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节节最爱声光电
16768900000046

第46章 两个人(二十八)

这事过了没多久,妈妈终于也见到赵何了。

那是一个周五,节节下了班,匆匆忙忙地回家,去帮妈妈收拾排练厅。明天舞蹈班的学生们有个小规模的“汇报演出”,来的不仅有家长,而且还有附近一所小学的校长。妈妈说,如果“演出”效果好,那所小学很可能会在她这儿开办一个课外小组呢。那可是笔不小的买卖。

来到排练厅,看见妈妈和许胜利已经在擦地了。地板上还晾着几张刚写好的大字,拼起来正是:欢迎各界领导光临指导。一看就是许胜利写的,他这人还真有点有内秀。但节节还是撇撇嘴:“什么各界领导啊,不就一小学校长么——您以为还是‘革命的舞台’呐?”

“那你说怎么布置?”妈妈问她。

节节从包里拿出两张卡通图案来,是她从公司库房找出来的:“有点儿童趣多好。”

三个人干活倒是快,没一会儿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剩下的工作就是把那几张大字贴上去——妈妈坚持要贴,以示郑重。他们一人搬了一张椅子,在上面欠着脚尖,互相调整着高度。节节不放过任何一个笑话许胜利的机会:“怎么就您那张贴得低啊。”

而正在说,却听见“哎哟”一声。节节往那边看时,妈妈正一手扶着额头,一手去够着扶墙呢。

节节急道:“您怎么了?”

妈妈说:“不知怎么头就晕了,怎么看东西都不清楚了……”

话没说完,人已经轻飘飘地向下倒去了。节节吓得大叫一声,和许胜利前后脚跳下地去扶妈妈,但谁也没赶上。妈妈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节节扑上去,慌乱地扶妈妈,许胜利却在后面喊:“先别动!她腰有伤!”这一声更让节节害怕了,她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妈妈:眉头紧闭,牙关咬得紧紧的,好像还在头晕。

许胜利凑上去问妈妈:“能动不能动?”

妈妈只是摇摇头,身体却还僵直着。节节这才缓过神来说:“叫救护车!叫救护车!”

然而她刚从包里找到电话,妈妈却睁开了眼:“不用叫救护车。”

“你摔着了,没准复发了过去的伤。”节节说。

没想到,妈妈来了这么一句:“这个点儿,你男朋友再忙也该下班了吧?”

节节愣了愣,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似的。

妈妈平静而坚决地补充了一句:“让他送我到医院去——就算妈妈厚着脸皮使唤他一回。”

节节这才明白:长期以来,妈妈对自己“藏着掖着”,坚决不把赵何“领来见见”的行为已经很不满了。妈妈是在趁机要挟她呢。

都摔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动这种小心眼,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这边,妈妈已经使上苦肉计了:“疼死了疼死了,从腰眼儿往上疼,疼得脖子都麻了……这种时候他态度怎么样,可最能看出他在乎不在乎你了……”

最后她竟然说:“我死不瞑目啊。”

您这就太夸张了。节节苦笑了一下,但也稍稍放了点心:还能“演戏”,说明伤得并不太重。至于赵何,叫他来就叫他来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看妈妈这个架势,没准哪天真会跟踪自己,找到他家门上去了。

于是节节拨通了赵何的电话:“过来接我妈。”

“什么?”现在轮到赵何摸不清头脑了。

“我妈摔伤了!”节节故意训他,给妈妈听,“指望不上你是怎么着!”

没过十五分钟,赵何就到了。从他那边走环路过来很快。他倒也不认生,进来就和许胜利商量,是不是要找担架——他是特地开了公司的别克面包车来的。

妈妈已经眯着眼睛打量了赵何很久,这时却说:“担架用不着了,你们扶我就好。”

节节简直觉得妈妈是故意摔下来的了。

好歹把妈妈送到部队医院,果真没什么大事,只是软组织挫伤了一点。医生又问她:“怎么就头晕了呢?平常有没有头晕的毛病?”

“也没有啊。”妈妈不太在意地说,“可能是稍微有点贫血的原因吧。小时候就贫血,现在上了岁数也该晕了。”

“那就多补补。如果还晕就得检查检查了。”

而在这期间,守在门外的节节已经给赵何发过去一个短信:你也帮我演出戏吧。

赵何有点躲她的眼睛,但还是点了点头。该演什么他心里知道。

在休息室躺着的时候,妈妈果然“召见”赵何了。节节看着他走到屋里,得体地问好,说“幸亏没大事”。

妈妈打断他:“你叫赵何?”

赵何只好说:“啊,赵何。”

“你忙啊?”

“有点。”

“忙归忙,该有的礼数也不能错呀。”

赵何眨眨眼:“对不起,阿姨。”

妈妈却弯着眼睛笑起来:“是不是觉得我特事儿?”

“是我不对。”赵何赶紧说,“我早就该来拜访您的。”

接下来,是在哪儿工作住哪儿之类的寻常问话。但气氛刚轻松下来,妈妈突然却又板起脸:“我还得问你个事儿。”

节节在外面心一紧。赵何说:“您说。”

妈妈说:“我问过节节,但怕她不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离过婚的人?”

“这个……”赵何嗫嚅了一下,随即说,“不是——真不是。”

这倒是实话。节节冷笑着想:“他确实不是离了婚的人。”

“别怪我多问,我就是觉得,你这么大岁数……还没结婚不太可能——你不会觉得我封建吧?”妈妈反倒不好意思了。

赵何接下来的话,就尽是撒谎了。他答应节节“演戏”的:“没有没有——真是没时间,在美国念博士不容易,后来开公司更忙……”

“会谈”就这样圆满结束了。节节倒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落了——他们共同骗了她妈妈。

从医院出来,赵何开车把他们送到家。临下车时,妈妈却又仔细地撑起身子,探到驾驶座旁边:“赵何啊,你和节节的事儿,我就一句话。”

“您说。”

“你跟她在一块儿一天,就对她好一天,行不行?”妈妈这时的语气,已经不带任何表演的成份了。她说得很诚恳。

“行。”赵何说。

而节节把脸撇到一边去。她又要掉泪了。妈妈的声音却又轻松下来:“也不知道自己走不走得上去。”

节节便赶紧去搀妈妈。临走前,她和赵何对了对眼睛。她想,如果赵何这时露出一个“演出成功”的得色,那他这个人就太恶心了。好在他没有。

而进了屋,把妈妈服侍到沙发上,节节正失魂落魄地想走开,妈妈却拽了拽她的手,然后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人看着倒挺好,岁数大点儿就大点儿吧。”妈妈往身后塞了个靠垫,挺着腰说,“不过妈妈不知道担心得对不对呀……”

“您担心什么?”节节问。

“我就觉得这人城府深——其实有本事的男人,哪个城府不深的?我就是想,他对你要是真心的,那肯定好,万一没那么真呢?我怕你吃亏……”

节节的心便又抽了一下。她是如此怕和妈妈谈这个话题,因为每句话都会戳到她的心尖上。但她正想找句话搪塞开,妈妈却摆摆手,止住她,声音却不知不觉地悠远了:

“妈妈给你讲个过去的事儿?从来没告诉过你呢。”

节节被妈妈搞得既期待又慌乱:“您搞这么神秘干嘛?”

其实不神秘,只是三十年前一个小女兵的故事。那年头,有无数个这样的小女兵,她们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繁荣革命的舞台”。这个小女兵原本是在湖南的某个舞台跳,后来因为业务突出,竟然一步登天,被挑到北京了。她便带着千里挑一的傲气和初来乍到的怯色,在这里登台了。她想:她这辈子要是只能干一件事情,那就该是跳舞。

但生活中怎么可能只有一件事情呢?没过多长时间,她发现自己开始注意一个人了:也是个穿军装的人,却远不似一般军人般的粗豪,而是三分文气,三分深邃。当别人执行任务一样机械地鼓掌时,只有他凝视着台上,若有所思地点头或摇头。他一定是懂艺术的,小女兵想。但自己的表现能否称得上艺术呢?她又不由得心虚了。

随后,她发现那人竟也在注意着她呢。每次上台,不管是不是领舞,他的眼睛都在跟着她转。为了让他在一片红脸蛋红嘴唇里找出自己来,小女兵开始违反舞台纪律:或者把妆故意画得比别人淡,或者大家的辫子都垂在后面时,她故意盘在后脑勺上。为了这事儿,她没少挨批评,但她鬼迷心窍地觉得值——虽然明明知道他们的关系只限于看与被看。

而一切都在那天晚上改变了——演出结束后,她慌慌乱乱地从后台往宿舍跑,迎头撞到了一面锦旗上。是一个军种司令部给她们剧团送来的。大红的锦旗后面,一双眼睛铺天盖地地罩住了她。

两个人像前世有缘一样目瞪口呆。后来她知道了他是个宣传干事,还是部队自己培养的大学生。他也知道了她的演出时间表:哪天有空,哪天能够外出。

他们恋爱了。对于她的级别而言,恋爱可是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但她当时真是觉得天旋地转,就像单腿撑地旋转一百圈儿一样疯狂、美好。他们想尽办法见面,想尽办法延长见面的时间,想尽办法把每一次见面的感觉浓缩再浓缩,这样一次就可以当一百次使了。

直到出事了。两个解放军被联防队员生擒在公园里。

他们把她扭送回单位时,她还带着英勇就义的表情呢。

舞蹈队长真是恨铁不成钢啊,多少好苗子都毁在这种事情上了。那女人苦口婆心地劝她:“你觉得他好在哪儿?他比你大十岁,你哪儿玩得转他?这种风度翩翩,貌似深沉的男人最危险了!”

最后就摊牌:“反正得断。不断你就没法在部队呆了。”

小女兵便说出一句倔强的痴话:“那我就转业。”

舞蹈队长一声长叹:“你会后悔的。”但到转业的时候,她还是走了关系,把小女兵推荐到一所地方剧团去,免得荒废了这么多年的“功”。于是小女兵就不是小女兵了。

而她没多久就后悔了:一个首长的侄女看上了宣传干事。这个深邃的男人必须进行简单的二选一:是要前程呢?还是爱情。他深邃地考虑了一夜,最后写好了一封给前女友的深情的绝交信。

妈妈告诉节节,那个小女兵就是她。她到了地方团,才认识了她爸爸——一个头脑简单却热心肠的胡同串子。此时她已经认同了舞蹈队长的结论:深沉的男人是危险的。于是她嫁给了“危险”的反面。

只不过简单的人也并不“安全”。但这就是多少年后的新发现了。

因此妈妈对节节说:“我就是吃过亏,才最怕你吃亏。但人家是越吃亏越明白,我呢,却好像越吃亏越糊涂了。既然糊涂,也没资格告诉你应该做什么,我只希望你自己能够有主心骨,别让人牵着鼻子跑。姑娘家跟那种男人接触,最容易被牵着鼻子跑了……”

节节强撑着开玩笑:“我是一牛呀我,他想牵就牵得走。”

妈妈也笑了:“我说的是不是太空泛了?”

没有。节节望着妈妈摇摇头。她觉得这个朝夕相处的女人对自己而言真是一个谜——妈妈还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呢?

但自己也有事情是妈妈不知道的呀。比如说,她现在已经在吃着亏呢。想到这点,节节竟再也忍不住,眼泪也流下来了。

妈妈赶紧把节节拉近了,摸着她的脑袋说:“哎呀哭什么。我又没禁止你跟他谈——要说直觉,我还觉得他真是挺喜欢你呢。”

节节就尽力把伤心的泪伪装成高兴的泪。她装得真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