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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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1)

羌村三首

(至德二载鄜州)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其一)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萧萧北风劲,抚事煎百虑。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其二)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涕纵横。(其三)有的选本只选《羌村》的前两首,不选第三首,我认为这三首不能割裂,第一首写家里的人,包括妻儿、邻居,自己虽然回家,但居于客位,内容只限于家庭的内部;第二首写自己,自己是主角;第三首涉及全村,不要认为它不重要,这一首是写民间疾苦、村落荒凉,意义更大。“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涕纵横。”感情迸发得很厉害。第一首写得很生动,但只限于家庭内部。第二首着重自己的心情。从《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到《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看得出杜甫诗歌思想性大大提高。这一组诗,也不是为自己写,“抚事”的“事”包含国事、家事、天下事,不只限于自己。

前人说杜甫写诗“无一字无来历”,“每饭不忘君”。有人说杜甫一生有几个低谷,在朝为官时诗就不好。这不是读诗,只是在看杜甫的简历。杜甫在朝为官,他对朝廷期望是很高的。在古代,一个读书人,就要靠朝廷,生活离不开政治,可以远离政治中心,洁身自好,但不关心政治是不可能的。杜甫在朝为官时,生活比较安定,但未必没有好诗,比如《曲江》、《九日蓝田崔氏庄》。杜甫即使写政治诗,像《丽人行》、《兵车行》,“三吏”、“三别”,也能各就一种现象来写,《石壕吏》是抓丁,老人也不能幸免;《新安吏》是写抓小孩儿,《潼关吏》是写给将领的,一方面勉励那些劳工,一方面告诫将领“甚勿学哥舒”,不要学习哥舒翰。

安史之乱被平定,与安、史内部的矛盾有关,安禄山的儿子安庆绪,将安禄山刺杀,唐朝本身兵力不够,借了回纥(今天新疆的维吾尔族)的兵力。回纥不退兵,有传说郭子仪单骑谏回纥。从那时起,唐王朝名为统一,实际是藩镇割据。杜甫一生什么时候是高峰,什么时候是低谷,不能单从经济条件来看。和达官贵人来往,诗也未必不好。在成都写了不少闲适诗,也未必不好。“三别”也是三种不同的情况。《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其中《无家别》最令人不能忍受,家已无人,还要离乡背井。类似的诗不少,《夏日叹》、《夏夜叹》等,每首诗的主题都不一样。《月夜》写思家,《佳人》写女性,也只一首。在成都写了不少闲适诗。“舍南舍北皆春水”,“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写得好极了。

一次在林庚先生家里谈选杜诗,一人说为什么不选“恶竹应须斩万竿”。这一句是不错,但整首诗就不见得好了。俞平伯先生讲杜诗,还专讲“低谷”时的诗,比如《端午日赐衣》:

宫衣亦有名,端午被恩荣。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

朝廷赏赐了衣服,穿上很荣幸,尺寸正合身。要说这诗内容也无聊,衣服又不是只赏你一人,但这是杜甫,他认为有必要写。杜甫不像李白,李是“打秋风”的祖师爷。杜甫和严武那么好,有人考证《宾至》大概就是迎接严武。我认为从诗句看来的这位“宾”是一位当官的,是位俗人,杜甫不是太欢迎的人。不像是杜甫的朋友严武。

宾至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砺腐儒餐。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

诗写得很好。对一个作家,要全面地看。王维《早朝大明宫》:“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写的是上朝所见,也是好诗。

《羌村三首》之一,“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峥嵘,读zhēnghéng,现在都念zhēngróng。我上中学时,好几位老师还念zhēnghéng。这是黄昏时分的晚霞,火烧云比较重;“日脚下平地”,太阳光一点点落下去,落到地平线下面。“鸟雀噪”,此诗两处反映民俗,陆贾《新语》有“乾雀噪而行人至”。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一认为:

《羌村》第一首,“归客千里至”五字,乃“鸟雀噪”之语,下转入妻子,方为警动。鸟雀知远人之来,而妻子转若出自不意者,妙绝!妙绝!若直作少陵自说千里归家,不特本句太实太直,而下文亦都偪紧无复伸缩之理矣。此等处最是诗家关捩,而评杜者皆未及。

意思是说“归客千里至”,乃是从群鸟的叫声中反映出来的。其实,鸟雀噪不稀奇,农村树多,很常见。“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这是长江流域两湖的风俗,陈贻焮说湖南就有“鸡公斗,有客来”之语。1964年我到湖北四清的时候,农民也这么说,来了生人,鸟就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也是这个意思。“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这里有三层意思:第一是“怪”,怪自己还活着。自己从长安到凤翔时,总担心家人出事,家人亦担心自己;第二是“惊”;第三,“惊定”之后,又拭泪。一个平淡的场景也有明显的顿挫。“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这次回来是个偶然。“遂”是个语助词,但不反映因果关系,而指突发的事情,“遂置姜氏于城颖”(《左传·隐公元年》);“遂为母子如初”(《左传·隐公元年》);“秦师遂东”(《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这里都不表示因果关系,而是说“就这样了”,是一个非因果关系的,人为要让它如此。这里的“遂”当然是一个实词,如愿,达到目的;“偶然遂”,则是意外。“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写得好,“感叹”的是老杜生还,“嘘唏”的是自己家的人还不知如何,还没有消息。歔欷,就是哭,不是叹气的意思,比感叹重,现在把这词的意思淡化了。东邻西舍都来看,这些邻居都会向生还的人打听自己家人的情况,此场此景经历过抗日战争的一定记忆犹新。内地的、沦陷区的,都要互相打听对方的消息。“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行人远归,夜深了还秉烛相对,彼此都在想这应该不是梦。这给后来的诗人留下许多联想的空间,“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初见外弟又言别》);“今宵剩把银照,只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临江仙》),这些诗各有不同的意味。杜诗这里是很沉默的场面,没有多少话可说,即使有话,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反而像做梦一样。前面白天邻里询问,那是一个闹吵吵的环境,等到夜深了,人都散了,家人则如梦中相对。更,读四声;再,燃完一支蜡烛,再换一支蜡烛。有人读一声,更换,我认为读四声要好一些。更与秉两个动词连着,不好。

第二首争论的关键是“畏我复却去”。这上次讲过,我又看了看浦江清先生的解释,他也认为是见父亲脸色不好,小孩子躲开去。小儿女既不懂“忆长安”,就不会是怕我再离开。“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回家住定,又感觉到前景暗淡,愁眉苦脸,小孩儿不懂,看见父亲的表情,就躲开了。却,退;去,离开。浦江清先生注杜诗,“忆昔好追凉,故绕池边树”之“故”是“常常”的意思,“清秋燕子故飞飞”(《秋兴》),“故飞飞”是常常飞。记得以前天气热的时候,常绕池边树;现在一片荒凉,池边树亦无可绕。“抚事煎百虑”,想想现在,想想过去,任何一事都让人发愁。下面是设想之辞,“赖知禾黍收,已觉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赖知”,幸亏知道;听说庄稼年成会不错,这样就可以有酒喝了。迟暮,一是指自己人生迟暮,一是指一年之迟暮,当时已“萧萧北风劲”,从大的方面讲,国家也尚未扭转形势。有酒喝便可以混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