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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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此意陶潜解(3)

先讲《宾至》、《客至》。在第七讲中略说到《宾至》一诗。宾可能是有身份的人,杜甫住址在“背郭堂成荫白茅”,应该是半郊区,草堂比较远,不在市中心;但是杜甫名气很大,可能有什么达官贵人来看望杜甫。越是这种情况,杜甫特别有种态度,就是越要见有身份地位的人,杜甫自己就先把身份地位占足了,这很要紧。不能说你是大官,是阔人,我就低声下气、卑躬屈膝,这不行。大概事先说好了,他就来了,“幽栖地僻经过少”,这一句实即陶渊明《饮酒》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一句抵四句,我认为跟陶诗很接近。还有《韩诗外传》里的一个故事,子贡坐着高车大马拜访原宪,原宪穷得要命,那胡同太窄了,车马都进不去,结果原宪穷人有穷脾气,对子贡很冷淡,子贡挺谦和、挺礼贤下士的,还是碰了原宪一个软钉子,最后只好走了。子贡前脚一走,原宪就放声高歌。这个故事写的好极了。原宪当然有点狂了,其实他跟子贡还是熟人,只是觉得子贡,你不就是有钱吗,高车大马,纡尊降贵;我虽然身份不如你,但却不失品节。所以杜诗“幽栖地僻经过少”这句是说我人微言轻,地方也偏;但是下面马上要体现自己的身份,“老病人扶再拜难”,你来了我得行大礼,只是我身体不行了,“老病”得让人搀扶着,行礼挺费力气的。其实杜甫那时充其量就五十上下,这是占身份的话。然后表示谦虚,反而说了一句狂言,狂言有时自己说是正面的,比如“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是见了来宾,他谦虚说“岂有文章惊海内”,我哪行啊,您这么大官儿,瞧得起我,来看我,其实我不行的;“漫劳车马驻江干”,也是跟子贡访原宪似的,高车大马,从城里摆着谱儿就来了,我不值得你这么尊重我啊。偏偏来宾还算有礼貌,没有点个头儿就回去了。“竟日淹留佳客坐”,宾客真在我这儿坐了一天,我还得留他吃饭,“百年粗粝腐儒餐”,没好的,净杂粮啊,您凑合吃吧。最后终于要走了,说两句客气话,“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这个“看药栏”,可以参看《江村》那诗。杜甫到了成都以后,什么都好,就身体不好,所以他不是种花种草,他有个药栏,自己种点药。末两句说你要不嫌我这儿净吃粗粮,您有空再来,就这意思。客气话说的也很有分寸,这是《宾至》。我后来还想到,《江村》那首,有一句叫“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后半句用的是《列子》的典故,鸥鸟这种水鸟,是跟人亲近,当你跟它和睦相处,它不躲;但是如果你心里想逮一个,它就不来了,所以“相亲相近水中鸥”。杜诗现在很合潮流,怎么呢?大讲其生态环境啊。就拿现在我住的这房子来说,有时我觉得挺好的,麻雀、喜鹊,人站在窗户那儿它就来,人往窗户台那儿洒点米,鸟儿就来吃,它也不怕人,知道你给它吃的。从前的燕子是在人家屋子里搭窝的,所以“相亲相近水中鸥”,这是说鸥鸟。但是请注意,这虽然跟《客至》里的“但见群鸥日日来”典故相同,可并不是一个含义。“但见群鸥日日来”是一句比兴,兴底下“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这个过去讲《客至》的人没讲过。“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没有人来,只有鸥鸟来做客,今天人来了,所以那个是比兴,跟“相亲相近水中鸥”不完全是一回事,同一个典故但这句是比兴,“舍南舍北皆春水”,有了春水了当然群鸥就来了,“但见群鸥日日来”。可是今天不光是群鸥来了,人也来了,来的却是不速之客,“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我这儿“幽栖地僻经过少”,没人来,今天却来了。底下“盘飧市远无兼味”,今天“飧”都写成“餐”了,飧可以是晚餐,还有一个讲法就是做熟了的饭菜。留人吃饭,做好了的,不是鲜的,而且我这儿离闹市区远,就这么点儿菜,“无兼味”,两样好菜都没有;“樽酒家贫只旧醅”,酒也是剩的,凑合喝吧,但是跟《宾至》不一样,那个“百年粗粝腐儒餐”,特别表示我跟你档次不一样,你是吃酒席的,我是吃粗粮的。《客至》不一样,这里的关系也比较亲近,“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你要嫌咱们俩人喝酒没意思,可以找一邻居来,凑合聊聊天,这很亲切。这诗有一点像孟浩然的《过故人庄》,但是比孟诗内容丰富,层次也多,当然七律、五律不一样了,孟诗比较简单,杜诗层次丰富。所以《宾至》是《宾至》,《客至》是《客至》,很好讲,一顺就懂了。

然后咱们回过头来讲《堂成》和《江村》。《堂成》主要是杜甫草堂盖得了,地点是背郭,背靠城市,“背郭堂成荫白茅”,不止“荫白茅”,而且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还提到“三重茅”,因此郭沫若就批评杜甫,说他过的是地主的生活,因为盖茅草还三层。我说郭老形而上到了极点,就是片面到了极点。请翻李白诗集,那么多诗,从来没谈到他住房子的问题。提到住宅的,那是李白上别人家去,比如《下终南山过胡斯山人宿置酒》。他是旅行到别人家,至于他自己住什么房子,没提过。但想象中李白自己不一定是住茅草房啊,那怎么就挑眼杜甫呢?三重茅也是茅草房啊。我写文章考据过,用瓦盖房子相传是从夏朝以后才有的,在古代来说用瓦盖房已经是高级建筑了,所以用茅草盖房充其量就是一般老百姓。“背郭堂成荫白茅”,这个杜甫很满足了,他就写到诗里了。而且盖房过程中,家里人奔来走去,这地方又靠着江边,所以真正房子盖成了,他就说了,“缘江路熟”。虽然房子刚刚盖成搬进来,但是为这房子奔走,道儿已经走熟了。而且这地方地势还比较高,草堂是在江边高处,所以“缘江路熟俯青郊”,低下头来看一片绿化。下边两句是即景,但是先大后小。“桤林碍日”,一大片树遮住了阳光,这是大场面,然后由大写小,“吟风叶”,风一吹,一片片的树叶都发出声音,大的是“桤林碍日”,小的是“吟风叶”;下边也是,“笼竹和烟滴露梢”,早晨来江边水气重,雾大,“笼竹和烟”,一片竹林水气弥漫,就像被烟雾所笼罩一样,等到太阳出来雾散了,水气变成露珠,一点点儿从叶子上往下滴,就是“滴露梢”。“笼竹和烟”是大的,“滴露梢”是小的,先宏观然后微观的,之后又是宏观再接微观。这种细腻的写景也只有杜甫能办到,这比那个“冉冉芙蕖”之类的细致多了,那还有点笼统,这个太细致了。可是搬家了,家人都居有定所了,这是安定的生活了,比较平静、幸福,但这样写诗就没意思了。搬家过来大人喊、孩子叫,大人连吵带闹、孩子连蹦带跳,写诗肯定不能这么写。那写什么?写鸟。“暂止飞乌将数子”,不写乌鸦叫,因为乌鸦叫不好听。实际是杜甫带着老婆孩子往新家里搬,可是他不那么写,他写“暂止飞乌将数子”,人搬来了,鸟也跟着搬来了,带着一群小乌鸦,也来安家,这是动态,一个大乌鸦带着一群小乌鸦也来搬家;然后呢,“频来语燕定新巢”。我房子盖得了,燕子也在我屋里搭窝了,燕子搭窝挺费劲的,衔着泥,一趟一趟,燕语呢喃,不停地叫,它也在这盖房子。这可比写大人吵、小孩闹高明多了。如果写搬家,说孩子也高兴,老婆也高兴,我也高兴,那同样不行,因为太直截了当了。“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写得多好啊,人来了,乌鸦、燕子都来了。另一首就换一种写法了,“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比较笼统,这主要是写气氛。下边又是自己占地位、占身份。杜甫自己曾经说过“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换句话说只有扬雄、曹植可以比,杜甫自视还是甚高的。但是扬雄的处境和杜甫是不一样的,扬雄是先穷,住在四川,西蜀子云亭,也算是一个陋室。后来扬雄到长安做官啦,又赶上一个时代悲剧--王莽篡位,结果扬雄患得患失,最后从天禄阁跳了下来,当然没死,但是上演了一出挺无聊的悲剧,这是扬雄。杜甫不一样,他是经过患难,然后缓过来了。诗人入川以后,大家就说四川来了一位大文学家,汉朝这儿出过一个扬雄,现在又来一个杜甫。“旁人错比扬雄宅”,意思是说,要说我的本事,自然不比扬雄差;但是按我的经历来说,还比扬雄强点儿呢,现在拿扬雄比我好像有点贬低我了。既然如此,我就要解释一下,说明我跟扬雄还是有差别的,“业务”上我们差不多,但是人品上我比他强。“旁人错比扬雄宅”,拿我比成扬雄,可是我就觉得,何必白费劲跟这些不了解我的人说太多呢?“懒惰无心作《解嘲》”,甭跟他们解释了,算了,扬雄就扬雄吧。这两句写得好极了。

那首《江村》呢,就更闲适了。应该说非常平淡,就是生活细节描写。“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这地方安静极了,住的地方周围是水,“舍南舍北皆春水”,环境特别寂静幽雅。活动的是什么呢?“自去自来梁上燕”,天上飞的是燕子;周围呢?是“相亲相近水中鸥”,跟人很融洽。不要认为这是身边琐事,要讲和谐社会,要讲气氛的和谐,像《江村》这样的诗,真是和谐得无以复加了。那是不是就闲得无聊了呢?不是,闲是闲极了,但闲并不意味着无聊,而是有精神寄托。在这种特别宁静、特别平和冲淡的气氛之下,老婆孩子都在各自忙自己的事,“老妻画纸为棋局”,没有棋盘,拿纸画棋盘,画棋盘干什么呢?当然看得出来,画好棋盘老夫妻俩可以下棋;而孩子就想出去玩,去钓鱼,“稚子敲针作钓钩”,找不着鱼钩,就找一个细一点的铁。身边琐事写得那么细腻而又亲切。老妻、稚子都有事做,并不是闲的无聊;闲是闲,可是他们都有精神寄托,有生活。最后说到诗人自己,“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我并不要求什么,但是我的身体不好。这两句话,得联系杜甫大半生的经历,从早期的《望岳》、《登兖州城楼》开始,杜甫年轻时也享受过一段,后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跟要饭一样,然后又是“三吏”又是“三别”,种种的环境波澜。他还有两首诗,我没讲,一首《夏日叹》、一首《夏夜叹》,那是他在华州做小官、倒霉的时候,生活差极了,现在生活安定了,所以“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我能把身体维持好了就不错了。所以这诗,特别像陶渊明。

老杜不是自己有房子住了吗,老婆、孩子也写了,还写了来宾客,再附带谈一首。他还有个街坊,那首也写得很好--《南邻》。把《南邻》讲了,草堂生活基本就差不多了。这个南邻,是“锦里先生乌角巾”,注解上有,邻居姓朱,朱山人,杜甫有一首送给朱山人的诗,底下说“园收芧栗未全贫”。《庄子》里有一个朝三暮四的典故,说一个养猴儿的,一天给猴子七个栗子,白天给仨,晚上给四个,朝三暮四,猴子不干;养猴子的倒过来,朝四暮三,猴子就同意了,猴子的脑筋还是太简单。但《庄子》里的栗子是什么呢?是草字头,一个给予的予。这字有两个读音,如果当植物讲,念xǔ,仄声字;如果是栗子的意思,念yú,阳平。芧栗是一种特殊的栗子,有一点棱角,它不是圆的。所谓芧栗,就是那种带棱角的栗子。“芧”不能写成芋头的“芋”。芋头是半水产植物,有点像菱角、芡实米这类东西。芋头还有一个名字叫蹲鸱,跟芧栗不是一码事。我们现在有的地方管白薯叫山蓣,草字头下有个预备的预,是薯类,类似白薯,现在都写芋,实际芋只限于黏糊糊、能剥开的那种特殊食品,白薯、红薯、马铃薯应该写作蓣,都跟“园收芧栗未全贫”的“芧”不是一个字。“锦里先生乌角巾”,这个人很朴素,他靠什么吃呢,自己种的,芧栗是可以当主食吃的,种点坚果,家里还有点生产,所以“未全贫”。好在底下那两句,“惯看宾客儿童喜”,这家也有孩子,但是这家人缘好,东邻西舍老来串门,孩子看惯来客人了,也欢迎客人,所以“惯看宾客儿童喜”,孩子有人缘,这样客人就更愿意上他家去了。特别是家里“环保”搞得也不错,“得食阶除鸟雀驯”,鸟在院子里随便吃食。我们的诗里也写天然的禽鸟跟人有接近,我在欧洲也看过这种场景,大广场有一大群鸽子,鸽子也不怕人,有时也挺厉害的,跟人要吃的。可是我觉得“相亲相近水中鸥”也好,“但见群鸥日日来”也好,“得食阶除鸟雀驯”也好,都是挺安静的。如果是一大群鸽子,我确实有点嫌闹腾,而且它们有时也不是绝对不怕你,你要真走到鸽子群里头,呼啦一下都飞起来了,也吓你一跳。在欧洲城市的广场,成群的鸽子很普遍,小孩很喜欢,但是我就觉得不如“得食阶除鸟雀驯”,这挺好,不是一大堆,我是觉得有时看起来挺害怕的,一群鸟哗一下都飞了,不够淡泊,不够平静。凡是东西一多了就不好了,偶尔看见一两个蜻蜓还挺有意思,要是一大堆蝗虫就不行了。而且朱山人还有生活,有时也出去逛逛,“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插句闲话,我有一次被朱德熙先生谬赞。有人问朱先生,说某人的书斋起名叫“恰受航轩”,什么叫“恰受航轩”呢?朱先生被问住了,不知道。于是就让陆俭明打听,陆俭明说这事得问吴先生,就跑来问我,说朱先生让我问你什么叫“恰受航轩”,我说杜诗里“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出处在这儿。这诗好在最后,第七句说他这个邻居,隔着不远,风景是这样的,“白沙翠竹江村暮”,好在什么地方呢?杜甫有时上邻居家串门,“相送柴门月色新”,这句太好了。黄昏时,不早了,该回家了,“相送柴门月色新”,好极了。

我讲杜甫的闲适诗就举这几个例子,《宾至》、《客至》、《堂成》、《江村》、《南邻》,当然还有其他很好的,但就到此为止了。杜甫美好生活的一面很短暂,但是也不妨作为一讲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