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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两个人(二十四)

“来,妈妈送你生日礼物——”她的笑在节节看来简直是恶意的了,“以后别老往脸上抹便宜货了,弄得就跟喜儿扎红头绳儿似的——人家女儿有妆化我们家女儿也不能差。”

“我用不着。”节节这么回应她的二十五岁生日礼物。

“怎么用不着?”妈妈看不懂节节的心思似的,一脸的“客观规律”,“报纸上可说了,女人二十五岁就开始老了,该找补就得找补。我也知道你不爱化那种猴儿屁股似的妆,这是淡妆。淡妆。”

“开始老了”四个字气得节节七窍生烟:你是瞎子呀?老不老你用眼睛看不出来,非得数着数来判断?她牙根作痛地问:“什么老不老的——你闺女变成老姑娘了你就高兴了?”

“那当然不高兴了——说到这儿,你找对象了没有?”

节节简直要昏过去:“找没找关你什么事儿?”

“你吃枪药了你?”妈妈翻了个白眼,又拿出她对节节惯有的那种“调笑”,“别怪我威胁你啊,要是现在还没找,那我就到公园替你相亲去——好多家长都这么干。”

那种盛况节节也见过:父母们拿着孩子的照片交头接耳,品头论足。甚至还有举着大牌子把自家闺女的三围亮给大伙儿的。新时代的卖儿鬻女。

但现在,节节反而突然不生气了。她明白了妈妈的意思:想以化妆品为由,把自己的“个人问题”提到议程上来。到了二十五,这个问题就是一个必须正视的重大问题了。

因此节节便也嘻嘻哈哈了:“那您赶紧去吧,别光替我着急——最好找个比许胜利体面点儿的老头儿。”

说完她就回自己屋了,化妆品也没拿。她在房间里闷了两个小时,连电视也拒绝和妈妈一起看了。

然而这天晚上,又发生了一个意外。节节刚躺下,妈妈却又趿拉着拖鞋进来了。这次再张嘴,就是有话直说了。都不是多能“斗心眼”的人,妈妈也觉得迂回没有用了。

因此她劈头就是一句话:“什么时候把他领来见见吧。”

节节一惊:“您又想到哪一出了?”

妈妈说:“什么哪一出?我还想问你唱的哪一处呢。是骡子是马——呸,骡子——总得让我看看吧?”

节节想:妈妈不会是在“诈”她吧?她不由得眯起眼,盯了妈妈两下。

“我可不是诈你啊。”妈妈的目光直直地迎上来,“女儿背着我谈恋爱我都看不出来?那我不成瞎子了?你周末都干嘛去了?总理秘书也没那么忙!还有,天天在被窝里跟谁打电话?给你个机会你不坦白,那我只好对你抗拒从严了——这事儿已经不是你一人的事儿了。”

妈妈可真不傻呀,而且功力犹存——节节自以为在外面历练了几年,遮掩的本领今非昔比,没想到还是让她给察了言观了色。您要不是老花眼,非成精了不可。节节心里说。

而她嘴里却耍浑:“没有没有!你疯了吧你?你干脆参加联防队去吧你。看谁都是女流氓!”

妈妈哭笑不得:“谁说你是女流氓了,多光明正大的事儿啊,你心里有什么鬼?”

但节节已经蒙住脑袋,充耳不闻了。

但她心里怎么可能不受影响呢?嘴犟归嘴犟,妈妈的“道理”却让她没法反驳:自己的一切都和妈妈相关,恋爱这么大的事又怎么可能例外呢?

而对于赵何,节节反而陷入了一个矛盾的境地。她心里的确是有一个“规划”的:到了大多数姑娘谈婚论嫁的时候——大概也就是现在这个岁数——他们是应该结婚的。几年都已经处下来了,正因为平时处得好,才必须有一个结果。但要让她去对赵何挑明,节节却开不了口——那不成了“逼”他了吗?要在外人看,说不定会以为她等不及了,要图他那份家业呢。而且女孩逼着男人娶她这种事儿,节节这么心高气傲的人又怎么干得出来?

问一句“你什么时候娶我”,是多容易的一件事啊。偏偏她是节节,他是赵何,此事就难了。

可是难也不能拖着。她不“逼”他,就先被妈妈“逼”上门来了。

过了两天,她和赵何单独吃饭,名义是再庆祝一下二十五岁生日。

因为妈妈的那番话,这天节节的兴致不高:“有什么庆祝的,都二十五了——我都得化妆了。”

赵何说:“这话等你到我这岁数再说。”

而为了让她高兴,他连钻石都用上了——最直接最赤裸的讨好女性的方法。首饰盒里一条平淡无奇的白金链子,但一拎出来,则是让人目瞪口呆的闪耀。节节闭眼,含着笑,任由赵何给她戴上。那一团璀璨便挂在她胸前了。

但下一个想法就让钻石也失色了。节节想:为什么不是戒指呢?

这晚在赵何家,他照例仔细地爱她。节节仍闭着眼,身上的一切感觉都趋近于麻木,只有耳朵格外灵敏。如果这时候他说“嫁给我”,那也是恰逢其时的。

她配合着他的节奏,想象着,他要向她求婚了。

然而赵何只是仔细地喘息,仔细地抽搐两下,然后起身,仔细地用威士忌送下一片安眠药。因为公司越来越忙,成日里精神紧张,他最近染上了失眠的毛病,头发再仔细地打理,还是越掉越多。

看着这肉搏后格外显出老态的背影,节节的失落和怨气一起涌上来。但她不能发作——在床上赤身裸体地逼婚,是没尊严到了极点的。

于是接下来就轮到她仔细了:赵何已经睡下,她瞪大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却连翻个身都不敢。他一吵就醒,一醒明天掉头发就会更多。

一个念头击中了节节:三年了,他在想什么呢?

很可怕的想法开始涌上来,在这个黑夜,让她死不瞑目一般难捱。

终于,当壁钟的夜光指针指向凌晨两点,节节再也忍不住了。该摊牌就摊牌吧。这把牌玩儿得其乐融融,不计输赢,但是总有亮底牌的时候。对不起,今天不能在意你的脱发了。

于是她欠起身,轻轻拧亮台灯。赵何没醒,或者是装睡?在“很可怕的想法”的恐吓下,她没法不怀疑他的居心——以及一切举动的真诚性。

于是她拍拍赵何的肩。不是调皮地捏鼻子,而是很郑重地拍拍肩。赵何睁开眼,毫无愠怒,甚至眼睛也不惺忪。可见刚才真的是装睡。

连他的声音都是平和的:“怎么了?你也睡不着吗?”

节节忽然觉得,现在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的状态很罪恶。她头也不抬地说:“我们家问我找到男朋友没,我说找到了。”

赵何哦了一声。节节继续说:“妈妈问我什么时候结婚。”

赵何说:“你怎么说?”

节节说:“你怎么说?”

赵何什么也没说,节节长吸了一口气,闭住嘴,快憋不住了才吁出来,把他们之间的沉默吹走。她又说:“你没有什么可表示的吗?”

赵何说:“你真的想结婚吗?”

多么明知故问而又居心叵测的一句话。节节看了看赵何的侧脸,那脸是没有表情的。

不知多久,节节又问:“你没什么可表示的吗?”这次她说得冷冷的,让赵何明白,她是铁了心一定要问个究竟的。

赵何慢慢地发出一声叹息。这口气立刻把节节的心吹冷了。然后,在万籁俱静的时刻,她听到他明明白白地说:

“我是个自私的人。”

赵何是结过婚的,他的婚姻意义如此重大:不仅代表一段耻辱的过往,更决定了他进退维谷的现状。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寻常留学生的婚姻,大多沿袭着一种经典的组合模式:男的穷,女的不漂亮,在中餐馆刷盘子的时候互相帮助,在学校给教授打材料的时候互相帮助,帮助久了,就帮到了一起。结了婚,继续刷盘子和打材料。那个时候只要出国,放眼所见,无不是这种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革命夫妻。

但赵何却不甘心走这段寻常路。作为一个抱养的孩子,他从小就不指望有人疼,甚至自己也不疼自己——他只是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拼命抓,抓到什么就都归了自己。那个年代的留学生,最想抓到的是什么呢?当然是一张美国身份证了。

还真被他抓到了。在打工的那家洗衣店,和他一起劳作的,是个又聋又哑的华人少女。见到她时,赵何的第一反应是:又聋又哑的中国人是怎么来美国的呢?别说留学生了,就连偷渡客也不可能呀。那么她一定是先前移民的后代了。那么她一定有美国身份了。除此之外,就连那姑娘的美和丑,他都不曾留意到。

然后他就果断地把自己卖出去了。那聋哑姑娘格外地留心赵何,有意无意总和他身体接触一下——抱衣服时撞个满怀,或开烘干机的门时两手相碰——然后绯红了脸,一派愚蠢的羞涩。赵何看在眼里,姑娘的父亲叔叔也看在眼里,于是有一天,那些老华人,猪仔的后代,就操着一口广东话来和他谈判了:娶了她,给你身份,给你一笔足够在美国安身立命的钱。他们家里唯一的女孩小时因为穷,发高烧也没钱看医生,因此就成了这副模样,全家人都感到亏欠了她,于是这时候便要为她买一份幸福来。多么恰巧,中国的对外开放给他们这些华侨提供了无数如花似玉的女留学生,无数仪表堂堂的男留学生,价格都相当地公道。

不光是赵何,就连整条唐人街都觉得价格公道呢。在异乡的中国味极其浓郁的婚礼上,赵何看着舞狮的队伍,手上挽着个女人,却有孤身一人站在那里的感觉。他得体地对来宾笑着。他知道那些矮矮胖胖的餐馆老板、快递公司老板正在对自己品头论足,一如百年以前的“猪仔市场”上,爱尔兰人和英国人对他们的祖辈父辈品头论足。在这个国家,初来者只有被卖的命,而赵何是个被抱养的孩子,因此他比那些拖着辫子的前辈们更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事实。

而他的生活还要继续:该上学上学,该毕业毕业,该上班上班。不过他现在是个在美国站稳脚跟的人了,将来甚至还有不大不小的一份家业可以继承。那几年他过得安之若素,一边在电脑公司作技术员,一边还为哑巴老婆的父亲叔伯出谋划策如何投资、如何开分店,把小作坊变成“托拉斯”。他把洗衣店按照“汉堡王”的风格包装,拓展到了白人社区,这可是他们家族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几个老头子也是从这件事中看出这年轻人“不一般”的。

因此当他向“家族”说明中国机会多了,提出“回去做实业”时,那些人也支持得很。几个叔叔婶婶还“标”了一个“会”,把他的启动资金凑成了一个相对体面的数目。最让赵何想不到的是,机票买好以后,哑巴老婆的一个叔叔居然把他领到了妓院,在那里给他送行。事后想到,这个举动和对他说的那些话,都是深谋远虑的——一定又是几个秃顶老头子在“家族会议”做出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