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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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1)

丹青引(赠曹将军霸)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薰殿。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犹酣战。先帝御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弟子韩幹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将军画善盖有神,偶逢佳士亦写真。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缠其身。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锉,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舞女,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匪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往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尝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洞昏王室。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馀姿映寒日。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江汉

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

我们今天主要讲两首古诗,然后顺带谈一首七绝,都是同一倾向性的写法。一首《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曹霸是天宝时代给唐明皇画画的,就因为他是世家子弟,“将军魏武之子孙”,所以封他为左武卫将军,画家被封为将军。结果安史之乱以后,他不但将军地位丢了,身份也没有了。还有一首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公孙大娘是唐明皇时期最走红的一个舞蹈家,杜甫在夔州看到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的剑器舞,他又发了一通感慨,所以诗的主题倾向性是一样的,都是乱后见到当年很受欢迎的艺术家。杜甫晚年离开四川后进入湖广地界,碰见了李龟年,作《江南逢李龟年》,李龟年也是当时著名的音乐家。这三首诗的内容不一样,但是倾向性,甚至说诗的主旨都是一样的,不过有详略的不同。

《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这首诗的结构是有意识安排的,八句一换韵,前八句是平声韵,第二个八句是仄声韵,第三个八句又换成平声韵,第四个八句再换韵,八句一换韵,结构很整齐。曹霸首先是一个名门贵族,“将军魏武之子孙”,而且在天宝时代被封为左武卫将军,乱后将军的头衔没有了,门第也谈不上了,所以说“于今为庶”,现在变成老百姓了,“为清门”,就是寒门。从魏晋时开始就有九品中正制,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那么按道理讲曹霸在九品里应该是属于高级的,因为他是魏武之子孙嘛。可是天宝乱后不讲究了,他沉沦了,所以现在既是老百姓,又是寒门。这两个有点差别,门第下降了,身份是百姓了。因为从曹操讲起,故而下面说“英雄割据虽已矣”,这句有点陪衬的意思,曹操当年那种身份地位、威风权势,所谓一世之雄,谈不到了;可是“文采风流今尚存”,曹霸出自名门,是魏武帝的子孙,不是普通画匠,学问很好,本身的艺术修养也很高。这里我要谈一个问题,现在我们的国画家不会写字,绘画不说多好,起码还可以有个六七十分;但写出的字,说不客气话,有时太次了,这就不行了。请看杜甫对于曹霸的评价:“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换句话说,曹霸写字的功夫了得,在王羲之以后,就很少有像曹霸的书法那么漂亮而有功力的了。杜甫这里不是强调曹霸会写字,可是特别提出两句来。说点闲话。有位自命为书法家的人,跑到北大讲坛讲书法,他有一个演讲集。这位书法家写一手狂草,但是我发现他写字就像用钢笔写外文一样,千篇一律。一篇下来,该黑的地方一片黑,该白的地方一片白,看不出“狂”在何处,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认识”。他在北大的演讲有一段话,认为基本功第二,创新精神、自我精神面貌的体现第一。他认为基本功不是不要,但是得摆在其次。王羲之的基本功是最高的,如果只讲基本功,你写的再好,也超不过王羲之,永远排老二。这是那位书法家的高论。我就想,假如王羲之排第一名,然后把历代的书法家一个一个排下去,排到一千名、一万名,是否能排到这位书法家头上,我看都很成问题。如果有一天,有人说写毛笔字,王羲之第一,而吴小如能排到王羲之之后的一百名,那我真要弹冠相庆了。从王羲之排下来,“书法排行榜”,不要说一百名,就是五百名以内,我都很高兴,因为它是以王羲之打头的,什么颜真卿、苏东坡了……最后哪怕第一千名是吴小如,我也高兴。而这位在北大做讲演的书法家,我敢保排到第一万名,也不一定能排到他。同样道理,拿唱戏来说,如果京戏老生行的谭鑫培第一,那余叔岩应该算谭鑫培第二;或者干脆把谭鑫培迈过去,余叔岩第一,而把孟小冬排第二,杨宝森排第三,那很不错了。要我说,能排到余叔岩之后的若干位,就该很知足了,因为第一位的都是大宗师啊。我就想问这位书法家,以王羲之做冠军,你排多少名?换句话说,你参加初赛,接下来的复赛都未必进得去,你还夸夸其谈什么?最近有熟人跟我聊天,说有人对文徵明的字评价不高,认为缺少变化。我说,古往今来少变化的字很多很多,有名的书法家的字缺少变化当然是个缺陷,但也是特点。启功先生的字变化就不大,谁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但启先生有他自己的特点。说文徵明的行草变化不大,因此就没落了、不行了,这就好比说启先生的字千篇一律一样。我就想问一句,你写一个试试。不是学启功先生的字,拿到潘家园还能卖钱吗?后来有人告诉启先生,启先生说,他没饭吃,让他弄俩钱过日子吧,不必追究。记得报纸上登过一段启先生的逸事。启先生晚年拿毛笔写不了了,但有一位跟他太熟,强迫他写,他随便给写了几个字,结果那人就裱了;另外又拿了一条琉璃厂冒充启先生书法的,一块儿拿给启先生看。启先生的评论是,我这个是真的,是我写的,但太劣;那个虽是假的,但还够格,写得不错,不劣。所以,在启先生眼里,字像不像,是不是一个风格,跟好坏两码事。即使真是启先生写的,要是力量达不到或者精神不行了,自己也会说“劣”;而虽然是假的,但写的不错,就不劣。我跟启先生是老朋友了,他故去多年,我觉得作为一个大书法家、艺术家,第一、他有容人之量;第二、他评论优劣,不以真假为标准。现在回过头来说到画画的人,现在的画家很多不会题款、写字。“文革”后一个朋友出国,想着送给美籍华人一幅画,我看了,画不错,结果题款的人不懂行,行款的字既难看,位置也不对,把一幅好画给糟蹋了,拿出去也显得外行。北大艺术系曾经找我去讲课,让我谈书法,我倒没谈书法,大谈了一通如何在书法和绘画上题款,位置、词怎么题,甚至还谈了给人写信,长辈、平辈、晚辈各称呼什么,信封、信内容格式怎么写,题画、册页、中堂、对联怎么题,讲了一堂课。我又说,写字都得从临帖开始,或欧字、颜字,或楷书、行书,帖不是单个字,而是一篇文章或者一首诗,碑是碑,铭是铭,泰山刻石也好,千字文也好,我要求各位在临帖或者创作作品时,先把文章或诗弄懂了再写。我就看见有人写扇面,王维《终南山》“太乙近天都”那首,字写的好坏不说,写到七句话“欲投人处宿”,没地儿了,末一句“隔水问樵夫”只好不写,题一个款了事。结果一个扇面七句话,这不行。要临帖,必须把碑帖的意思弄懂,王羲之《兰亭集序》、柳公权《玄秘塔》、颜鲁公《多宝塔》等等,都有含义,先把文弄懂了,再临帖。

杜甫对于曹霸的画,说吹捧也好,说赞美也好,总之非常崇拜曹霸,当然也很惋惜他。这首诗涉及好几个问题。画画的人是艺术家,艺术家一般不考虑两个问题:一不考虑年轻时攒钱为将来养老,包括杜甫也不考虑这个;其次不考虑把画拿出去挣点儿钱,预防以后生活出问题。当曹霸做将军的时候,画个马,皇帝就赶快说赏钱,我想那时曹霸的生活是很优裕的,至少在当时比杜甫要优裕,甚至比郑虔也优裕。可是晚年在成都,杜甫碰见他的时候,觉得他已经“世上未有如公贫”,大概他是最穷的了。就是说画家不事生产,他没有考虑到年龄问题和生活问题,所以“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杜甫把一个艺术家的品格概括得再好没有了。一般现在的画家不至于“丹青不知老将至”,也不至于“富贵于我如浮云”,搞艺术的都有点儿钱了;可是曹霸没这个问题,“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不知老将至”是孔子的话了。曹霸一脑门子就是画画,根本不考虑年龄,也不考虑生活,“富贵于我如浮云”。当时他是将军,即使不带兵,是个荣誉衔,我估计待遇也不差,何至于安史之乱以后,流落到成都?说不定他还是护驾,因为唐玄宗到四川去了,可能也带走一批人。但是,终于流落在四川,穷的不得了。当然杜甫的遭遇跟曹霸不一样,可是杜甫也处于这种环境。杜甫七律《狂夫》有一句“厚禄故人书断绝”,赚钱赚得多的老朋友跟我不来往了,嫌我穷,所以他说“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他们升官发财有的是,我倒霉了,而且不但是“厚禄故人书断绝”,连他的孩子都老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恒饥稚子色凄凉”。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那时起,他的家庭就困难,到成都以后,日子算好过了,他孩子还带着饥色,面有菜色,这就是杜甫及其家人的生活。换句话说,比曹霸也强不了多少。所以前八句,就把曹霸的性格、出身、门第、成就、性格,全都写了。

然后写具体的事,最得意的,是“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熏殿”。皇帝都在殿上召见他。曹霸有两个特长,一个画马,一个画人物。开始是画人物。“凌烟功臣少颜色”,“凌烟阁”原来是唐太宗时就开始建造的,从太宗到玄宗时,差不多有将近百年了,这些人物画的颜色都有点变了,时间久了,该刷浆加工了,所以就请曹霸去了,我们今天有个词叫“整旧如旧”。请看杜甫写的,他不说画房玄龄这些宰相啊,是什么样,也不说画武将应该怎么样。他说“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说的都是配搭,正面的没写。可是,在这两句以前有一句“将军下笔开生面”。我们现在有个成语叫别开生面,就是从杜甫这首诗里来的。什么叫“开生面”,就是开了一个新的面貌。“面”是面貌,指人物的面貌;“生”有两个意思,一是新,还有一个是栩栩如生,又活又新。所谓别开生面者,就是别开新面也。人物还是那个人物,画完以后人的精神面貌变了。“别开生面”现在用的很广,实际上这个成语原来应该只限于画画。这一句“开生面”就够了,所以下面就画装饰了,一个帽子,一个兵器。但是,特别提到其中的两个人,“褒公鄂公毛发动”。后来,苏东坡用典,说你要画人物,“但写褒公与鄂公”,用的就是杜诗。大概凌烟阁上画的武将里,这两员猛将特别有神,所以专门讲。褒公是段志玄,鄂公是尉迟敬德,“毛发动”,画的比“开生面”又进了一层了,简直就跟在前线打仗一样,所以“英姿飒爽犹酣战”。“飒爽英姿”也出自杜诗。凌烟阁上自然都是文官武将,这是写曹霸画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