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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两个人(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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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关系无可逆转地变了。这几年来,节节一直愣“绷”着,她宁可天天挤地铁,周末穿了最便宜的衣服到酒会上去惊艳,完全是基于一个幼稚而又心高气傲的信念:只要涉及爱情,那就得平等地相处。在这个不平等的人间,爱情再不平等那还有什么活头?但一夜之间,这个信念崩塌了。你想要尊严,在人家眼里就真有尊严了?

现在就别亏待自己了。不能便宜了那个骗子。当二奶就得有当二奶的待遇。节节恶狠狠地劝告自己。

于是她在上班时间给赵何打电话——这也是以前做不出来的——直截了当地说:“买车,先买辆车再说。”

赵何笑了:“你终于主动跟我说话了。”

“那是,话肯定还得说。”节节几乎又流下眼泪了。她撑出无所谓的嗓音说,“以后用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买车那天,她故意穿了身盛装,挽着他的胳膊,去挑了辆“凌志”。过程简直像电视剧:太经典的青春与金钱的交易场面了。

一个“经典的二奶”还需要做什么呢?节节又感到一丝滑稽:“不要脸”还用专门学?她拿了赵何的信用卡,开车去“国贸”。普拉达、古驰、萧邦……一样一样来。不就是花他的钱嘛。血拼血拼,这个词真是太妙了,就是用她的血泪拼他的血汗。拼得越狠,他和她仿佛便越有“心安理得”的权利。

有一天,在一家店里挑鞋子时,她看到另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在那里试穿,脚旁也放了几个袋子,上面印着那些显赫的英文或法文字母。两人不由自主地互相打量了几眼:从丝巾到皮包到裙子,脑子里飞快地运算着那些事物的价钱、款式以及搭配水准。这是城市里年轻女人天生的本领:迅速地将她们的同类提炼、抽象,最后只记得几个商标的名称,而对方究竟长什么样子倒忘了。这本领和庖丁的“目无全牛”倒是异曲同工的。

那天也是凑巧,商场里人少,差不多每隔一会儿,节节都会和那女人碰见。两人再见面时,不免又会瞥瞥对方手里多了什么新货色。而到了最后,居然形成了较劲的局面。节节看了一件风衣,刚皱皱眉头放下,那女人就披上身试试,随即告诉店员说买下了,就像节节掏不起那个钱似的。而节节的回敬则更刻薄:那女人试了条裤子,裤腿明显长了,只好作罢,她便立刻也要求试同等长度的一条,果然刚刚好——钱包的容量可以比,腿的长短有的可比吗?她这可是从文艺兵那儿继承来的腿啊。

那女人自然带了愠色,狠狠地扫了节节两眼。节节却感到可笑:两个二奶闲来无事,跑到奢侈品店来“人比人、货比货”。好在比的结果不是人得死货得扔,只是觉得好玩。多好玩。

可是“比”到最后,节节还是输了——输在她把对方认定为一个“二奶”。那女人的手机忽然响了,说了几句话,没一会儿进来一个面色颇老的中年男人,还牵着一个小女孩。

“说是买婚礼用的东西,怎么又逛起街来了?”中年男人带着一份纵容责备道。

那女人则露出小姑娘的表情,吐吐舌头:“结了婚就不穿衣服了?天天穿着睡衣给你做饭你就高兴了?”

而她应付着男人,却下意识地在躲着节节了:一定也知道那男人实在老了点吧。看着五十都有了。可她哪里知道,节节也在躲着她呢。“婚礼”呀“做饭”呀这些词给她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就算是二奶,人家也是个修成了正果的二奶,连男人的孩子都可以公然地拍脑袋捏脸蛋了。

“张老师是购物狂!”那小女孩大声宣布。

男人则又是纵容地责备:“在家怎么跟你说的?以后叫妈。”

小女孩也没心没肺:“妈妈!”

也许亲妈已经死了很久了吧。那位张老师呢,小声对男人说:“没吃过当妈的苦,我倒先享了当妈的福了。”

节节便颓然地走开去,不碍着那“一家人”的眼了。比来比去还是她最傻。天底下还有比自己傻的吗?

“傻逼。”她的脸上蓦地浮上一团戾气,咬牙切齿地骂。脏话都出口了。

“是有点傻,”旁边却有一个女服务员搭话了,表情却是羡慕嫉恨,“带人家那么大的孩子,将来可不好相处——现在好多贵族学校的老师都爱勾搭学生家长。”

节节厌恶地训那服务员:“有你这么议论客人的吗?我一走你怎么说我呀?把你们经理叫来。”

无理取闹地发了一通脾气出来,节节钻进凌志车,首先做的事,是掏出化妆镜,仔细照了照自己的脸:她还年轻,依然漂亮,但少女的娇气和任性却已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非常“厉害”的女人的脸——性情乖张,喜怒无常。

也许过不了多久,沧桑也要泛到脸上来了。

赵何必须忍受她的乖张——这是他应得的。周末的晚上,节节虽然跟他呆在一幢房子里,但绝不共处一室。她把自己关在客房里,连续几个小时地看电视,新闻也好无脑综艺节目也好,照单全收,反正看也看不进去,只需要有个响动陪伴她发呆罢了。发呆成了她在这屋子里的主要习惯,有时候电视被看得没节目了,她才走出去,倒一杯水,却又在桌前发起呆来了。赵何看到偌大的客厅里一个瘦弱的、披头散发的身影,面色苍白,形同鬼魅,他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赵何不知道她在那里愣了多长时间。

节节却对他粲然一笑,转身又飘走了。

这个状态在屋里还好,在外面迟早是要出事故的。有一次赵何的客户请他们去打高尔夫,大家笑着让节节挥一杆,节节大力地把球打出去,男人们还没叫好,她却忽然扔下杆,逃跑似的走掉了。

她在一望无际的草坪上埋头走,能走多快走多快,赵何有没有叫她,她也没听见。那个时候,假如他追上来拉她,她一定会抓住他的胳膊咬下去的。孤单地过了一个水塘,一座小山,终于见到球场外围的铁丝网了。几个附近农村的小孩正在外面闹,为了抢网上端飞出去的球打架。节节扒着网看着他们,一下子就哭了,吓得那些孩子瞪着她,不敢出声。

一直到赵何他们找过来,她还没缓过来。坐车回去的时候,更是蜷着腿缩在车座上,噼里啪啦地哭成一团。人家问她怎么了,赵何只好搪塞:

“她妈妈身体有点不好。”

节节猛地仰起头来:“你妈才死了呢!别拿我妈说事儿!”

有了这次,再有什么场合,赵何就得犹豫要不要和她一起出席了。他得提前察言观色,确定她心情平静、能够自控的时候,才告诉她有个酒会或者网球比赛。但如果他自己偷偷出门被节节撞见,便要面对这样的诘问:

“我果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带出去丢你的人了是吧?可丢人的事儿不是我先做下的呀。”

没办法,只好一起去,去了多半要生事端。在一次新产品的发布酒会上,所有人都端着杯香槟装样子,只有她一杯接一杯的,到后来香槟都不带劲了,让拿威士忌加冰块来,吓得服务生直吐舌头。没过一会儿,节节就喝多了,只好踉跄到沙发上,歪着——偏巧旁边有一群女宾,正簇拥着一个以“心灵鸡汤”出了名的女学者聊天,说的是男女关系的话题:

“红颜知己红颜知己,为什么红颜在前面知己在后面?”女学者深刻地扫视那群有胸无脑的女人,“这是因为男人第一眼看的永远是红颜,日子久了却想要知己。”

“说的真对。”冷不防节节插进一句来:“您真该在大学里开个班儿。”

“女性心灵课程班么?这方面的内容我在电视上也讲过的。”女学者说。

“不,二奶进修班。”节节大声说,故意怕别人听不到似的,“又维持社会稳定又给你们学校创收。”

语惊四座,旁人惊愕地瞪着节节——她却花枝乱颤地笑起来了,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到人群里,揪着赵何公司一个小伙子的领带:

“陪‘准老板娘’跳个探戈——”

发布会搞砸了。赵何把她拉回来的时候,面色铁青。而节节呢,却长时间地维持着“没心没肺”的状态,到家里还要找酒喝,然后又站在客厅中央,拎着裙子行个礼:

“我给你们唱一首‘小城故事多’吧!”

“别胡闹。”赵何终于呵斥她了。再有千般亏欠,万般惭愧,对于男人来说,妨碍了他们的正事就是不可原谅的了。

“不是胡闹,是表演——我小时候最拿手这个了,那时候我还在舞台上唱呢……”她仍在借酒撒疯。

赵何终于暴怒地吼起来了:“别胡闹!”

平日温文尔雅的赵何吼起来,也像头狮子似的。但这可吓不倒节节——您是不义之师啊,她想。于是她也愤怒地反击——“嘭”的一声摔门,然后骂声就传出来了:

“捡来的野种都不要脸!自己有老婆了还勾引人家大姑娘!骗子!骗子!骗子!”

赵何也丧失了忍耐,朝着门狠擂了一拳:“我告诉你,现在骗子多了!生意场上哪个不是骗?情场上也一样!场面上那些男的女的,哪个不是互相骗?”

到底还有一半的意思没说出来:骗你都是看得起你。人家都骗得其乐融融的你怎么就不能?外面哭着喊着“快来骗我”的女人可多得是呢。

而节节又怎么会听不出来呢?于是赵何听到屋里响了两声,明明是她顺着门滑下去,瘫坐到地上去了。一边滑下去,她一边像坠落的猫一样用指甲挠着门。

过了好久,节节的声音才传出来:“人人都骗你就该骗我吗?你骗了我让我怎么去骗我妈妈呢?求求你,别骗我了,放过我好不好……”

赵何的心如同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砸了一记,刚刚结成的硬壳哗啦就碎了,露出里面最软的部分。毕竟是他亏欠她。不知为何,他再次回忆起自己这半辈子的凄苦来:被抱养、遭冷眼、跑到大洋彼岸去签卖身契,卖给了一个聋子兼哑巴……门里的这个姑娘,是他亲手抓到的唯一一个与“爱”有关的东西,而他眼瞅着就要把她毁了。

赵何也哭了起来。懂事以后他什么时候流过泪?为了节节却哭过不止一回了——有时候开着车,听到某支悲凉的情歌,他还会不知不觉地流两滴泪呢。说出来都觉得虚伪,但他的确被节节卷到一个感伤主义的漩涡里去了。

“是我对不起你。”赵何重复着他进行过一千次的道歉,“我答应你,一定给你一个交待,你相信我行不行?”

节节也在屋里哭。两个人隔着一道木门,咫尺天涯地流泪。等到里面全没有了声音,赵何竟然不敢进去看看她“怎么样”了。他怀疑她已经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一旦开门,眼泪会像海水一样,把他冲到不知哪里去。

但他终于还是进去了,却看到节节歪在地板上睡着了。她的脸上固然还有未干的泪痕,但睡相却是干净、恬静的,就像一个受过委屈但一闭眼就全忘了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