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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家人(八)

这种地形下的跟踪,就更加妙趣横生了。正所谓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两只猪之间全没有遮挡,这就给后面那只猪的隐蔽增加了难度。而且对于不住胡同的人而言,这里有时相当于迷宫,前面的人一拐弯,后面的人就很可能彻底断线。但通过两天的交锋,节节对许洋已经很有信心了:深藏不露也好,歪打误撞也好,反正他总是能够化险为夷。她很想看看许洋能否经受住新的考验。

不过一考验,许洋就黔驴技穷了。节节在胡同里还是照常快走着,到了转角处,想往哪儿拐往哪儿拐,但许洋却无法像过去那样匀速跟着她,因为掩护设施太少了。他只能缩在一个墙角,看着节节把一整条胡同都走完了,才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过去,到下一个墙角躲起来。频繁地做百米冲刺,对于许洋来说自然辛苦,更何况这百米冲刺还比体育场上更累——冲时要做到脚步没有声音,到达目标时也不能大口喘气,还得憋着。

再甚者,有的时候冲早了,节节却突然在胡同的半截停下来,做出马上就要回头的样子,许洋就必须立刻掉头,再跑回原来的地方躲好。这种折返跑就更令人疲于奔命了。

于是,在反复的百米冲刺和折返跑的折磨之下,许洋难免会出差错。有一次节节走到胡同中间,听到后面似乎有风声,便故意停下,作四处打量状。这一打量,却听到身后“当啷”一声,好像是一个垃圾桶被碰了一下。她憋着笑想:一定是许洋体力不支,折返跑折不回去了,便躲到垃圾桶后面去了。他甚至还可能一个鱼跃,就跳进了垃圾桶呢——如果电影走的是喜剧风格,一定会用这样的桥段。

还有一次,节节正在前面走,就听到后面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这孩子,你哪儿的?”这一定是龟缩在墙角的许洋被胡同居民看见了,引起了人家的怀疑。北京有两种东西警惕性特别高,一个是警犬,还有一个就是胡同里的老太太。

接着,那老太太果然高喊了起来:“跑什么——抓小偷!”幸亏许洋龟缩的地方只是一般的墙角,而非女厕所,否则“抓小偷”就要变成“抓流氓”了。

这时节节想:如果自己回头,许洋一定就会暴露了吧。那么他就算输了,那么游戏也就结束了。可是她还没有玩儿够呢。于是节节就故意不回头,若无其事地走远,心里揣着一种“高抬贵手”的傲慢。

就这样又到了日头偏西,节节才决定回家。看到自己往地铁站走去,许洋一定有获得大赦的感觉吧。殊不知她的兴致还没有消耗干净,明天还要继续呢。就和与妈妈的斗争一样,在和许洋的斗争中,节节仍然能够后来居上,成为优势的一方——看来只要她认真应付,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对手。这个想法让节节自我膨胀,她又想,和妈妈之间的游戏像是猫和老鼠,和许洋呢,就像老鼠追猫了。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愚蠢的老鼠。

两人又是前脚后脚地回了家。这天许洋自然比前两天累多了,不过他的累不在脸上,而是腿在桌子底下不住地哆嗦。当腿挨到桌子腿的时候,整张桌子也跟着哆嗦起来,于是汤里荡起涟漪。节节看得好笑,便对他说:“男抖穷,女抖贱!”

许洋已经顾不上穷和贱的问题了,只是用力吃饭,吃饱了也就不抖了。而晚上走时,节节还格外强调地对他说:“明天再——见啊!”

许洋终于无法不动声色了。他哭丧着脸,眉毛好像八点二十分。这是一幅摇尾乞怜的姿态。但是节节想:“不是你先要玩儿的吗?既然开了头,就由不得你了。”在“玩儿”这件事上,她对许洋就没有同情心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刚下第二节课,节节就抓个空档跑掉了。她驾轻就熟地走在前往地铁的路上,心里想着许洋会如何叫苦不迭。她还在计划着,今天再开拓一个什么样的新战场呢?不如到月坛附近那一片新修建的写字楼去试试看。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对于长安街往西再往西的孩子来说,“商务区”还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怎么也无法想像,那些大楼的外壳上居然能镶着那么多的玻璃,而且这些玻璃大楼还不是商场和酒店,只是用来办公的。办公需要这么奢华的环境吗?那里面的人办的是什么公?难道比甘家口那些部委大院所办的公还要重要?但总之,玻璃多就意味着现代化和国际化,玻璃也亮得足以照出北京市民们京腔下藏着的“土”。而远观写字楼里的人们,也的确前所未有:从外国招牌的公司里走出来,互相叫着对方的外国名字,都穿着板儿亮的西服,男的也喷香水。并且一群中国人里,还真的会混杂着几个外国人呢。外国人的存在更加证明了现代化和国际化。

那么,在如此洋派和高雅的人群之中玩儿跟踪,一定能玩儿出007的效果吧。对于节节他们那代人,007就是那个“特绅士范儿”的皮尔斯?布鲁斯南——总是伴随着宝马车、欧米笳手表出现在类似于写字楼的场合。皮尔斯?布鲁斯南简直是中国早期白领的形象代言。

但节节正在想象,忽然却被打断了。她听到身后的远处有人喊她:“节节!节节!”

她皱起眉头:这个时候还能有谁喊自己?肯定是许洋了。这几天玩儿下来,他都是默默地跟在她后面,虽辛苦而无怨言,但现在这么一叫,就打破“默契”了。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不敬业?他是跟烦了还是感到了无法承受之累?

但随后,节节心里就只剩不满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许洋是没有资格叫停的。他们之间的关系——既然已经很让人不情愿地有了“关系”——主动权在她手里。跟踪不跟踪,到哪儿去跟踪,都应该她说了算。这种想法当然很霸道,但节节觉得自己在许洋面前有资本霸道。

于是节节又气哼哼的了。她一气哼哼,就会产生把许洋抛到脑后的冲动——你爱跟不跟,不跟拉倒,不跟我一个人也要逛街。然后她迈快了步子,到最后又跑起来了。

而一边跑一边回头望时,她又看见许洋的身影也晃动起来,在奔跑了。而且看他跑着的那个架势,已经不在乎暴露不暴露了,完全就是想追上她,结束这个游戏。这使节节不由得跑得更快了,还碰掉了一个水果摊上的两只桔子。

跟踪就这么变成了赛跑。然而远远地看见地铁站的时候,节节却忽然沮丧了:这不又成了逃跑了吗?一个人就算跑掉,终归还是空虚与无聊。这么一想,她就泄了气,随即又生起了更大的气:都是许洋害的。他不是要叫停吗?那好,她也不玩儿了,但不玩儿之前,她还要质问一下他——质问些什么呢?好像也没什么质问的。不过总得当面发一下脾气才可以。

这么打定主意,节节猛地转了个弯,跑进一个居民区旁边的小巷子,找了个墙角藏好。还没等她把气息喘匀,就听见巷子口啪啪响,许洋跟进来了。这家伙满头大汗,两眼慌里慌张的,正在焦急地寻找她,但越焦急越没用,他反而没发现躲在墙角的节节,眼看就要跑过去了。

此时节节使了个坏,她把腿伸出去一勾,许洋就“啪唧”一声,摔了个狗吃屎。他翻过身来,正好仰视叉着腰、怒目而视的节节。

“你干嘛跟着我?”节节义正辞严地问。欲加之罪嘛,就把自己参与游戏的这一层给忽略了。

没想到许洋却说:“不是我跟你……”

“还说没跟?”节节踢了一下许洋的解放鞋,“你以为我背后没长眼就不知道你干什么了?”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许洋的表情居然还是那么认真,而且带着焦急。一焦急,就更加气喘吁吁,“不是我跟你,是别人在跟你,我看到别人在跟,才跟出来……”

别人跟?节节被他说糊涂了。明明是他自己被抓了个现行,怎么又冒出了别人?就算想栽赃陷害,也没有这么睁着眼说瞎话的吧?她弯下腰,抓住许洋的袖子,把他拽起来,揪到巷子口:“你说,哪儿有别人?”

让许洋指的时候,她也对着大街扫了一圈:人来人往,但是没有一个熟面孔。接着,她又揭露性地侧目许洋:“你说呀,你说呀。”

许洋仍然伸着脖子,踮着脚往远处张望。那副样子就像一只疑惑着太阳为什么还不出来的瘦公鸡。都这时候了,还这么煞有介事,节节不由得冷笑了:

“装吧你就——”

听她这么说,许洋就更显得百口莫辩。他嘟囔着:“明明有,明明有,这两天都有的……”嘟囔了一会儿,又发起急来,嗓子深处“吭叽吭叽”。这又让节节好笑:许洋竟然也会发急。但她更没想到,几秒钟以后,许洋做出了一个更加让人吃惊的举动——他呼地转身,抓住节节的胳膊,往巷子里就跑。

节节被扯了一个踉跄,脑袋一下晕了。过去许洋别说碰她了,就连拿眼睛盯个几秒钟都不敢的,现在怎么突然狂暴起来?她不禁大叫一声:“啊!”

这一叫,许洋就回过头来:“别出声。”

“什么?”

“我说别出声。”

许洋也从未用这种命令式的口吻对她说过话。再配上他那焦急而认真的表情,节节就有点乱想了:“他不会丧心病狂了,要对自己做什么事吧?在美国电影里,很多丧心病狂的家伙恰恰都是平日懦弱而木讷的人,压抑到一定地步也就疯了。”

这么一想,节节不由得张大嘴,对着许洋圆溜溜的眼睛再次大叫:“啊——”

喊声充满了她自己的耳膜,而声音一停,周围又出奇地安静。那两秒钟,好像两个人陷在死水里,大眼瞪小眼。瞪完眼,许洋却又“咳”了一声,放开节节,转身回到巷子口往外张望。然后,他又回头说:“你看啊,你看啊。说了让你不要喊的。”

难道误会了他?节节不由自主地跟过去,和许洋一上一下两个脑袋,从墙脚探出去——哇,许洋没有说谎,果然来了别人。她看到远处晃晃悠悠地蹬过来一辆自行车,车轮上方迎风招展着两只红色的大灯笼。其实也不是灯笼,而是过于肥大和鲜艳的裤腿;再往上看,骑车人的脖子是向一边歪着的,这给他的平衡都造成了障碍,因此车轮一拐一拐的,好像在划龙。

这不正是流氓学生马金山嘛?

以节节的聪明,她迅速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原来许洋说的“还有别人”,指的就是这位马金山。也怪节节当初用人失误,利用马金山对付了一下班主任,这一对付,不光她自己后悔,马金山也受到了很大伤害。脖子被打歪了倒无所谓,作为一个以香港流氓为理想蓝图的本地流氓,为了爱情不就应该无怨无悔吗?脖子歪也不是普通的歪,而是一往情深的写照。但事后节节就不理他了,这才是令马金山心痛之处。当初如此楚楚可怜,如今却又冷若冰霜,这是什么原因?难道她有着难言的苦衷?马金山按照香港电影的情节思前想后,想得头痛欲裂,却从来没想到,自己在人家眼里就是一个可笑的蠢货。

有好几次,他带着一脸沉痛,想找节节“问个究竟”,但刚一开口:“馍馍——”人家就轻松地跑开了,好像他是一团空气一样。于是马金山开始悲情,开始愤恨,他在男厕所里偷着抽烟的时候,开始哀号一首歌:

“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