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节节最爱声光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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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两个人(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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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年,是怎样一段辛勤而快乐的日子啊。节节想,从小到大,她都没有这样朝气蓬勃过。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嗡嗡叫的蜜蜂,一大早就出门,坐地铁,上班。在北京的正东,一片华丽的商务区正在不断繁衍扩大,在旧北京上开拓出了一个新世界。光看地铁上的乘客,就可以嗅到那里的气味了:在公主坟到木樨地这一段,那些斯斯文文的国家公务人员一窝蜂挤下去,替换上来的,则是越来越多的妖娆的身影,她们化精致的妆,背或真或假的“路易威登”皮包,在车厢里留下整日不散的香水味;她们人人都有英文名字。节节就是在地铁上学会白领的着装方式的;上台阶时扭过两回脚,便也习惯穿高跟鞋了。过去她还以为这种鞋子是一个“女权主义”道具呢:平平常常一个女孩登上,都会和男人一样高,而她这种格外高挑的呢,简直有了俯瞰须眉的感觉。但实际一穿,才知道高度的诱惑实际是陷阱,高跟鞋归根结底是为男人设计的——你要想保持平衡,就必须把某些地方挺起来,把某些地方撅出去,让老少爷们儿们饱眼福。直溜溜的姑娘生生变成了蒙古马。

这让她想起小时候看妈妈剧团排戏,外面请的专家坚决反对“江姐”穿高跟鞋的事情。还真是有道理:哪有扭着腰晃着屁股去革命的江姐?那是女烈士还是女特务啊?

而现在不穿高跟鞋也不行了:哪有跑跑跳跳去开会的女白领?

工作的地方是毕业以前就找好的,号称一家“公关公司”,所做的业务则大多是布展。车展酒展内衣展,最后一律成了肉展,找一大帮野模特赶场子。明明就是在高档点儿的地方搭草台班子,“计划书”却要写得极尽糊弄人之能事,各种新名词一窝蜂地往上招呼。客户不懂节节自己也不懂,跟着胡说就行。

不管怎么样,节节想,她是一个给这城市制造声光电的人了。

上班忙回家也忙:妈妈的舞蹈班撑过了一段萧条期,如今竟然小有名气了。不光周末爆满,平时放了学也有一些孩子来加课。快到重点中学的“艺术特长生”考试时,还有家长专门拎了礼物和红包来上门求教呢。即使是给小孩子上课,妈妈也郑重其事地穿上练功服,一板一眼地讲解、做示范。管账、打印课程表和宣传材料这些工作,自然就落到节节头上了。有时候她下班回来,还得换了衣服立刻开始拖地板——妈妈要求“舞台”一定要洁净,一尘不染。

四十多岁本来是黄脸的年纪,妈妈却因为舞蹈而红光满面。她还喜欢当着孩子们的面挤兑节节:“你们看她腰腿的比例都挺科学的吧?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身上没‘功’,关节都是硬的,用老虎钳子都掰不开……”

节节回家便对妈妈抗议:“这时候又拿我当反面教材,小时候干嘛去了?怎么不教我跳舞呀?还不是那时候您自己有机会上台就顾不上我了。还有,哼,我本来还有机会当演员呢——”

奇怪的是,过去怨气冲天的事情,现在竟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都已经可以作为逗嘴的谈资了。

妈妈笑嘻嘻地说:“得了得了。”

节节便也得了得了。她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呢:已经挣了多少钱了?妈妈的舞蹈班再加上节节的工资,哇,每个月的数目还真不少。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把剧团的旧房子卖了,到远点儿的地方买一套宽宽大大的新房子呢。搬到三室一厅甚至四室一厅的新家去,这成了妈妈生活中的远景目标——她终于脱离了炖鸭子和买衣服的低级趣味。

一天下来,母女二人常常累得歪在沙发上,一动不想动了。妈妈总一边揉着腰一边说:“到了那时候,我要在客厅摆一个大摇椅,那就不会窝着腰了——哎呀阳光照进来,洒在身上,多舒服。等着吧,妈妈没本事,可也能给你买套大房子。”

节节这时心里又会窃笑:她要想住大房子还用等吗?要知道,城北有一套三层楼的连排别墅,正时时刻刻为自己空着呢。只是节节明白,“攒钱买房子”是妈妈人间烟火的幸福的集中体现。对于妈妈来说,踮踮脚尖能够找着的目标,就是幸福了吧。她愿意陪妈妈享受这份踮踮脚尖的快乐。

她又想:假如把赵何的存在告诉妈妈,妈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自己去工作去攒钱,只是为了保持一份“过日子”的状态,而其实日子完全可以是另外一种过法呀。这个事实对于妈妈来说,是一个惊喜吗?

可是凭节节的直觉,她猜妈妈并不会因此而惊喜。妈妈就是会抹不开面子。就像踮踮脚尖能够到的幸福才是幸福一样,日常的、普通人能抓住的尊严才是妈妈想要的尊严。

在是不是把赵何的存在告诉妈妈这件事上,节节自己反而犹豫了。

而妈妈却时不常地会说起呢——常常是伴随着“房子的理想”:“等换了房子,你将来结婚也不出去住,咱们招个上门女婿。哎呀家里多久没个男人了?哎呀你也都二十大几了,跟上一个也吹了这么久,怎么没见找个男朋友呢?”

有时候节节会反诘她一句:“我可不带着男的住咱家房子——你跟许胜利在那儿腻歪吧。”

一说到许胜利,妈妈会无例外地叹口气:“别提他了,就他现在那个状态,还能有心思琢磨别的事儿?儿子跑了那么长时间,踪影也没有,弄得老许几年来都失魂落魄的,快成神经病了——许洋那孩子小时候多老实脾气多好啊,谁也没看出来他心这么硬……”

节节望了下客厅上的一套新窗帘,那还是前些日子许胜利从木樨园买了布料,凭借一双巧手装上去的呢。当时他站在窗台上,逆光看去,成了个虾米般的黑影。假如不是和妈妈互相照应着,真看不出这人有什么活头了。

这又让她回忆起许洋来。当年那种极浓的伤感已经变淡了,但却越淡越能浸到心的深处去。这也是她造的孽,并像一个悬念似的挂在她的生活里,让她踏实不下来。许胜利的妻离子散,说起来竟也和自己有关系——节节一身冷汗地想:她当年竟然还怨人家恨人家呢,其实她哪儿有这个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