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节节最爱声光电
16768900000043

第43章 两个人(二十五)

“玩当然是可以随便玩的。”哑巴老婆的叔叔说,“只要知道家在哪里就行。”

那老头子搂着个泰国姑娘进房间之后,赵何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他装作疲倦的样子,摆摆手,让供挑选的东南亚女孩们都出去。他想:自己恰恰不知道“家”在哪里。他只能走到哪里,就把哪里当家。

而对于哑巴老婆呢,甚至还没有上飞机,他就忘了她的样子了。他对她只剩了一个印象:吃午饭的时候,她从一台洗衣机上端起碗,走过来,把属于自己的那份烧鹅狠狠地夹出两筷子,塞进他的碗里。

直到后来赵何摇身一变,成了“知本家”,才知道那几个华侨老头子的厉害。他越了不起,就越知道他们的厉害。他们可不止是放长线钓大鱼,而是把小鱼拴紧了再放出去,让它到海里变成大鱼——只要哑巴老婆在,那么赵何所挣出来的,从法律上来说有一半都是他们这个“家族”的。比起前辈来,这些“第二代猪仔”除了吃苦耐劳,还学会了美国法律。“见面分一半”的传统陋习被他们摒弃了,“离婚分一半”的条款可得牢牢记住。赵何还没说什么呢,他们就先主动提醒他了:

“把老婆忘掉了吗?没关系,忘掉了也好。只是得记住,你可是美国公民呀。你的那些钱,如果在婚姻状态里就都是你的,如果离婚就有一半是她的了——还是那句话,玩当然是可以随便玩的,只要知道家在哪里就行。”

这是怎样一种中国人独创的“资本主义精神”呀。为了安抚他们,赵何只好源源不断地汇钱回去,给他们买房子、给家族里的儿童交私立学校学费、还开业了好几家新的洗衣店——他们连股票都不买的,只知道洗衣店。

而这几年来,赵何又怎么可能没动过离婚的想法呢?有时候他想:不就是分一半嘛?分一半就分一半。只不过这几年中国的“项目”上得太快了,一个接着一个,哪一个不得追加投资?生意越大资金流也就越紧张,这“一半”竟然分不出来了。他总不能为了离婚把公司搞垮了吧。而翻过头来一看,为了离婚所要付出的“一半”,竟然已经滚雪球一样,滚成了一笔巨款。对于赵何来说,这一半还真是诚可贵了,比自由价更高了。

而在节节刚刚跨过二十五岁的这个夜里,赤身裸体的赵何看着她。她自然在赤身裸体地哭。他忽然有一丝迷惑:自己为什么要毫无保留地全告诉她呢?他明明可以骗一骗她的呀。中年男人骗年轻女孩的方法难道还不够多吗?

但是赵何就是不想骗她。他觉得他已经骗了她几年了,骗得他自己都时刻有窒息的感觉。他甚而发现了自己怀有这样一个信念:对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撒的谎都是天经地义的,但对她的“骗”却是一种“罪”。精通英语的赵何这时候想到“罪”,脑袋里冒出的英文词不是crime而是sin。原罪,生来固有的罪,无可挽回的罪。

这说明自己是真的爱这女孩吗?赵何感慨地想,他在痛苦之中甚至有了一丝欣慰,这欣慰又是上溯他的身世,从“被抱养”的襁褓中脱胎而来的——他这样一个人,在这把年纪,竟然还能体会到真诚的“爱”。

只可惜在眼下,这“爱”既被证明了也被摧残了。他毕竟骗了她这么多年啊。

“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的。”赵何在灯下喃喃地说。他既像对节节又像对自己说。

果然,节节的表情里满是被伤到了极点的尖刻:“你让我拿什么信你呢?”

在那一刻,节节自然是恨死了赵何的。后来她时常想,如果床边放着一把凶器就好了——匕首、剪刀或电影《本能》里的冰锥——如果随手能抓到,她真的可能用它去割断赵何的喉咙。或者割断自己的也好。

他把她变成什么了?第三者。二奶。这些词可是冷冰冰的贬义,毫不在意当事人究竟是怎么经历过来的。无论是逢场作戏还是生死相许,在不知情者嘴里,都可以是一视同仁的一句评论:不要脸。

我的天呐,二十五岁的节节浑身颤抖地想,命运实在是太可怕了。一个夜晚的一句问话,就把她整个儿人扔到这种境地里来了。

在“女人开始衰老”的那个时刻思考命运,倒是恰合时宜的。

而她身体上的本能反应,则是逃跑——和小时候一样。只不过现在,她跑得非常冷静:仔细地穿衣服,洗了把脸,还梳了梳头发,然后开门。既然要跑,那就跑得体面一点。赵何像发愣一样坐在床上,竟没有去拦她。

眼前展开的,是北郊那清澈而寂静的夜。天上竟能看到连珠般的星星,为了这一景,有钱人们甘愿付出比城里贵一倍的房价。别墅区里漆黑一片,只有一家人还在开“派对”,玻璃窗里影影绰绰的一群红男绿女,还有人跳起舞来呢。节节凄凉地想:一定是新搭上的姘头。如果不是一份“不要脸”的力量在激励,谁有这么大的精力彻夜寻欢呢?

然后节节就出了小区,沿着公路快步走。没走多会儿就热了,但流出来的却是冷汗。这里地太广人太稀,如果不开车,行路的人根本无法指望把这条路走到头。

她也只好绝望地走啊走,走过工地和早已打烊的饭馆。能走到哪儿去呢?这个问题也是想都不敢想的,只能走。终于,远方传来了一声鸡叫,吓得她呆立在原地——天竟蒙蒙亮了。她看着远方山下朦胧可见的农田,心里一片天苍苍野茫茫,人竟感觉无限渺小。

这时她才回过头来,看见了赵何。他追出来,却也不叫她,默默地陪着她走了一夜。节节便叹口气,开始流泪了。她一边哭,一边看见赵何走过来,脸上也挂着泪——这个中年男人的眼泪竟没有引起她的一丝意外。

然后两个人像一切注定无缘的男女一样,执手相看泪眼地默默地哭。这时朝阳却升起了,通红,绚丽,呼啦一声染红了半山的云彩。这是多么生机勃勃的背景啊,用在定情的时候倒是正好。

节节陡然明白,她对赵何在恨以外,还有一份抛不开。赵何的痛苦毕竟也是真切的啊。节节惊诧,她现在竟然还能相信他的真切。并且,她抛不开的还有那一段时间——节节交付给赵何的,可是她二十出头的那几年啊。那是最好的时光,货真价实的“华年”,无数女人都这样说过,可见不是假话。因为这些时光给了赵何,她恍惚中觉得赵何身上也包含着“她自己”的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