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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家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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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许洋做同学,又让节节有了新的不适应。

要是光在家吃饭倒还好,那感觉,只不过是桌上多了一个自动垃圾桶,只要节节不喜欢吃的东西,都可以倒进去。比如妈妈非让她“多吃一点青菜”的时候,节节就可以向许洋使一个眼神。等到妈妈一转头,青菜就会一股脑地塞到那家伙的嘴巴里去了。许洋的嘴鼓得像猪嘴一样,汁液横流地奋力咀嚼。别的地方,他也很知道眉眼高低,赶上妈妈有心思炖鸭子(她和许洋共同的家乡大菜)的日子,他虽然眼中也默默地放着光,但吃饭时却绝不碰鸭子大腿。这点算数能力他还是有的:一只禽类只有两条腿,分配起来自然是两个美女一人一条。要怪就怪没有三条腿的鸭子吧。而节节呢,往往又动了恶作剧的心思,她故意不吃属于自己的那条大腿,为的就是馋他。她假装端着碗,打量打量许洋,再打量打量大腿。可是这时候许洋的表现未免让她有些失望:他依然木讷地吞着饭,嚼着青菜,不仅对大腿,连对整只鸭子仿佛都视而不见了。就像一个定力超群的和尚。

也许他已经做到了眼中无鸭子,心中有大腿。

节节便又赌气起来:我就不信你不馋,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于是她更不去动那条腿,同时为了缓解自己的馋,也像许洋那样奋力地扒起饭来。两个孩子对着一条大腿较了半天劲,直到妈妈“咦”了一声说:“怎么不吃肉呀?谁要这条腿?”

许洋自然谦逊地说:“我不吃,我不吃。”

节节倒是不必谦逊,可是她扒了半天饭,这时早已撑着了。眼睛气鼓鼓地盯着大腿,肚子里却一点余力也没有。她恼怒地把碗一放:“怎么吃得下?”

于是那条腿到头来还是归了许洋了。许洋获胜的秘诀有两条:定力和饭量。两者缺一不可。好好的一条大腿,就被节节给玩儿丢了。

不管怎么说,光是同桌吃饭的话,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但同窗共读就不一样了。决定她心情的既不是许洋的表现,也不是自己的意志,而是别人的眼光。毋庸置疑,班上的同学也是互相攀比的,活泼漂亮的看不起相貌平庸的,学习好的看不起成绩差的,干部家庭的看不起工人家庭的;而一旦沦为“被看不起”的那类人,就要努力寻找突破口,发现自己可以看不起别人的地方。比如马金山那种长得寒碜、学习也差、家境也不好的货色,就在拳脚上找到了自信。他的信条是:如果当不好一个学生,那就当好一个流氓吧,流氓也能体现人生的价值。

但不管在哪方面竞争,许洋都注定要充当“被看不起”的角色。说长相,他刚一进教室,立刻就有人说:“初中教室不在这儿。”然后全班就哄堂大笑起来。而许洋还茫然无知地申辩:“我明年就十七了!”说学习,老师问他“课程能不能跟上”时,他的回答是“我听不太懂您说话。”老师则说:“我也听不太懂你说话。”家境就更别提了(归根结底,这可能是最重要的一方面),就连最不体面的、郊区农民的孩子,都可以看不起外地来的借读生。对于学校里原先公认的几个“土包子”来说,许洋的出现无异于一道福音,他们格外热衷在他面前大声说:

“咱们北京人……”

偏偏这个“种族歧视”的受害者是和节节联系在一起的。许洋刚一出现,立刻有人揭发:他和节节一起上学下学。他们还住在一起。他们一定是亲戚。而节节可从来都是女生中的佼佼者啊,一直只有她看不起别人的份儿,这下却被许洋给拖累了。有时候她正跟同学聊天呢,许洋傻乎乎地凑上来,大家就都不说话了,变成了审视地看着他们。在别人的眼里,节节跟许洋成了“一道儿”的。还有两个过去就对她不服气的女生可算找到了机会,她们问节节:“你跟他是一个老家的?”

口气当然是别有用心的,她们旨在说明:不要看你光鲜亮丽,恐怕也是刚洗掉出水的两腿泥——刚把后脚跟的那只蚂蟥给摘下去吧。

被一个土包子拖后腿的感觉总是不太好。节节不免有些犹豫:要不要和许洋“划清界限”呢?但是再看看许洋可怜巴巴的模样,看看他极大又极没有内容的大眼睛,她又心软了。刚才“划清界限”的心思也让节节惭愧了。并且因为这份惭愧,对于那些有事没事欺负一下许洋的人,节节更是“腾”地一下充满了怒火。

于是有一天,当两个女生指着许洋的后脑勺,嘀咕“瞧这个乡巴佬的鸡窝”时,节节又像当初对待妈妈那样,按捺不住了。她“刷”地横在她们面前,大声说:

“刨开祖坟看一看,谁一百年前不是乡巴佬?”

不光许洋,两个女生都吓了一跳。她们随即露出嘲弄、刻薄的嘴脸:“哟,心疼了?”

这种腔调更让节节厌恶,她那一刻真有义正辞严的感觉:“我说你们是不是欠抽呀?”

女孩儿之间的冲突,总是以冷嘲热讽开始,以冷嘲热讽告终,这样赤裸裸的暴力威胁可从来没有过。除了节节,班上还真没一个女孩说得出这种话来。

而此言一出,真把那两个微缩版的家庭妇女吓坏了。她们大张着嘴巴:“你怎么,你怎么……”

节节这时当着许多人的面,把许洋拽过来,揪了揪他的耳朵问:“耳朵好用不好用?”

许洋脸上仍是一片懵懂,点点头:“听得见。”

“不聋就行。”节节说,“再听见谁欺负你,就直接抽她。”

众人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只有大舌头的流氓学生马金山击节赞叹:“真是驴(女)中豪杰啊!”

经了这件事,许洋对节节就更依赖了。这又让节节头疼:什么叫依赖?就是百依百顺地赖上你了。每天早上节节刚一出门,就看见他已经拎着帆布购物袋在门口等着了。许胜利居然没给他买一只书包,而是拿买酒时赠送的购物袋代替了,袋子上还写着“全兴大曲”呢。当然,“全兴大曲”总是强过“钾肥”的。到了学校呢,许洋仍然粘着她,每下一堂课,他都会抱着课本找节节说“还有一些没听懂”,自由活动也不出去玩儿,愣愣地侍立在节节身后。放学就更别提了,他会当着大家请示一句:“走不走?你妈都做好饭啦。”

因此许洋在学校又有了新的外号,不叫“小不忍”,而叫做“童养夫”了。而且所有人都可以“童养夫童养夫”地叫他,只有节节不能——谁的“童养夫”?还不是她的。“童”和“养”尚算基本属实,而“夫”就纯粹是恶毒攻击了:难道她现在就怕自己嫁不出去,所以早早捡来个许洋备着吗?节节好气又好笑。

另一个情况就更让节节不解了:自己的妈妈对于许洋倒是格外亲近。要是哪天许胜利心血来潮,带着儿子出去吃饭,她就会明显地表现出失落:“哎呀,少了一个人的感觉呐。”就连当初节节她爸爸“在外地办厂”时,她也没这么感叹过。而第二天许洋照常来吃饭了,她就眉开眼笑的,又是摸脑袋又是拍肩膀,有时甚至会带着娇声,夸张地说:“乖儿子,抱一个!”其亲昵和热情,让节节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许洋呢,赶上节节她妈妈这般“抽风”,仍然像白痴一样眨巴眼,然而通红的一张脸又证明他不是一个完全的白痴。

更不能忍受的是,这两个人之间竟然像有说不完的话。节节她妈妈在厨房炖鸭子,许洋就靠在门框上,一里一外地嘀嘀咕咕;出去买点儿什么东西她也要带上许洋,一路上嘀嘀咕咕;要从大衣柜顶端往下取什么东西的时候,也特地要把许洋喊到里屋去,一取就是半个小时,因为都在嘀嘀咕咕——而这一条是最荒唐的,因为许洋的个子还不如节节高呢。节节她妈妈却一边给他搬椅子,一边喜悦地说:“家里有个小伙子就是好!”

那么他们到底在嘀咕什么呢?节节从来没听清楚过。因为他们说的是湖南话,声音又小。许洋的出现让妈妈把久违的乡音给想起来了,他们共同的乡音又把节节隔离在外。每当节节气不过,故意闯到他们面前时,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闭了嘴:一个装得像没事人,一个继续作白痴状。

但就算听不清,节节猜也能猜到:妈妈怎么可能真喜欢许洋这样的家伙?她好歹也是演员,怎么会分辨不出人的美和丑、优雅和委琐?无非是想把许洋培养成一个眼线,监视自己罢了。有了眼线,她就没必要送节节上学,到学校打听情况,甚至也不用害怕节节逃跑了——只要许洋跟着,就能获得第一手情报。而且许洋看起来又是那么“老实可靠”,就连他的不招人待见,也成了优点——若是一个风流种子,又怎么敢让他成天耗在女儿身边?那样不成引狼入室了吗?许洋太适合做眼线了。

由此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自打一见到许洋,妈妈就是那么热情了——当时她正对节节的逃跑战术一筹莫展呢。现在可好了,就在妈妈迫切地需要拉党羽、抓壮丁时,节节自己却把许洋领上门来了。想到这里,节节心里实在懊恼:“妈妈是如此狡猾,但又是如此幼稚,总之是如此不着调;而自己呢,更是个大傻瓜。”

她转而又泄愤于许洋,心里骂:“走狗!叛徒!跟屁虫!恩将仇报,我白给你出头了!”

但懊恼和骂都没用,一座大山就这么变成了两座大山。难道要任由妈妈和许洋联手,把自己逼疯了么?节节又想:不行,得琢磨个办法。她盘算,如果直接找许洋“谈一谈”,让他“滚得远远的”,倒也不是说不出口,但是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就算滚远了,同学们依然会记着他和她的紧密联系。妈妈也会主动上门,把他再请回来,继续吃鸭子。妈妈和许洋的关系,已经像老佛爷离不开小李子了。

想来想去,节节的策略只能是: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躲也不是示弱,而是“臊着他”,也许这么一来,许洋就会看出自己对他是个什么态度。想来吃鸭子时那么懂得眉眼高低的人,必定不是真傻的。

打定主意之后,节节就开始行动了。首先,她故意早起,天还没亮,就一个人出门到学校去了。这样一来,许洋要像往常一样在楼下等她,便会扑个空。头两天,节节坐在教室里,看着许洋空着的座位,心里充满了得逞的快乐:这傻小子还在她家门口呆站着吧——而且他是一定不敢上去敲门问问的。但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节节自己的消耗也很大。睡眠时间凭空少了两个小时,她一天到晚都哈欠连天的;而且那么早到学校来做什么呢?迎接她的只有无聊。她在空无一人的学校里晃悠来晃悠去,最后只好搞起卫生来:擦地、擦窗户、摆桌椅。更不巧的是,这个举动很快被学校里的老师发现了,没过几天,广播里居然念起了表扬稿:

“每当清晨,她就来到了学校,默默无闻地为同学们搞起了卫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同学们纷纷用莫名其妙的眼神打量着她。还有几个人明显带了鄙夷,就像节节一贯鄙夷团干部一样,表情中带着不言而喻的三个字:假积极。节节无可奈何地打着哈欠想:“你们哪里知道我的苦衷。”

到校以后,要躲开许洋,难度就更大了。不管是课间休息还是自由活动,一有空他就凑过来,她该往哪儿去躲呢?节节只好使用起了小学女生被坏小子欺负急了的办法:躲到女厕所去。每当下课铃一响,她就火急火燎地往厕所跑,而到了厕所又只能干站着,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前来排泄的姑娘家。呆满一个课间再回教室,节节觉得自己身上都是臭的。他娘的,这是什么日子啊?又有一个不巧的是,自从她成为匿名打扫卫生的积极分子之后,就变成了班主任关心的对象,或者说,成了一个“好学生”的苗子——跑厕所也被老师看在眼里了。于是有一天,班主任很隐秘地把节节叫到办公室说:

“你最近在学校里的表现,那真是没的说……我以前有点看错你了,现在知道了你也是一个好强、有追求的女生……不过对于有追求的女生,我们更应该格外的关心嘛……我是说,你最近的例假是不是——不要害羞,我们要用科学的态度来面对!”

节节当时七窍生烟,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您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奶吧。”

好歹哼哼哈哈几句,表示了对老师的感谢,她气冲冲地从办公室出来,正好看见许洋正缩在门口呢。不管是女厕所还是办公室,只要是节节去了“非请勿入”的地方,他都是如此这般,慌里慌张地在门口等待。如果是办公室的话,他就像一个等着打小报告的猥琐之徒,要是女厕所的话,就变成寻找机会偷窥的猥琐之徒了。想到“猥琐之徒”这个词,节节对许洋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憎恶,就连他的空洞的大眼睛,仿佛也变得贼溜溜的了。

那家伙却一脸笑容地迎了上来呢:“没批评你吧?”

就像当初和妈妈置气一样,节节的脑袋又是“腾”的一声,血全涌上来了。原本计划把这家伙“冷处理”掉,但执行起来,她却发现自己还是定力不够。她此时想:“我哪儿有工夫跟你玩儿猫和老鼠?你配跟我玩儿吗?”这么一想就发飙了。但一发飙,却还是千言万语说不出来,最后只剩下四个字:“你烦不烦?”

许洋的反应呢,果然是茫然无知的:“我怎么了?”

“你烦不烦你烦不烦你烦不——烦!”

像机关枪一样喊了半分钟,节节戛然收声,掉头就走。她越走越快,最后终于跑起来、冲向了校门。每当被人弄得心烦意乱到了极点,喊完“你烦不烦”,她都会立刻产生逃学的冲动。逃到可以平心静气的地方去,逃到可以怅然若失的地方去。上次逼得她逃跑的是妈妈,这次则换成了许洋。

但是没跑两步,她却又突然站住了。她想:许洋可不是妈妈,再怎么说也是个男生、不穿高跟鞋,要是现在就跑,他有能力追上他——而且他是肯定会追的。所以,跑肯定还是要跑——不跑不足以平民愤,不跑不足以让许洋明白自己很讨厌他——但是要选好跑的时机。经过和老师、妈妈、许洋的斗争,节节已经变得有策略多了。

于是节节便又强压住怒火,默默地走回了教室,开始等待时机。许洋呢,也舒了一口气似的跟回来了。而再开始上课后,节节就开始偷偷地观察许洋了:观察他面对黑板发呆,观察他若有所思地歪着脑袋咧着嘴,观察他被别人笑话了之后,局促地捏着衣角。有时正在观察,却发现许洋也在鬼鬼祟祟地观察她呢,两个人明亮地对了一下眼神,节节自然是倨傲地扭头,许洋则毫无保留地露出谄媚的笑,完全不像刚被她喝斥了的样子。再想到这情形也算一种“眉来眼去”,节节就更气恼了,于是更坚定了逃跑的信念。

这样耗了两节课,终于等来了机会。上完体育课之后,许洋捧着一只搪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白开水。这么喝法是肯定要上厕所的。果不其然,到了上午的课程快结束时,他急匆匆地上厕所去了。节节正和别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呢,这时也“忽”地站起来,往外就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投奔自由的时机,就像一泡尿一样短暂。

两分钟以后,节节已经飞快地跑到了街上。学校传达室的老头看到她争分夺秒的架势,自然露出了惊愕的表情,然而还不等问话,节节已经闯关成功了。跑过了两个路口,她才把脚步放慢下来,但是两条腿仍然充满了弹性——它们还没跑够呢。

那么接下来去哪儿呢?她下定决心,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反正逃学也逃了,为什么不逃得丰富多彩一点。

节节坐上了东去的地铁。姑娘家独处的时候,心思总是格外绵长,而且充满联想,因此这么一次简简单单的坐车,竟然被节节赋予“抛弃一种生活、投奔另一种生活”的象征意义了。为了给这种“象征”配上它应有的“味道”,节节还把地铁想象成了一列火车:窗外不是一片黑咕隆咚,而是千山万水;前面不只是一个西单,而是一个未知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