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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家人(九)

但是节节在他眼中又是那么美丽,他连怨恨她都不忍心。这个蠢汉柔肠的流氓,便开始在暗中观察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节节却全没发现,因为她正忙于和许洋斗智斗勇呢)。而发现节节开始逃学之后,他自然而然地尾随了出去。这一尾随,又给马金山带来了新的幻想:或许她在学校外面就能超越陈规,对他真心相待了呢?或许他还有机会再上演一次英雄救美,从而彻底打动她呢?“跟踪与被跟踪”的确是一个充满幻想的游戏,节节在幻想,马金山也在幻想。正因为过分沉溺于幻想,马金山才能够耐心地跟踪了好几天,而没有追上她“把话挑明”。幻想让他迷醉,但也让他更加踌躇。

反倒只有许洋一个人,是没有幻想的。他得以跟上节节而不被甩掉,也不全是自己的功劳,而是因为马金山无意中的帮助。就拿第一天来说,节节已经跑到街上了,许洋还在撒尿呢,如果他回到教室发现她不见了才开始追,又怎么追得上?偏是刚从厕所出来,就撞见了急匆匆的马金山。气急败坏之下,马金山还踹了许洋一脚:“白(别)挡道!”被踹了屁股的许洋自然好奇对方要去干嘛,顺着背影一望,却看见了更远处节节在跑动的身影。

许洋便条件反射地跟了上来。跟踪游戏也就变成了螳螂补蝉,黄雀在后。只不过节节只发现了作为黄雀的许洋,却没发现中间还夹着一只螳螂马金山。这是由于在盯梢这方面,马金山无疑有着更丰富的技巧和经验——流氓嘛,无论是堵仇家还是截小孩,都需要经常盯梢的。即使穿着非常容易暴露目标的大肥裤子,但他仍然能在人群中辗转腾挪,从容地藏在节节视线的盲区中。只是他没想到,大肥裤子却成了许洋前进中的灯塔;节节发现许洋的时候,还以为他在搜寻的是自己,实则不然,许洋正在费劲巴拉地找着大肥裤子呢。要是没有大肥裤子,他早跟丢了。

当然,饶是以职业流氓为人生目标的马金山,一连跟下这么多天来,还是差点出岔子。在西单附近胡同里的时候,百米冲刺和折返跑也把他累得够呛。节节听到垃圾桶“当啷”一声和老太太大喊抓小偷,其实也不是许洋,而是马金山。

而每天跟踪结束,看着节节走进剧团大院以后,马金山都会懊丧——这一整天算干什么了?一点实质性的进展都没有,就连话都没敢上去说一句。真没用。这懊丧又激发了他的暴戾:在爱情上蒙受的耻辱,要用拳脚弥补回来!他便在路边截住几个小孩儿,不交钱就抽嘴巴,交钱呢,还是要抽嘴巴。越抽越愤怒,抽出了无数眼泪汪汪的小猪头。

有一次,偏巧碰上一个硬气的主儿。那孩子像革命烈士一样昂首挺胸,宁死不掏钱。换在平时,马金山也许会拍着他的肩膀说:“像条杭(汉)子,以后更(跟)我混吧!”但这时候,他才没心情当仁义之师呢,他想要的只是撒气筒,如果撒气筒都堵上了,岂不把人憋爆炸了?于是马金山彻底丧失理智,“当啷”一声,从兜里掏出一柄弹簧刀,照着那孩子的大腿扎进半厘米:“服不服?”不服?再进去半厘米。这样层层递进,也许都快捅到骨头了,那条硬汉终于哇哇大哭:“大哥,这钱是给我奶奶买饭的我奶奶住院了!”

那也无济于事。现在马金山只想着自己的痛苦,别人的痛苦都是装的。而这一幕恰好又被附近潜伏着的许洋看得一清二楚。如此一个灭绝人性的家伙跟踪节节,谁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这么担心着,许洋抓耳挠腮。吃晚饭的时候,他就想劝节节别再逃跑了:外面风大浪大,危险得很。但是因为节节她妈妈在旁边,他又不敢说了。一说不就成了出卖吗?他只好打算次日追上节节,把她劝回去。

今天这一追,却又逼得节节跑得更快,但如此也有个好处,就是暂时甩开了马金山。许洋看到两只大灯笼沿着一个路口乱转,心里便鼓励自己:快点再快点,赶在马金山之前追上节节。没想到追是追上了,却先来了一招狗吃屎,吃得方寸大乱,话也说不利落了。而且节节又一叫,倒把马金山引来了。

现在,节节和许洋看着晃晃悠悠而来的大肥裤子和歪脖子,便都不知所措了。这时要是有谁叫一声“跑”,两个人都会撒丫子就跑,但是偏偏谁都忘了作声。他们就只好愣着,干等着马金山越骑越近。许洋固然面带惊恐,而节节却感到了一种荒唐:一个许洋还不够吗?结果又出来一个马金山。为什么跟自己搅在一起的就没有正常人?

更让节节感觉荒唐的,是马金山的表情:他先是一幅欢天喜地的模样,随后急转直下,欢天喜地变成了目瞪口呆;目瞪口呆了两秒,又开始欢天喜地;可是没过两秒,却又显得十分失望了——这么转了一圈,最后终于回到了欢天喜地。短短几秒钟,他的脸就在波峰和波谷之间翻腾了好几趟,简直像喜剧演员对着镜子练表情。节节更加确认了这人的脑袋是有毛病的。

殊不知万事万物皆有本,马金山的表情也是源于心理活动。刚开始的欢天喜地,自然是因为本来跟丢了的节节又出现了。目瞪口呆呢,是由于没想到节节身边还有另外一个男生。再欢天喜地呢,则是他联想到了香港电影的情节——意中人遇到了流氓,这可是英雄救美的大好时机。随后的十分失望呢,却是由于看清了那“流氓”原来是许洋,这么不对等的敌人,完全不足以衬托自己的英雄形象。他想,对方要是和自己一个类型的流氓多好。那样的话,经过一番殊死搏斗,他就可以满脸是血地对意中人说“都是为了你”了——当然前提得是自己打得过对方,否则就该轮到人家说“都是为了你”了。

而最后再回到欢天喜地,是因为他又一转念:不管怎么说,节节明明在尖叫了,这就意味着,自己终于获得了一个为她奉献、向她表白的机会——跟了好几天才等到现在,就别挑肥拣瘦了。一切都合乎逻辑。只不过以马金山的脑袋,一旦心理活动太频繁,就会管得住心思管不住脸,不由自主地喜怒皆形于色,因此看起来就有点像神经错乱了;要是在考试的时候观察他,还会发现他一直都在呲牙咧嘴,毫无保留地暴露着对世界的仇恨——单以“脸上藏不住事儿”的标准衡量,马金山倒真是难得一见的厚道人。

厚道人马金山飞车赶到,“刺啦”一声将车停在节节和许洋中间。这才终于换上了与“英雄救美”配套的表情——眉宇间满是严峻——对节节低沉地说:

“馍馍(妹妹),不要怕!”

“馍馍”却一脸莫名其妙,仿佛兔子突然发现窝里多了一条小狗。她直愣愣地问他:“你——来干嘛?”

马金山继续坚毅地说:“我耐(来)保护你!”说完盯着许洋。可是由于他的脖子是歪的,转换方向时无法将脑袋扭过去,所以就变成一个斜眼了。

坚毅的斜眼让节节又想笑,但却没笑出来。在学校里,她是不怕马金山的,可现在情况不同了,他们毕竟来到了街头。街头是属于街头流氓的地盘。她有点不安了。

果不其然,马金山随即发号施令了。他对许洋说:“广(滚)蛋!”

许洋仍然一脸茫然,毫无内容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这副痴呆模样自然让马金山恼火了,他虽然脖子转不过去,手上却很有准头,“啪”地一声抽了许洋一个嘴巴:“你他妈农(聋)了?”

这个嘴巴的响声让节节一惊。而接下来,她又看到许洋真的掉转头,乖乖地滚蛋了。看他的背影,走得如此顺其自然,这便让她怒其不争了。许洋这家伙,辛辛苦苦地跟踪了好几天,难道不是想来保护她吗?他刚才不是很认真、很焦急的吗?怎么一个嘴巴就给抽跑了,把她留给马金山来“保护”了?看来这几天对他的“刮目相看”都是白费了,到了关键时刻,许洋终究是个没种的乡巴佬。

节节便感到失落。这时她觉得游戏一点也不好玩了。

而马金山如此轻易就立了威,不免得意洋洋。他继续对节节念台词:“我不软(允)许嫩(任)何人杭(伤)害你!”

节节撇撇嘴,了无兴致地说:“哦,谢谢你——那我回家了。”

说完也拔腿就走。不过她故意走的是和许洋相反的方向,她才不要再和这个没用的家伙一路同行。但没走多远,她又后悔了:“这不更给了马金山纠缠自己的机会吗?”果不其然,她的身后响起了嘎吱嘎吱的链条声。

经过臆想中的“英雄救美”,马金山已经酝酿起了“表白”的勇气。他歪着脖子保持着平衡,仿佛因为短短十几米的骑行,就气喘吁吁了。但压抑了许久的一句话也脱口而出:

“我们能交个崩(朋)友吗?”

什么?节节没想到这土流氓会如此开诚布公。更没想到自己如花似玉地长了十几年,第一个对她表示好感的男生竟然是这么个货色。难不成人生真是荒诞的,充满了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恶意嘲讽?

于是她脚步没停,头也不歪一下地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不明白啊。”

这话也是女孩子面对示爱时常用的说辞。但一般的女孩这么说,是在装傻充愣,口气也是娇羞的,而节节却是冷冰冰的——她是在提醒马金山找个镜子照照自己。

但马金山可辨别不出同一句话的不同含义。他还以为节节正在“娇羞”呢,因此更受到了鼓励。再加上刚才已经开了个头,往下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喋喋不休了起来,向节节诉说着他有多么喜欢她,因为不能和她接近而经受了多大的折磨。他还说倾诉着自己虽然贵为学校里的大哥,但谁又知道他有着一颗“和你一样寂谋(寞)的心”?他进而展望起了未来:“让我们携吼(手)奔向明天的太阳吧!”言情电视剧、黑帮电影和中学生演讲比赛的语言在他嘴里混杂成一片,把他变成了一个深情的大舌头、亢奋的大舌头、天花乱坠的大舌头。说着说着,就连他自己都惊讶了——我的天呀,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

这种语言的轰炸终于让节节受不了了。她猛地停下来,还是那句话:“你烦不烦?”

马金山的滔滔不绝顿时被噎了回去。他不可置信一般说:“恨(什)么?”

“我是说,你——烦——不——烦?”节节像尖嘴小兽一样回瞪着他。事到如今也没什么怕不怕了,她只想让这家伙赶紧滚开。

当头一盆冷水,就把马金山给泼傻了。他又开始作怪相:哀怨、委屈、不解,然后是愤恨。每个表情都做得非常足,表情和表情之间的转换也毫无过渡。几年后,节节在一家饭店看过现场的川剧“变脸”表演,当时就想到了马金山。那也是她少有的几次回忆起这个人。

对于自己肯定会被节节遗忘,马金山自然毫不知情。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节节就是他的全部,他也必须成为她的全部。所以表情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一往情深。而且这次,他还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蹁腿下车,扑通一声,单腿跪在节节面前。

这一来,他模仿的就不是香港流氓,而是欧洲贵族了。假如以“老外说中文”的标准来衡量,他的大舌头也就显得自然多了:

“请接后(受)我的爱!”

节节肯定被吓了一跳。她看看肚脐附近的马金山,感到事情已经荒诞得无以复加了。于是她掉转方向,绕过马金山,想要夺路而逃。

但哪里跑得了。她还没走两步,眼前就是一花,肚脐眼附近仍然多了一个人。不愧是拳脚出众的马金山,在短短的一瞬间,就完成了起立、跟上、再跪下的全套动作。干净利索,一气呵成。只不过因为过于忘情,单腿跪地变成了双腿跪地,其效果也就不像欧洲贵族了,倒像个犯了错误的孙悟空,正在呲牙咧嘴地恳求唐僧留下他。

嘴上仍然是那句话:“请接后(受)我的爱!”

还是因为过于忘情,他进而做出了一个不该做的动作:两臂一张,搂住了节节的腿,手就搭在她的膝盖正后方。这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让马金山哆嗦了一下:连膝盖都是这么美妙。殊不知节节恶心得直哆嗦了。她再也压抑不住,变成了被腌臜婆子近身的贾探春,扬手就给了马金山一个嘴巴。

说的话也是贾探春式的:“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嘴巴抽下去,两人随即静默,气氛也变了。节节固然心悸:“抽的可不是别人,而是马金山啊。”马金山也终于被从幻想之中抽了出来,他又开始变脸——先是升起一股绝望,然后就转为了暴怒——自己的满腔热情,换来的竟然是赤裸裸的鄙视,这是什么样的奇耻大辱!一个嘴巴,也让所谓“爱情”烟消云散了,现在他的脑子里只剩下报仇雪恨的冲动。

有一种孩子,面对世界的底牌就是暴虐。对待想要而注定得不到的东西,他们的本能就是毁掉它:小时候要和小猫小狗玩,人家不理他,就会杀之而后快;长大了想交朋友,人家看不起他,也想着杀之而后快;再长大点,面对感情的失败,仍然是杀之而后快——终其一生,不知要在现实中杀掉多少猫狗,在想象里杀掉多少人——马金山就是这种孩子。此刻在他眼里,节节就不是风情万种的梦中情人了,一瞬间变成了十恶不赦的仇人。

于是他腾地起立,目眦欲裂地盯着节节,胸膛在起伏,手也丧失了控制——竟然揪住节节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按。节节不禁大叫着,护着自己的头,身体也蜷下去。这时她真的害怕了,因为她看出马金山已经不是个有理性的人了。而她平常所自得的聪明和漂亮,对一只动物终究是没有效果的。

她甚至看到马金山在流着口水,这就更像一只动物了。这只动物会对她干什么?打她、踢她甚或是咬她?她的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都是自己被残害后的样子,其中许多形象竟然是从“南京大屠杀”之类的历史教育图片中化用出来的——尸首被随意抛在街头,弯着两条赤裸而苍白的腿。这么一联想,节节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模糊地仰视着马金山,声音却小了:

“你要干什么——”

因此她没看清,此时的马金山又发生了一次变脸——变成了极度惊愕。他突然听到“当”的一声,接着脑袋就是一晕,但以他的智力,竟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便僵住了身体,愣在那里琢磨。还没琢磨明白,又是“当”的一声。

挨了两下,马金山才回过头去。节节的头一松,顺势蹲到地下,便也看清了——马金山的背后站着个人,正是许洋。许洋来救她了。

那么许洋是“广(滚)蛋”之后又后悔了,便鼓足勇气追回来了?还是压根就没走远,仍然在背后跟踪着他们呢?稍微松了一口气的节节又开始琢磨。她又想,许洋这个人还真有点意思,看起来固然是个白痴,但却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恰当的地方。她抹了一把眼泪,仿佛想重新认识一下许洋的英雄形象——但结果是让人失望的。许洋拎着一只“燕京”啤酒瓶子,姿势倒像握着一把剑,但却完全没有荆轲刺秦的豪气。他的腿都在哆嗦呢。

马金山嗷地一吼,啤酒瓶子就自动落到地上去了。许洋连抓牢武器的胆子都没有。

接下来的形势就容不得节节琢磨了:人影一晃,马金山已经轻而易举地把许洋压在了身下。许洋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就拿刚才来说,酒瓶子硬碰硬地敲脑袋,敲了两下,瓶子和脑袋却都完好无损,可见许洋的力气还不如女生大。

而马金山却拿出了与对手不相称的劲头。他压根儿不是为了对付许洋而打,而是为了打而打。只有抡起拳头,才能让他忘掉失恋,忘掉自己是被姑娘看不起的。于是许多流氓斗殴都用不出来的狠招,也宣泄在许洋身上了。再后来索性没了章法,完全是狗咬狗似的撕咬。

再再后来呢,连狗咬狗都不像了,简直像狗在咬一只破旧的布娃娃。许洋连自我保护的本能都忘了,他摊开四肢,无动于衷地被马金山打。他和布娃娃唯一的区别,就是眼圈会瘀黑,嘴巴会流血,身体内部会发出断裂的声音。

一边挨着揍,许洋还一边歪过头对节节说:“快跑,快跑。”

这时,节节对许洋的感觉居然是怨恨的:“你这么没用,又逞什么强呢?”她两次三番地爬过去拽马金山的胳膊,还掐他,还拿口水吐他,但每次都是一阵天旋地转,就被甩到一边去了。最后一次四仰八叉地坐到地上,她的手就触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冷东西。原来是刚才许洋掉下的瓶子。

于是节节自然而然地抄起了那只墨绿色的瓶子,站起来,对着马金山的后脑勺比划了两下,然后才抡圆了胳膊打下去。她的动作冷静、连贯,而且也许是凑巧,竟然和标准的网球“底线抽杀”技术如出一辙——有限的力气也被发挥到了最大。

因为这个无师自通的巧合,后来她真的开始学习打网球的时候,也会想起马金山。她在红土场上挥拍,恍惚中,仿佛看到了一个歪斜着的后脑勺,再对着这个后脑勺一记猛击,球便飞过去了。

网球俱乐部的教练由衷地赞叹:“您真是有天赋!”

节节却想告诉他:“不就是流氓甩酒瓶子嘛。”

但现在,网球拍时代离节节还很远,还得说回酒瓶子时代。节节一家伙下去,马金山的脑袋上便长出了一团绿叶——是酒瓶子碎了——然后缓慢地绽放出了一朵红花,越开越大。许洋跳起来连敲两下都没有效果,但节节只用了一次,酒瓶子和脑袋就都破裂了。

然后马金山的脖子就更夸张地歪下去,歪下去,一直歪到地上去。他抱着脑袋,嗷嗷乱叫地打滚。节节趁机把许洋拉起来:

“快跑,快跑!”

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跑。跑了一会儿,节节却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她在担心两件事情,一是经过刚才的肆虐,许洋的骨头可能已经断了几根,根本跑不快了;二就是自己那一记痛击,会不会打出人命来?要是因为一个大舌头、歪脑袋的蠢货坐牢,那可就太不值了。

一望之下,她也放了心。许洋的骨头固然没有那么软,尽管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但仍然健步如飞;而马金山的脑袋也真够硬的,酒瓶子都打碎了,他还能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但接下来,马金山的举动就更骇人了:他抄起了只剩下一半的酒瓶子,满脸是血地追了上来。他拖着哭腔呼号着:

“我更(跟)你们宾(拼)啦!”

节节便对许洋喊:“再快点,再快点!”自己更是快马加鞭。小巷的出口并不远,只要跑到大街上,总会有人帮助他们的。最后的几步,她干脆进行了一次三级跳——几个踮步,然后腾空一跃,挺胸、展腹,竟然飞跃了自行车道——赶紧抱住了一棵小树,才没钻到汽车轮子底下去。她是如此的身轻如燕。

哈哈,这下安全了。她甚至想对许洋做一个“V”字的手势。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身,她便听到了身后一连串的巨响:什么东西撞上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滚落在地上,什么东西泼洒了出来。

回过头来,她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自己造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就在刚才,一辆运泔水的“三蹦子”正突突突地沿着自行车道跑过来,猛然发现旁边飞出一个跳远健将,司机自然会吓一跳,一边骂脏话一边刹车。但是这种机动车十辆有九辆是刹车不灵的,而且十辆有九辆是超载的,于是吱吱怪叫,失去平衡,一头顶到了路旁的电线杆上。车斗上载着的满满两桶泔水也滚落地上,酸臭的味道一发洋溢开来。我们的城市又一次把大便拉到了它自己的身上。

看到这一景,节节自然后怕:从位置判断,她刚才恰好是从泔水车的车头凌空飞过呢,如果再慢那么一秒半秒,就有可能直接跳到泔水桶里去了。也怪不得三级跳的时候,闻到了一股酸臭味。但是她马上为更重大的事情担忧起来:许洋呢?马金山已经拎着半截酒瓶子愣在了路边,而许洋怎么不见了?

然后,她就听到泔水车的司机用河北口音对路人喊叫:“你们可看见了,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节节心惊胆战地绕到泔水车的另一侧,看到了许洋的两条腿——正在抽动着——而再往上看,身子却不见了。他被一只盛满泔水的大铁桶压在了底下。

纵使司机跳下车来,把大铁桶推开,仍然看不到许洋的上半身。他完全被既厚又粘稠的泔水淹没了,米饭、菜汤和咬了一半的馒头把他包裹成了一只琥珀里的虫子。就连马金山也吓傻了:

“他不会屎(死)了吧?”

“放屁!”节节对马金山清脆地骂,“死了就让你偿命,把你也塞到泔水桶里去!”

骂完了,她便跑过去拖住许洋的一条腿,又对马金山叫:“还不过来帮忙!”

两个人齐心合力,把许洋从半凝固的泔水小山里拉出来。司机倒也好心,他戴上橡胶手套,粗枝大叶地把许洋身上的脏东西抹掉,好歹露出了一张模糊的脸——嘴里还衔着半根鸡翅膀。

这下许洋总算能喘气了。他“波”地一声吐掉了鸡翅膀,而后便仰面朝天地呕吐起来。最初吐出来的几口都是别人的剩饭剩菜,再往后才是自己肚子里的东西。呕吐物和泔水连成一片,就给节节一种幻觉,好像街上这一吨以上的脏东西都是他吐出来的了。

看到许洋还活着,节节才放下了心,然后便感到了恶心。她也找了个树坑,干呕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