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16814900000028

第28章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1)

咏怀古迹

(大历元年夔州)

其一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

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

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其二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其四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

翠华想像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

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

武侯祠屋长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

其五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登高

(大历元年、二年,居夔州时作)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贯穿整个杜甫一生的诗的主题,有两个,一是古人说的“每饭不忘君”,连吃一顿饭的工夫都不忘记朝廷、君主,《秋兴》就能体现,诗人老是回忆在朝廷的那段生活,如“几回青琐点朝班”等。当然有人说这是杜诗的“局限”,其实倒不好说是个人的局限,而是时代的关系。《登楼》里说“北极朝廷终不改”,朝廷再差,但跟北斗星一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朝廷永远是朝廷,所以“西山寇盗莫相侵”。不过,杜甫虽然“每饭不忘君”,但我体会,他对“君”也是有所选择的,《咏怀古迹》里的“云雨荒台岂梦思”,这句我认为杜甫的思想指唐玄宗。天宝时社会那么繁荣,而皇帝却铺张浪费、荒淫无道,最后导致朝廷崩溃,“岂梦思”,不要以为那是做梦,意思是宋玉即使作了《高唐神女赋》,那也是有所寓意的。杜甫最向往唐太宗,“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老想着“贞观之治”;唐玄宗早年也不错,“忆昔开元全盛日”,他对玄宗后期持批判态度,诗人是有所选择的。而对于亡国之君,诗人不客气,“可怜后主还祠庙”,亡了国的刘阿斗,还沾着父亲和诸葛亮的光,受享人间烟火,这样诸葛亮在九泉之下,心里怎么想?所以杜甫就替他说“日暮聊为梁父吟”。再看《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照理讲看花是高兴的事啊,但是归结到“万方多难此登临”。然后,景物是好的,“锦江春色来天地”;但是社会的变幻是无常的,“玉垒浮云变古今”,山光物态,容易变化。可是诗人的心目中是“北极朝廷终不改”,现在地方上叛乱,搞独立王国,“西山寇盗莫相侵”。这种局面,四川的历史上有个例证,亡国之君还沾祖先的光,所以说“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

再有一个,没有什么归纳很好的话,我们姑且还用老的说法,就是杜诗的“人民性”非常强。在讲《咏怀古迹》以前,就举一首杜甫在白帝城写的非常有名的诗《白帝》,这诗就完全能体现杜甫忧国忧民的思想,而此种思想贯穿了老杜的一生,一辈子如此。诗人在白帝城,住在山上,看见下面,诗里说“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这几句写实,写白帝城的气象和景色,非常有气派,尤其三四句实在是好。四句景写完了之后,忽然说“戎马不如归马逸”,打仗的马不如回家的马那么潇洒从容;“千家今有百家存”,十分之九的老百姓都因为战乱而家破人亡了。最后他举了一个突出的例子,“哀哀寡妇诛求尽”,“哀哀寡妇”家里什么都没有了,“诛求尽”,就等于是程砚秋唱的《荒山泪》,一家人死亡殆尽,家徒四壁了,还逼着要钱啊;末句杜甫表态,“恸哭秋原何处村”,别看古老的名胜好,但老百姓家破人亡,白帝城这儿连一个整个的村落都没有了。写诗人在白帝城亲眼所见到的景象,诗人的心目中没有别的,就是装着老百姓,生活那么困难依然想到老百姓。像《白帝》就最能体现杜甫时时刻刻考虑的不完全是个人命运,而是整个社会国家,这一点贯彻杜甫的一生。这种诗一直到他离开四川以后,依然如此。《登岳阳楼》也是气魄很大,但最后归结到“戎马关山北”,从楼上往北看,还有战乱,老百姓还没有过安定的日子。诗人自己倒霉、挨饿,生活没着落,无家可归,这不说了,等到看远处的时候,“凭轩涕泗流”,诗人哭,为的是朝廷和国家。他自己“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也够惨的,但并没有流泪,等他想到北方的战乱还没平定,就哭了,哭的是国家大事。杜甫的晚年,有人考订生活非常悲惨。没有房子住,从四川出来,就弄一条破船,所以“老病有孤舟”,全家老小就住在一条破船上,船就是家。到了耒阳,地方官请他上岸吃饭,居然撑死了。此说虽然近于传奇,但是也有可能。多少天都没饭吃,突然间大吃大喝,一下就撑死了。杜甫很长时间挨饿,肚里没有油水,猛地又喝酒又吃肉,吃不消,一下就致命了。这冤不冤啊,但仔细想,虽然有偶然性,但也有必然,还是符合科学道理的。有时苦尽甘来,但也不能暴饮暴食。

《白帝》的前半截写景,气势很壮,但后面写的很惨,《登高》也是如此。“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景致写的非常好,虽然写秋天,但也很漂亮。“渚清”,水中的一块孤岛还是绿洲,秋景尚有值得玩味的地方。然而诗的气势好就好在三、四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其实要单抽出第四句,谁都会说,但是有了第三句就不一样了。写远景,可这是登高,只有居高临下,才看到全面的景致,所以前四句的气势非常好。可是在这种景象之下,诗人的忧愁来了,“万里悲秋常作客”,“万里”的言下之意就是说我非四川人,离开故乡万里,又赶上秋天,“悲秋”,而且多年在外面“作客”,这句有三层倒霉的意思;“百年多病独登台”,岁数大了,而且多病,况且一个人独自登台,这句也有三层意思。五、六句合起来就有六层意思,浓缩在两句里,老杜的这些律诗真是好得不得了。“艰难苦恨繁霜鬓”,在这种情况之下,诗人的生活艰难,而忧愁、忧患的意识始终如一,头发也越来越白了;“潦倒新停浊酒杯”,我本来是喜欢喝酒的,“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酒可以解忧,可是偏偏我刚喝完酒啊,酒杯刚放下,心里的忧愁并没有解开,这意思就深了,就像“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那两句,意思有转折顿挫。杜甫入川以后的七律,虽然数量不特别多,但每首都是好诗,而且所谓顿挫都出来了,就像那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是一种浓缩的、七个字里包含多层意思的写法。《宿府》也是如此,“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意思一层套一层的。

《咏怀古迹》五首也不好讲,首先有一个问题,有人就批评,说诗的题目就不通,什么叫“咏怀古迹”?阮籍有《咏怀诗》,说自己心里的抱负,那叫“咏怀”。可是“咏怀”的后面又有“古迹”。我体会,古迹是一直存在的,诗人到了夔州以后,准备顺江而下,到荆州、江陵,所以古迹不限于白帝城一带,而是指一路之上的古迹。古迹是原有的,而且都涉及古人,所以这是因地及人、因人及己,因此题目看似不通,但是要把因古迹而及古人、因古人而及本人这种意思串起来写,可见题目包含的意思也很深。换句话说,杜甫的诗题也是用沉郁顿挫的手法来拟的诗题。所以诗题看起来欠通,其实不是,得看诗的具体内容。

五首诗,第一首说庾信,第二首说宋玉,据说在楚国的境内,有一处宋玉的故宅,看来从前的人保存文物比我们现在还注意。当梁武帝在台城被侯景困死以后,国不可一日无君,梁元帝就在湖北的江陵即位。庾信的父亲叫庾肩吾,是梁武帝的大臣。因为金陵失守,庾信就去投靠梁元帝萧绎,元帝也很器重他,相传庾信就住在宋玉的故宅,大文豪住大文豪的故宅,这很巧合。但是梁元帝派了庾信一个使命,现在南朝的局面不保险,皇帝派庾信做使臣出使北魏。可庾信到了北方以后,赶上政变,北魏分裂了,被大军阀官僚瓜分了,一分为二,变成东魏和西魏,其中西魏占上风。庾信被迫留在了西魏,西魏很快又变成了北周,而北周的宇文氏对庾信特别看重,重用他。后来梁朝也被灭了,庾信想回南朝也回不去了,只能留在北周。庾信的官做的也不小,“清新庾开府”,这是北周封的。没有太长时间,北周很快消灭了北齐,而这时宇文氏的手下又出了一个大臣杨坚,就是后来的隋文帝。当然庾信没赶上隋统一中国。庾信虽然在异国他乡,但受的待遇不错,他自己也没有那种亡国奴的感觉,北周对他很礼貌。那时和后来宋朝讲理学的时代还不完全一样。我看过很多的墓志铭,一个人,往往从魏到周到隋,甚至到唐,跨越几个朝代。唐朝统一以后,给好多的隋朝功臣立碑,有墓志铭。好多的唐碑,实际写的是隋朝人,比如欧阳询有《皇甫诞碑》,皇甫诞就是隋朝的忠臣。所以唐朝对于隋朝的所谓亡国之臣,不是另眼看待的,情况跟后来不一样。庾信的命运就是如此,这恰好跟杜甫相反。杜甫是北方朝廷变乱,没辙了,先到了秦州,由秦州又到了四川。在成都,严武对杜甫很照顾;严武走了,他就不得意;严武回来了,他还凑合;没多久严武死了,没办法了,只好离开成都。后来杜甫到了梓州、阆中、白帝城,最后待不住了,干脆出峡,从四川往湖南、湖北走。杜甫和庾信的经历恰好相反,所以杜甫觉得,第一、自己可以和庾信的才华学问媲美,第二、跟庾信的命运相似。所以第一首的最后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指庾信虽然在北周地位很高、做官很大,大家对他很看重,但他作了一篇《哀江南赋》。直到今天,这都是一篇非常好的文章,后面是赋,学《离骚》;而前面有序,是典型的高水平的骈文,有人选文章就专选《哀江南赋序》。所以庾信的才华学问那是比不了的,而杜甫的心目中所佩服的人,庾信是一个,宋玉也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