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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一个人(三)

怎么可能不累呢?家里没个大病病人,就不知道中国看病要花多少钱。普通人半个月的饭钱,到医院扎两记针灸都不够。开药就更别提了,说钱花得像流水似的一点不夸张。此外还有理疗、康复训练、定期检查的费用,说是保守治疗,花起钱来可一点也不保守。而每家医院都会告诉你:别看一时半会儿没成效,但只要长期坚持,保不齐哪天奇迹就发生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全力争取,只要抱定了这个想法,就由不得你心疼了。

而水龙头开大点儿都要算计一下的人家,又怎么架得住钱像水一样流出去?节节算了算妈妈开舞蹈学校挣的那点儿钱,竟维系不了多长时间,团长化缘来的捐款给几个病号一分,到了每个人手上,也是买补养药都不够了。

许胜利一个劲儿地劝节节别慌。他说自己岁数大了,但手艺还在,重新出去给歌厅舞厅调灯光,钱总是能弄来点。但节节知道,哪像他说的那么容易?如今的灯光音响早已更新换代多少次了,他那些从“杨子荣扬手打灭三盏灯”的时代学到的技术,根本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再说她好意思要人家的钱吗?妈妈的舞蹈学校能开起来,已经多亏了许胜利呢。再想想这些年为了找许洋,连花带被骗所损失的,节节就更不能让许胜利想办法了。

“我上班的时候,您帮我照顾我妈就行了。”节节说,“再说万一哪天许洋回来呢?找不着您又跑了怎么办?”

提到许洋,许胜利的眼睛又湿润了。他也真是老了啊,头上竟没几根黑头发了。

担子还得节节自己扛。家里就她一个年轻人了,她不扛谁抗?想来都让她自己惊诧: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料到过生活会有这么沉重,更没料到那份沉重会直接砸到自己肩上。在潜意识里,她总觉得所谓“责任”这个东西,会有别人帮自己顶着:爸爸在时爸爸顶着,爸爸不在了妈妈就顶上去,有的时候看到电视剧里编的那些苦难家庭,她都回想,我可受不了这份儿罪,那些事情如果让我赶上,那还不当时就疯了转眼就死了?

然而事情来了,她既没疯也没死。她平平静静地接招了。妈妈都那样了她还怕什么?能尽一份力就尽一份力,力气用尽了也问心无愧。

于是她拼命地挣钱。好在公司里的那个老上司也是个女人,并没有性别偏见,赶上繁重而提成多的项目,最信任的总是节节。而节节表现得越能干,压在她手里的工作也就越多。现在她也不化妆不穿裙子了,头发更是剪成了个假小子,每天一睁眼,登上运动鞋就往地铁站跑。到了公司,别的女孩还都妖妖娆娆地聊衣服聊男人呢,她就径直奔向办公桌:设计展台、打电话联系施工队。有两次工人到了会展现场却没带通行证,保安不让进,她一个女孩扛着两米长的大芯板就往里面走,吓得人家拦都不敢拦。

一般人一个月接一个项目就够了,她却是三个五个一起上马。因为连轴转地跑、加班、熬夜,她学会了抽烟——不是为了衬托女士优雅的细长的“摩尔”或“圣罗兰”,而是五块钱一包的中南海。能省一个子儿是一个子儿。抽烟的时候躲到厕所里,对着镜子点上一颗,一边抽一边用手蘸了凉水拍打自己的脸。连黑眼圈和鱼尾纹她都懒得研究了,她这样做只是为了提神。

公司的女孩们把她视为怪人。有一次她听到前台的接待员咬耳朵:“同性恋!拉拉!要不怎么可能这个样子。”

放屁。节节骂都没功夫骂她们。我勾搭大款的时候你们连路易威登是哪国牌子都不知道呢。

计算着妈妈下一个疗程该缴的费用,节节只等着发季度奖的日子。当初决定来这家公司上班,一个原因就是奖金不是年底结算,而是一年发四次。医院可是不会等到年底的。

等钱发下来,节节便拿了单子,照着自己的绩效表核对。一对不要紧,发现少了一千多块。再一细查,原来是两个绩效表上评定为“优”的布展,在奖金单子上变成了“良”。“优”和“良”之间差着几百块。她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朝财务室走去。

到了屋里,节节把两张单子往桌上一放,对财务主任说:“钱不对。”

财务主任很不满地瞄了她一眼。在这种科室公开说数目有问题,想必是挺犯忌讳的——这不是当众打人家脸么?但节节可不管这么些了。一千块呢。

财务主任查了一下单子,却坦然地还给节节:“没错呀。”

“怎么没错?”节节说,“这两个——‘明灯儿’杂志社的展台和‘绷得紧’牛仔裤的宣传车——明明给我评的是优,怎么发钱的时候成良了?”

“哦这个呀,”财务主任挠了挠脑袋,“这是上一任老总定的规矩,业务量超过一定的水平线,奖金结算时评优就不能太多了。适当分给其他人一些,大家心里都舒服。”

原来是个公司内部的“潜规则”。说白了也就是让挣得多的人从腰包里掏出来一些,分给其他人“意思意思”,钱虽不多,但也堵了别人的嘴,免得办公室里闹红眼病,项目经理之间不团结。这个潜规则倒也有它的道理——一切潜规则其实都是有道理的。

但她正在气头上,哪儿会考虑那么多?于是声音更大了:“凭什么定这样的规矩?如果是合理合法的为什么不能写在规章制度上?明明就是不合理!”

财务主任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又不是我定的,是以前老总的意思,现在的老总也沿袭下来了。”

他又撇了下嘴,嘟囔:“不就是一千块钱嘛。”那意思是,你们这些“白骨精”已经拿得够多的了,就别贪得无厌了。体恤一下那些挣得少的怎么就不行。

节节却还是一幅认死理的样子:“一千块钱也是我的劳动所得!”

把“潜规则”摆到台面上,肯定是敌不过“明规则”的。只不过你要真想这么干,那得豁得出去——财务主任不理节节,故意往办公室外面望了望。他是要让她明白,别人在外面都听着呢。人人都知道你吃不得亏,非要把“平均”给大家的好处抢回来。

靠近财务室的几张办公桌的人,果然都停了手头的事,往这边张望着。有几个人还互相使眼色呢。

那又怎样?节节想,我可不会拿妈妈的看病钱去送人情。她索性盘着胳膊,掏出一颗烟点上了。那意思是,不给我一个公道我就不走了。

财务主任正气得脸色发青,女上司便进来了。她对节节说:“在这儿抽烟可得罚款。”

“按制度罚款我认了。”节节对她也有三分顶撞,“但按制度给我的钱也不能少了。”

女上司一诧异,财务主任就在旁边把情况说了。听完之后,她拉了拉节节的袖子:“到我办公室说。”

节节愣了愣,还是跟着她走了。在那间办公室里,女上司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大卫杜夫”香烟,递给节节一颗:“在这儿抽不罚款。”

节节刚掐了烟,但还是接过点上,负气地狠抽两口。

“那点儿钱犯得着闹到台面上么?”女上司说,“这样吧,已经打到别人账上的也要不回来了,我单独给你开个特别奖作为补偿,奖金从部门预算里走。”

如果不闹到台面上,你会管我么?节节心里说。但人家已经做到这个份儿上,分明是向着她了,说到底还是让她感激。

“谢谢您。”节节说。

女上司也点上一颗烟,看了她一会儿,说:“你跟过去可真是不一样了啊。”

“没有啊。”她搪塞说。

“过去还像个小女孩呢,现在这么厉害。”女上司笑着说。

节节想:怪不得我厉害。谁家出了这样的事还能撒娇耍痴,那不成没头脑了么?她叹了口气。

女上司却话锋一转:“别管我直说啊——是不是跟感情有关?你过去那个男朋友……”

对方一定是以为她和男人谈崩了,才变成这幅样子的。职场上这种女人也不少见:因为吃了男人的亏,便认定了“一切靠自己”的道理,此后的工作里就处处不吃亏,样样都争强好胜。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个好女人,女强人背后却多半都是负心汉。

节节忽然想起,这个女上司也是离过婚的,前夫是个国家部委的司长,却和打字员勾搭上了。

她便顺着女上司的逻辑走下去:“吹了。”节节不想让对方知道她妈妈瘫痪的事。她觉得那样做就是乞怜了。只要自己能应付得了,她就不愿求别人。

女上司脸上果然露出一种“猜得没错”的神情,然后浮上来的却是一分惺惺相惜了。她再说出的话,也有推心置腹的感觉了:“你跟我不一样,你还年轻呢。”

节节心里一酸,又低下头抽烟。

女上司接着说:“烟以后还是别抽了,小姑娘家家的成天叼着个烟像什么样子?知道的说你心里有苦处,不知道的倒说你没女人样。还有你这衣服穿的,过去多会打扮呀,现在自暴自弃是不是也太早了点儿——我可不是说你破坏公司形象啊,我是看着你的身段模样,就觉得可惜了……”

节节苦笑一声:“这不是忙么。”

出门时,她看见女上司的目光分明是赞许的。

而别人对她可就没有那么好了。大家本来就觉得她异样,财务室的风波传开了之后,干脆就孤立她了。你节节有本事不假,但犯得着闹到台面上吗?有这么吃不得亏么?节节知道他们一定这么想。她自己事后琢磨,也有些后悔:是不太会做人啊。可是她哪儿还有精力琢磨什么办公室政治呢。

原先还在面儿上客气几句的同事,现在干脆不理她了。有时候几个人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见她来了,立刻就冷若冰霜。更过分的是,赶上节节需要到别的部门打印材料或者要数据,所有人都故意为难她,那表情分明是:你能干你去吃肉呀,我们这些连汤都没资格分的人就是这个效率。有个刚来的实习生小女孩不明就里,主动帮节节打了份材料,其他的人还故意挤兑她,挑她的刺儿,弄得小女孩都不敢跟节节说话了。

什么叫冷暴力呀?这就叫冷暴力。要是放在过去,节节一定会冷笑一声,辞职走人了。但是现在她想的是:挣钱才是大事,别的都可以装看不见。她可不是为自己一个人工作,她还有她妈妈呢。

于是人家冷暴力,她也用“冷”去对付“暴力”。不说话就不说话,反正见面打招呼她都嫌费事的。背后议论就议论,只要听不见就等于没议论。过劳动节的时候,公司给每人发了两箱饮料一盒西装鸡——别的女人都有男同事帮忙搬下楼,送到车里,就是没人管节节。大家很解气地看着她:自己动手吧你,一会儿上电梯可别蹭着别人。节节则面无表情地从楼下小超市喊了两个人来,指着东西说:

“半价卖你们了。”

在工作上,她就更没必要手下留情了。赶上那种别人联系来的客户,只要业务没谈妥,她就会公然走出去,在电梯门口截住那人,表示自己还有更好的设计方案。于是就把项目从同事手里抢过来了,气得那些人直摔电话。

然而在这种明争暗斗里,吃亏的总是落单的那个人。有一次,女上司把她和另外两个项目经理叫到小会议室,陪一个大国企的宣传部长讨论展会方案。那位国企领导真是典型的国企领导:正义的国字脸上豁出一嘴黄牙,阿玛尼西服却配了条“一拉得”领带,称他一声“部长”,他便真摆出部级干部的样子,装模作样的。但看得出他对公司的计划书完全听不进去,眼睛只是一会儿瞟一眼在场的年轻姑娘。

因为是主要负责人,节节做得离那宣传部长很近,一会儿忽然感到腿上一热,那家伙肥而厚的手竟放到她的膝盖上来了。也许他在单位就有这样的习惯吧?还是觉得外企职员都和夜总会的小姐差不多?节节“腾”的一声,血上了头,立刻想给那正义的国字脸一个大嘴巴,打得他满地找黄牙。但她随即又想:这可是个轻松就能拿下的大项目啊。垄断企业的负责人,只要回扣给得多,预算不预算,完全都是无所谓的。他们买张打印纸都能算成二十块钱的成本呢。

还好她穿的是牛仔裤。还好她的椅子是有轮子的。

节节便慢慢地动着脚踝,让椅子往后挪,往后挪,把她被宣传部长摸着的腿露到桌子外面来。她忽然想起多少年前,妈妈在革命的舞台上被人摸腿的那一幕。可惜现在没有一个人能冲上去,为节节挥拳头。

直到手和腿暴露到了旁边人一低头就能看见的程度,宣传部长才古怪地瞟了节节一眼,很坦然地把手拿开,端起水杯,喝一口,“噼”的一声把茶叶啐到杯子里。而节节则对他递了个眼神,两层含义:第一,你不可以随便摸我;第二,我给你留着面子,你好自为之吧。

宣传部长面不改色地做贼心虚,没听完“汇报”就提议签合同了。

然后又对节节学湖南话:“你办事我放心。”

然而没过两天,办公室的谣言就传开了。有人说节节为了签合同,跟那么恶心的一个男人搞上了。肯定是把椅子往后挪的时候,会议室里的人没看见,却被屋外的人发现了。那房间是玻璃门。

看到几个碎嘴女人挤眉弄眼的,节节气得发抖。但越看得出她生气,她们就越起劲。恰好那两天,大家都在议论中石化耍流氓涨油价的事,说着说着就扯到身边的流氓事件上来了。

一个女人故意大声说:“垄断企业的好处咱们是沾不到,不过有人可没少占便宜。”

另一个女人跟上:“领导的大手好温暖。”

节节便不打算再忍。她冷冷地站起来,用一次性杯子接满了水,走到那两个女人面前,笑一笑,泼过去。

办公室里登时静得可怕。把矛盾挑到明面上,到底会让所有人心悸。

被泼了一头水的那女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起来:“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一天到晚装什么臭德性?他妈的还不是一个贱货?你那点儿臭事儿谁不知道?应该给你拍下来放到网上去!来个贱货大展览!”

节节听着她歇斯底里地骂,心里却感到莫名其妙:怎么女人攻击女人,永远都在“贱货”上做文章?她又苦笑:自己都穿成这样了,想不到还有资格“贱货”一把。

这时女上司出来了,当时就猜到了怎么回事。她先对那骂街的女人说:“到厕所把脏词儿吐干净再进来。”

然后训节节:“这么大个女孩儿,打水都端不稳,在家没干过家务?人家的衣服你管洗。”

节节便一言不发地掏出一百块钱,放到女同事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