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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家人(七)

一个人走在繁华的街上,节节的心里也繁华一片了。路过一家奶茶店,她特地给自己要了一杯最贵的,用以庆祝“逃离许洋”的胜利。而走过那些很昂贵的商店、美容院和酒吧时,她刚开始还放慢脚步,往里张望张望,但后来就不那样做了。一来是那有“露怯”之嫌,二来她心想,只要自己顺利地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这些东西也便会自然而然地属于她了。现在不必少见多怪,只需轻松路过,知道它们的存在就够了——这是自信的表现。节节这样的姑娘,最应该有自信。

于是她略略回过头去,向身后的大街又望了一眼,仿佛在做个道别似的——她没有朋友,城市的繁华景色就是她的朋友。然而就在这一瞥之下,她的心情却骤然阴暗了下来。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瘦、矮,缩在别人的腋下;头发像乱草,眼睛则像草丛中暴露出来的两枚鸽子蛋。节节心里咯噔一声:难道自己并没有摆脱许洋,最终还是让他给跟踪了?

她猜疑着,不禁向人群深处凝视起来。但在这种大街上,十米之外的身影都会转瞬即逝,一眨眼之间,那个瘦小枯干的“幽灵”就不见了。倒是身旁的两个路人瞥了她一眼,他们一定好奇这个小姑娘为什么会这样紧张。

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很“傻”之后,节节也只好掉转身去,继续走向地铁站。

上了地铁,她安慰自己:或许是看花眼了吧,大街上那么多人,那副德性的土包子又不只许洋一个。在这个城市,每天都会有无数多个许洋背着蛇皮袋钻进来的。不过要真是看花了,那么凭空会把相似的人认作许洋,又说明了什么?她有那么“怕”他吗?他在她心里怎么可能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回去的一路,她的心都是惶惑的。不管是真看到还是假看到,好不容易获得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了。这笔帐还是要算到许洋头上。

进了屋,妈妈果然在炖鸭子。她先说:“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吗?脑门都湿了。”然后又问:“许洋没一起回来吗?他爸爸又出去干活儿了。”

节节往里屋的饭桌望了一眼,许洋的板凳果然是空的。这样一来,就更说明她被跟踪了。而且节节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逃学的事汇报给妈妈呢?

好在许洋没有“出卖”她。没过一会儿,他敲门进来,也是湿着脑门,一脖子汗。妈妈问他:“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吗?”他便含含糊糊地点点头。到了妈妈盛鸭子,他打下手端盘子端碗时,两人照例又开始嘀咕。不过嘀咕出来,妈妈仍然是和颜悦色的,节节便放下心来。再看一眼许洋,这家伙仍然是怯生生的神情,不免又让她可怜起来。此时的许洋就不像个“猥琐之徒”,而像个掩护革命战士的老乡了。人家毕竟替她保守了秘密嘛。

节节也基本可以确认,自己被许洋跟踪了。最后一节哪是什么体育课,男生们放学后倒是会打篮球、打乒乓球,可是谁又愿意带他玩儿呢?那么那一身大汗是哪儿来的?一定是长途跋涉出来的,在地铁上挤出来的,为了跟踪她而紧张出来的。

但许洋又是在什么时候跟上她的呢?她明明是趁他上厕所的时候跑掉的呀。难道他一边小便,还一边跳跃着从窗户里往外观望?要是敬业到这个地步,固然可钦可佩,但是尿也会甩到脸上去的。再或者许洋上厕所也是假装的,他看出了节节要逃跑,就故意卖个破绽?要是如此,那他就实在太狡猾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不管怎么说,自己在与许洋的“斗法”中,还是输了一招。输给这么一个土包子,节节不禁沮丧了。但沮丧之后又生出好奇:既然不是为了向妈妈汇报,又何必那样兢兢业业地跟踪自己?他图什么?

有了这层好奇,节节的兴致便又高涨起来。现在眼线啊叛徒啊都被扔到脑后去了,她只想跟许洋玩儿一个游戏——明天就可以开始。把游戏的内容设计好后,节节眯起眼,看看压抑着饿和馋,苦等着鸭子上桌的许洋。她心里说:这家伙还是很好玩儿的嘛,倒是个解闷儿的好材料。

而在明天的游戏开始之前,她又决定先玩儿一个热身的小游戏,就是接着“欲擒故纵”那只鸭子腿。这次把腿留下来馋许洋,自己可不能傻乎乎地吃那么多饭了——但又要装作使劲吃,让他满以为她又提前吃饱了。等到他自以为那条腿已经是囊中之物了,她再大摇大摆地把它夹起来,吃下去,馋得他口水横流。这才是最佳效果。哈哈哈,节节像一朵花一样,几乎绽开眉眼笑了。

第二天,正式的游戏开始了。其实就是跟踪和反跟踪。昨天,是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跟踪了,而今天重演一遍,她能不能成功地甩掉许洋呢?这是很有挑战性的。

而许洋是如何发现她逃跑,又是如何做到潜行尾随而不暴露的?这也节节很想弄明白的事情。总之,这个游戏的前提,是参与的双方必须拥有旗鼓相当的毅力和智力。只有这样,才能玩儿出侦探电影的效果。此刻节节仍然有点怀疑,许洋究竟有没有资格和自己“玩儿”。或许他昨天只是碰运气?抑或他其实根本就没跟住自己,是她多心了?

今天的游戏仍然是被搪瓷缸子揭开的序幕。许洋上完体育课,口渴,捧着它咕咚咕咚喝水;再下一节课必然要上厕所。他刚一夹着屁股出去,早已等候多时的节节立刻“腾”地站起来,往外就跑。好在今天班主任的课又是第一节就上完了,后面的老师发现她的座位空着,多半会以为她请过假了。

而跑过男厕所的时候,她的心情是矛盾的:既怕被许洋发现,又怕许洋发现不了。如果他刚开始就跟丢了,那么不就一切都没得玩儿了吗?这么想着,她已经从传达室老头儿的眼皮底下闯过了去,跑出了半条街。然后她便假装累了,停下来喘口气,借机往回瞥了一眼。这时奇迹便出现了:许洋真的跟上来了。她分明捕捉到了一个瘦小、佝偻着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走。

看来这家伙还真有一手。节节放下心来,随即斗志昂扬:再接下来,我可要全力甩掉你了。于是她的脚步也轻快起来,三拐两拐来到地铁站,下台阶,买票,再下台阶,上车。

又走在西单人头攒动的大街上,节节才体会到游戏的微妙之处。首先,这里人多车多店多,无论是跟踪者还是被跟踪者,都能找到形形色色的隐蔽场所。其次就是双方角色的复杂性了——说来是她在明处,许洋在暗处,但实际上又是她发现了许洋,许洋却没发现“自己被发现”。这样一来,“明”和“暗”也就掉了个个儿,就像小时候在后台,发现“真”和“假”也能掉个个儿。这个状态就很值得玩味了,多有趣。

而且节节还有一个娱乐自己的办法,就是尽情地展开联想,甚至将联想升级为幻想。她可以将这条大街想象成一部外国谍战电影的场景:自己是一个女间谍(盟军的还是纳粹的都无所谓,只要漂亮时髦就行,她此刻只恨自己没有掐腰风衣和墨镜了),许洋则是一个敌对方面的特工(姑且算是那种“大智若愚”型的吧,反正这幅长相是不够当男一号的)。如果再配上一段紧张而不失优美的音乐,这个场景就完美了。

但真正让节节觉得奇妙的,还是这样一种感受:茫茫人海之中,有一个人正盯着自己看呢。以前也有别人看她,但那只不过是见到了个漂亮的小姑娘,惊艳地瞪瞪眼睛。而这次不同,是目不转睛费尽心力地看、“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地看。她发现,这才是最让自己满意的一种“看”。原来,电影里那些被跟踪的女间谍也是很快乐的。

几年以后,节节上了大学,听一个“女权主义”老师讲“电影细读”,说什么“谍战片的流行,是因为现代人缺乏身份认同”。那时她就想,故弄玄虚,跟身份认同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一种时时刻刻都被人看着的感觉罢了。这种感觉任人都会享受。

整整一个白天,节节都看似无所用心地游荡,实际上心里忙乱得很。她不时故意蹲下来系鞋带,在柜台上看东西,到冷饮店买一支冰棒。做这些的时候,眼睛却偷偷往身后的方向看,寻找许洋,而一旦看见了那个孱弱的身影,立刻就迈开快步,再把他甩开。他们之间拴着一根猴皮筋,但松紧的程度则要靠她来掌握。就这样又逛到了太阳偏西,她才觉得累,不光腿脚累,脑袋也累了。于是坐上地铁回家。虽然身心俱疲,但是节节感到很过瘾。

因为玩儿得尽兴,她还要和许洋交流经验呢。晚上吃饭的时候,她问他:“好玩不好玩?”

“什么好玩不好玩?”许洋像狗一样喘着气说,舌头都快吐出来了。到底是“底子薄”,经过两天的长途跋涉,他已经快要虚脱了。

这副样子很让节节得意,她更加大胆地逗他:“学校组织的远足呀。”

这时妈妈倒在外屋听见了:“远足了?远足去哪儿了?也不早说,说了给你们熬点绿豆汤带上。”

许洋的话就成了同时回答她们两个了:“好玩倒是好玩,就是西单太远了,走得太久脚受不了。”

妈妈诧异:“远足去那么多人的地方干嘛?”

节节赶紧把话说圆了:“只是从灵境胡同那边穿了一下,其实去的是玉渊潭。他没进过城,就以为那片儿都是西单。”

妈妈则很“妇女”地感叹起“乡下人进城”这个永恒的母题:“哎呀,哎呀,西单都没有去过。这个许胜利怎么当爸爸的——回家再管他要两个信封,我带你去买两件运动服,别老穿他剩下的了。”

虽然差点露相,但也证明,许洋确实不会出卖自己。这让节节心情大好:妈妈再怎么拉拢也没用,孩子和孩子之间,毕竟存在着看不见的“统一战线”。进而对于许洋非但不讨厌,简直有几分亲近了。这天的肉菜是食堂买回来的两份排骨,节节破天荒地指指最大的一块,对许洋说:“你吃你吃,你比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