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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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2)

除了画人物以外,曹霸还会画马,也举了例子。上面八句人物过去了,下边又换韵了,写画马了。当初唐玄宗最喜欢的一匹马就是玉花骢,“先帝御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请了多少人画,就是画不像。“貌不同”者,就是画不像也。会画画的当然不止曹霸一个,当时名家有的是,就是画这匹马不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先写真马。说皇帝要考考曹霸,这天把玉花骢牵来了,就在宫殿的赤墀下。墀是台阶,在红色的台阶底下,把这马搁在当院里,让曹霸看;这匹马是“迥立阊阖”,阊阖本来是天帝、上帝的门,这就指殿门。马在院子里、殿门外“迥立阊阖生长风”,不得了啊,一牵来就不同凡响。马本身就带着“生长风”的特点。请看,不用多,说一匹马牵来以后是神马、是骏马,简直神气极了。“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写的多好。皇帝说了,画一个跟真马一般大的,得费好多纸。古人画画不心疼纸啊,你看《韩熙载夜宴图》多长啊,《清明上河图》更长,古人就是讲究画一个整体。所以“诏谓将军拂绢素”,拿出画画的用具;当然曹霸也不是神,“意匠惨淡经营中”,他也琢磨,一看这马,意匠是指他自己的设想和规划,怎么把马画好,“惨淡经营”也出在这儿,这首诗里的成语太多了。他为什么经营还特惨淡呢?想必也是发了愁,在那儿皱着眉头琢磨,费了老大劲。曹霸并不是欢欢喜喜,拿过来哈哈一笑就画得了,他也下了工夫,但这时间并不长,“须臾”,没多久就画出来了,“九重真龙出”,那马活脱就是一匹活马,“一洗万古凡马空”,画出来的马简直不得了,这还不够,下边换韵了,还说这匹马。

画出来的马搁在殿上,皇帝的榻旁边,展开让皇帝看,“玉花却在御榻上”;真马没牵走,还在庭前,“榻上庭前屹相向”。屹,就是相对的,不动了,愣在那儿了。屹立是两个对峙。诗人写得好就好在这儿。那马,应该是活的,不受任何拘束的,但是真马看见旁边有一匹马跟它长得一样,这个活马也愣了,也对着那个画儿发愣,当然画儿是不会动的,可是你看老杜写的“榻上庭前屹相向”,真马、假马都愣在那儿了。当然那假马愣不愣无所谓了,但是画的马儿多像真马啊;而真马愣住了,好像照镜子一样,出来一匹跟它一样的马。然后,下面两句衬笔。有人问我什么叫陪衬。在写事物本身以前,加以铺垫,叫陪;写事物本身以后,还要再写几句话来衬托,就叫衬。所以下面两句是衬笔。“至尊含笑催赐金”,皇帝一看,假马跟真马一样,画得太好了,赶快赏钱,这一赏钱呢,“圉人太仆皆惆怅”。圉人是养马的人,太仆是管马的人,心想我们伺候真马也没赚这么多钱,画一匹马就给这么多钱,发财了,愣在那儿了。养真马的不如画马的博得有名有利,艺术水平太高了。这是衬笔。上面都是说曹霸,忽然底下来了四句说韩幹的话。韩幹是先拜的曹霸,然后自己又独创了,也是画马的杰出人才。诗人说“弟子韩幹早入室”,是曹霸最得意的弟子,“亦能画马穷殊相”,各式各样的马他都能画。可又点明了一句,“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有人注解,把“忍”当忍心讲,实际这个“忍”是不忍的意思。说韩幹画马,光画肥马,不画瘦马,画肉不画骨。要照现在的注解讲,这么一画就使得骅骝不高兴了。我认为,韩幹之所以光画肥马,不画瘦马,画肉不画骨,是不忍让骅骝看到自己有不幸的一天。所谓瘦马,有骨头的马,有两种,一种天生的骨架就瘦,杜诗里有《房兵曹胡马》,“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那个马天生就瘦,可是有精神,“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这是一种;另外杜甫还有一首古诗《瘦马行》,那是官兵打败仗了,把一匹老弱病残的马扔在那儿了,太可怜了,那真是一匹瘦马。本来是一匹好马,结果被抛弃了,搞得瘦骨嶙峋的不成样子了,杜甫可怜这马,觉得马太冤了。这种马不是为打仗用的,骅骝是名马,就好像伯乐看见那马,不是拉车用的,是骏马,结果因为不善于驼东西,也不善于打仗,受伤就扔在那里了。杜甫一看,写了《瘦马行》。这是另一种瘦马,是被摧残的、被抛弃的,或者说营养不良、倒霉了的马。韩幹画马有个原则,就是专画膘肥个大、雄伟壮大的马,不画瘦马,省得引起误会,所以韩幹画出的马看起来全都精神。这里有一个说法,就是韩幹带有一点浪漫主义精神,把马美化了。曹霸不是这样的人,曹霸画马是什么样就什么样,画玉花骢,当然玉花骢是吃的饱、喝的足,特别受照顾,肯定不会瘦,可是他画的特别像。到韩幹这儿有变化了,他专画膘肥体壮的马,而不画瘦马。就在把曹霸捧到天上的时候,说他画玉花骢,画的连皇帝也高兴,圉人、太仆都惆怅了,这马神了,已经写到极点,忽然笔锋一转,插进几句韩幹,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写曹霸的诗吗,说他徒弟干什么?而且徒弟的画风跟曹霸又不一样。韩幹画马是中国美术史上有名的,他画马穷殊相,可见什么样的马都会画,甚至于名气比曹霸还大。诗人为什么要来这么几句,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韩幹不免媚俗,也说的通,但是这么说委屈韩幹了,显得韩幹人品比曹霸差,或者说他老把马美化、理想化,不画容易引起负面影响的东西。另外,还有一说,说曹霸怎么不跟你徒弟学学呢。你徒弟早就看出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画马尽量满足马的好的一面,也让人只看到马美好的一面,他不画马的容易使人怜悯、遗憾的一面。换句话说,韩幹比他老师世故,会动脑筋,所以韩幹不至于落到你曹霸今天的这个局面。所谓“忍使骅骝气凋丧”,影射的是曹霸。你要有你弟子的那个聪明脑筋,画出画来让人们都欣赏、都喜悦、都满足,而不是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画出来让人讨厌,让人不高兴。曹霸是忠于艺术,而韩幹也忠于艺术,但是韩幹不完全为艺术服务,也考虑到人事。你曹霸比韩幹傻,比你的弟子脑子少根弦。虽然你画画的功力、精神、水平,高得多,但是不如你弟子吃得开,有这个意思。不是说对韩幹进行贬义,而是说韩幹比你曹霸识时务。说韩幹难免媚俗,那是古人说的,也有道理。

底下转到后八句,就全是同情曹霸的话,说曹霸倒霉了。你看你,当初画人物、又画马,结果怎样呢,“将军画善盖有神”,当年你画人物是次要的,画马是主要的,现在“偶逢佳士亦写真”。“写真”这个词目前已经变了意思,古代“真”就指的是人像,所以现在日本照相馆还有个词叫“写真馆”。古代没有照相,画出来得跟真人一样,所以叫写“真”。有的时候,古书上画着个美女,底下题字,苏小小“真”,就指苏小小的像,某某人的“真”,“真”是名词,就是画像。所以“写真”,不是我们现在静物写生、写真,不是那意思,这“真”就是人像。曹霸也画人物,“偶逢佳士亦写真”,佳士是什么呢?比如凌烟阁上的当然都是佳士,还有知名之士,也是佳士。苏东坡有一首诗,他说一个画家会画两种人,第一个画的是唐玄宗,玄宗最早做潞州别驾的官,“君不见潞州别驾眼如电”,那是苏东坡说画家能画人物,像玄宗那是贵族;“又不见雪中骑驴孟浩然”,画家既能画贵族阔人,又能画寒士,孟浩然下面说,“皱眉吟诗肩耸山”。皱着眉头吟诗,“肩耸山”,两个肩头都耸起来了,苏东坡形容那个画家举这两个例子,最后结束说,你要画画还是画褒公与鄂公。可见“真”是指人像。过去他老给佳士画,“即今飘泊干戈际”,惨了;“屡貌寻常行路人”,貌读mò,当动词解,不要曲解说曹霸专画贵族阔人、不画平民穷人,“寻常行路人”就不该画吗?我们很多写实主义的画家专画农村老太婆,不也是“寻常行路人”吗?不是那个意思。意思是说曹霸太穷了,只要给钱什么人都画。现在是战乱之后,飘泊于干戈之际,没辙了,不能捡着他想画的人画了,变成摆地摊的了,经常给陌生人、过路人画,什么人都伺候了。“屡貌寻常行路人”,过路的人找他画也画,那画就不值钱了。安徽不是有个画家叫黄叶村嘛,早年专门在邮局门口摆摊,可是现在他的画也价值不菲了,甚至还有冒充他的画赚钱的。艺术家,在他生前未必就那么红。现在提起来,唱京剧老生的杨宝森是一派--杨派,余叔岩之后除了孟小冬,就得数杨宝森了。那会儿我看杨宝森的时候,经常卖三成座儿,没人看。我二十岁左右在天津,跟一个朋友去看杨宝森的《洪洋洞》,唱到最后,台底下没人了,就我们两个观众,杨延昭临死前的一大段唱,专给我们两人唱了。我们特别捧场,唱一句就给鼓掌,他唱得太好了!我估计宝森当时心里一定在想:这回可遇见知音了。我的朋友在旁边大声说:“一字一珠!一字一珠!”演员绝不因为没观众就不好好唱。回到杜诗,曹霸关键不在于寻常行路人不画,而在于“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没有比你再穷的了。最后慨叹“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稟缠其身”,不是说一会儿坎稟,而是整天的倒霉,那个倒霉劲儿啊,一辈子到死都倒霉。所以说曹霸也罢,公孙大娘弟子也罢,李龟年也罢,全是乱前曾经享盛名于一时、有真才实学、有绝招的艺术家,天宝乱后,到了晚年都让杜甫碰上了,诗人遂感慨万千。总结一下《丹青引》的几个问题,我特别提出来,第一,画家要会写字;第二,画家是不考虑年龄与生活的;第三,曹霸不如他弟子的思想会转弯;最后,人生坎坷,倒霉到什么程度,一如诗所云。这一首就讲完了。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有序,比较长,其实就是一个具体的叙述,我简单的顺一下。序里有几个词,解释一下就过去了。杜甫先天元年生人,序里提到开元三年,杜甫五六岁时看过公孙大娘舞剑器。杜甫是个天才,他自己说“七岁咏凤凰”,七岁时就可以写诗,可见他五六岁时看这个节目,对公孙大娘的印象一定很深。杜甫从小就看艺术,他懂艺术,不是看着玩儿。序是从公孙大娘写起,写到李十二娘,由李十二娘回忆开元天宝的盛况,然后归结到唐玄宗已死,所谓“金粟堆南木已拱”,金粟堆就是唐玄宗的墓地,旁边的树都长得很粗了,换句话说,唐明皇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因此诗是由李十二娘回忆开元天宝的盛况,归结到玄宗墓木已拱,然后写自己,层层递进,点题为止。现在的考证说,剑器大概就是剑,也不是流星锤,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兵器,可能剑的形象不是三尺龙泉,不太长,但还是剑。诗的主题不在于舞剑,而在于舞剑由第一代传到第二代的人,他又看到了,然后联想到开元盛世,联想到唐明皇死,最后又想到自己,有了身世之感。就是从艺人的身世之感,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之感,这是主题。我们谈戏,有个词叫“关目”,其实舞剑是这首诗的关目,是很关键的东西,但不是主题。诗是通过这样一个媒介物,串起诗的主题来。剑器是关目,当然关目也很要紧,不能随便找个东西就当关目。比如《牡丹亭》,杜丽娘自己画的像就是关目,要是没有那个自画像,故事没法往下发展;又如《窦娥冤》,六月雪其实不是关目,真正的关目是羊肚毒药,那是关目,害死人了,结果窦娥蒙冤了,那碗汤是关目。至于《长生殿》的金钗钿盒,也是关目。《长生殿》这戏,有个常识,一般爱情主题,当一个爱情要起誓,大概这爱情就不保险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最后来个“此恨绵绵无绝期”。当时是金钗分一半,钿盒也分一半,跟杨玉环密誓嘛,那是《长生殿》很重要的一折戏。换句话说,实际上这个爱情是不坚牢的,可是,为了表示所谓海誓山盟这东西,只得如此。这是一个事实。封建社会的皇帝,动不动就“丹书铁券”,保证功臣及其后代,就是犯罪也死不了。但是真正发给“丹书铁券”的,有哪个不是灭族的?有哪个不是倾家荡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