。

而当她赶到那里的时候,门口已经停着一辆巨大的黑色“沃尔沃”轿车了。那个司机半躺在车里等着,脸被一排政府名号的“通行证”挡住,只露出一个鼓鼓的肚子。节节进了门,见到李冬林的母亲很突兀地坐在一群年轻人中间,昂然抬着头,一脸贵妇人的不适应。

节节走过去,坐在对面,等着她说话。

那女人以“研究”的眼光看看节节,开口,仪态端庄得像陪同她的丈夫出访:“李冬林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我想你也能猜得到。”

那明显就是一种对付得了逞的狐狸精的口吻:菩萨的慈祥外带金刚的怒目,总而言之是以“一身正气”压了过来。

“好几天没正经吃饭,精神也恍恍惚惚的,他爸爸让秘书一天到晚盯着他,怕他做什么傻事儿……”

对于这种女人的嘴脸,节节自然有一种反叛的冲动,但她此时却想:何必呢?人家的儿子到底为自己受了不少苦啊。于是她尽力地诚恳,说:

“我只想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就够了吗?”李冬林的母亲跟了一句,到让节节莫名其妙:“您的意思是,我应该自绝于人民吗?”

她的话也不由得冲了:“这是我和他的事,就算我应该道歉,也没必要让别人转达的。”

李冬林的母亲却挥了挥手,把这个谈话的小僵局挥过去:“作为家长,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节节又不说话了,等着她说。

那女人却又在绕弯子了:“你也知道,李冬林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忙,没功夫管他,但终究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所有孩子对父母都重要。”节节又忍不住顶她了。

“对,对。不过我们毕竟是个特别的家庭……”

李冬林的母亲没注意到节节鼻子里哼了一声。节节嘲讽地想:“真是特别的家庭呀,当朝权贵当然是特别的家庭——不过我的家庭也很特别呀,离婚家庭。”

而对面的话却理顺了,通畅了,脸上也换作了“有什么说什么的表情”。也就是说,李冬林的母亲终于找到了“不嫌丢人”的谈话状态。

因此那些话也是出乎意料地直接:“我只希望你别再打搅李冬林。我已经知道你这次是为了什么人把他甩掉了——一个生意人对吧?高新园区的老总对吧?但是你不要李冬林,我们倒觉得万幸。可你干嘛又给他打电话呀?你会不会今天跟了一个什么人,就把他丢一边,明天觉得不合适了,又回来找他?你把他看作什么了?别怪我这么揣测你,是你的行为让我不得不这么想……偏是李冬林这孩子不争气,一门心思喜欢你,这我们也承认,所以才想和你说好:我们祝福你有个好归宿,找个有钱有本事的人,但假如将来不遂愿,也别再翻过头来骚扰他。别把他当成你的退路。”

李冬林的父母就是这么看自己的——节节想——物质女孩,唯利是图,一门心思往上爬。他们的“希望”在她听来倒像是一种诅咒了:你想傍大款就傍,随你,可千万不要嫁不成商人妇再来搅乱我们这清清白白的官宦人家。

果然,李冬林的母亲又说:“我们这种家庭是很看重面子的……”

好一个清清白白的官宦人家。

节节的冷笑却变成了花枝乱颤的笑——很“浪”的那种。她平时可从来没这么轻佻过,但这时却偏要轻佻给这端庄的母亲看。轻佻一把真过瘾啊。

李冬林的母亲果然被她搞了个莫名其妙,但却硬着头皮要把话说完。下面的话也就更赤裸了,摊牌了,为了体面人家而不要体面了:

“我也知道你跟他到了什么地步……你们上床了对吧?他说你还是第一次,对吧?难得你那时候对他这么用心——既然如此,我们也不会亏待你:只要你答应我们,将来永远不在李冬林的生活里出现,这些你可以拿去。另外,你找到工作了么?哪怕找了个有钱人,终归还得象征性地有个工作吧,毕竟是大学生——我可以给熟人打个电话,有个北京市的事业单位还差一个名额,那边很清闲的……”

她把一张存折放到桌上,嫌脏似的用两个指头往节节这边推了推。节节抄起存折瞥了一眼,那还真是不小的一个数目,足够一个女孩体面地撑过刚开始工作的“困难时期”了。

于是,节节终于哈哈大笑了。她笑得可真开心:仰着脖子,别说眼泪,口水都快笑出来了。如同刚刚听到了一个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这时,李冬林的母亲才意识到节节不是在发疯而是在笑她呢。她这辈子被别人这么不留情面地笑过吗?但现在却被这小蹄子笑得无话可说。

被摄住了一般,这老女人也跟着节节皮笑肉不笑了几下。

节节的笑却戛然而止,她盯着李冬林的母亲,认真地说:“我当然愿意答应您呀,您知道,现在物价这么高,那些单位又不愿意要女生,就算找着工作也只能凑合着活。钱真是重要的东西呀,而且谁的钱不是钱?钱上印的毛主席对我们来说可是太亲切了——我们小家小户的,不就指望把日子过好吗?”

这时,李冬林的母亲却仿佛无法置信地看着节节了。

无法置信就对了,否则她就真被节节的包袱砸到了:“可是我信得过您,也信不过自己呀。我天生贱,不但善于见异思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吃回头草——您倒真是提醒了我呢,万一我将来指望不上别人,倒真可以考虑再打打李冬林的主意。他那么傻,多好骗呀。”

说着,节节手指一颤,将那存折弹回到李冬林母亲那边去。

“没准我还真是吃定了他呢——您留着点儿力气,还是好好看着自己儿子吧。”

说完,节节便站起身来,迈着夸张的步子出了咖啡馆。她故意让自己的背影扭得很摇曳。在李冬林的母亲眼里,她也许走得很贱,但她自己却知道那其实是傲慢。而无论是贱还是傲慢,一定都是很冷酷的吧。节节要的就是这种冷酷。

她忽然又想:终究还是可怜了李冬林。他毕竟什么也没做错,他只是一个孱弱的孩子。

这想法让节节流下泪来,所以她绝不回头。

但刚刚走出这个咖啡馆,她的手机又响了。节节低头一看,是李冬林。她竟像犯了错想要补救一样接了电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节节才说:“李冬林,对不起。”

电话那边没有声响。于是她又说:“你干脆骂我好了,我不好。”

这时李冬林才说话了。他拖着哭腔,小声地说:“我不怪你,是我配不上你。我要去找陈晨了。”

当初许洋向她宣布:他要画画去。而李冬林的宣布则是:他要找陈晨去。他们从陈晨这个名字开始,又以陈晨这个名字结束。仿佛是李冬林走了一段弯路,现在决定回到原先的轨道上去了。而陈晨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她对李冬林到底有多重要呢?

对于节节来说,陈晨一直是一个谜。

然而她却没心情去解这个谜了,她现在需要做的,是抬起头来走进新的生活。

于是她对李冬林说:“好吧,希望你能找到陈晨。”

李冬林说:“谢谢你。”

然后他们就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