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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12月 晨依:我的胸口突然泛起了大块大块郁结的伤疤。仓皇和绝望恢弘在手心之中。卑微而狠狠地划下了一道伤口。然后红色的血汩地一声汹涌而出。细碎中波光粼粼。
我不知道当我看到小风痛苦地靠在肮脏的墙上是什么感觉。只知道世界在那一刻回归黑暗。带着寒冷迅速降临。突然加快的节奏。突然跳动的世界。突然运转的年轮。突然措手不及的事情。都开始纷乱地翻涌而起。
那些秋日里最华丽的送葬。那些年华里最美好的记忆。如同巨浪般冲破地表。时间被整个秋天的风吹破。然后朝着北方飞去。最后四分五裂。消失殆尽。留下的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大地。日光在上面践踏出苍白的疼痛。
那一天小风坐在小巷的台阶上痛苦地埋着头讲了一个男孩悲惨的故事。然后。我心中所有的疑惑全部解开。我终于知道了小风的眉宇之间为什么总是会有一股抹不去的哀伤。知道了他为什么喜欢呆在图书馆里一坐就是大半天。知道了他为什么在秋天的早晨穿着单薄的衣服气喘吁吁的出现在教室门口然后不知所措到喊“报告”。
我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小风已经被贫困逼到了这种地步。
小风说:“晨依。你知道吗。这些天来我像是一片落魄的云朵。毫无目的地飘荡在天空中。在一场大地震到来的时候。仿佛睡了过去。然后再睁来眼睛时。却发现世界早已经变得浑浊不堪。”
“很多时候。我都会不住的感叹这种人生。并不是因为贫穷而仅仅为之愤怒。而是惊诧昨天与前天混为一谈的事实。惊诧这样的人生竟能吞噬着自己的灵魂。惊诧自己刚刚留下来的痕迹还没有等确认就被风”倏“地一声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仍然在低声诉说着:“我总是觉得人处在这个纷杂喧嚣的世界里。不应该总是被现实的悲喜鞭驱。可是我真的无法做到。真的。现在的冷笑与残酷不是它的错。就像是一个个悲剧。一个个仿佛被上帝遗忘在角落里的孩子的梦想。永远没有春天。到处是一片窒息的黑暗。”
小风抬起头看着我。“晨依。我觉得自己好累。真的好累。”
我泪流满面地说:“小风。我知道。我都知道。”
稀少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一些破烂的棉絮一般悬浮在高层建筑物和周围。路人纷纷抬头。仓皇失措。他们像是阵雨前的蚂蚁成群结队地逃窜一样。萎靡不振。
我转过身。轻轻地靠在小风的身上。
眼里的泪水已被风干。留下的只有各种各样的情绪。像是不同颜色的染料被倒在一起搅拌一样。最终变成无法分辨的颜色。
悲伤的。心痛的。怜悯的。同情的。
就算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后——
那些被“咔嚓咔嚓”一声按下快门的记忆。依然会浮现在眼眶里。如同雷鸣一般变成再也无法触及的绝望区域。
我抬起头来。很多个这样悲伤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又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太阳快落山了。我从书堆里抬起头来。发现小风依然不在教室里。我知道他肯定又去图书馆了。
图书馆同样静的可怕。微风还是那样的刺骨。仿佛可以穿透一切似的。窗外的天空有些灰。阴沉间。偶尔会有少许的夕阳射进来。也显得低气不足。
小风安静地趴在桌子上沉睡着。我轻轻地走过去。在他身边挨着窗户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我在窗户上哈了一口气。淡淡地蒸腾起一些雾气来。一会儿又散去。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突然明白过来。其实有些事情的发生就如同自己哈出来的雾气。虽然真实而美丽。然而却缥渺短暂。曾经的浪漫终究会过去。所有的东西都会败给伟大的时间。
“晨依。你在想什么呢?”小风低声在唤我。这是我最喜欢听的声音。一声一声。晨依。晨依。
“我在想为什么许多事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不可思议。”
“或许世事就是这般难以琢磨。曾经的美好可能变成千年不变的诅咒。而过去的那些坎坷和辛酸却可以变成一路的拥有。”
“是啊。现实真的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很残酷。也很无奈。”
“其实有时候我觉得梦魇才是属于我们的理想生活。有模糊的意识。有释然的自由。有始终没有尽头的对远方和未知世界的探索。”
“所以你总是喜欢将自己缚束在一个与现时不相符的世界里。然后在小说里寻找自己的精神支柱?”
“应该是吧。其实我爱的不是小说。我爱的是文学本身所附着的灵魂。就像是暗涌在我的体内熔岩一样。有着金属般的光泽和孤独的本性。将我的心烧得滚烫。继而沸腾。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忘掉饥饿。忘掉孤独。”
“小风。你何必让自己生活的那么累呢?”
“可是现实就像你说的那样。真的很无奈。有很多的时候。不是自己想不想的问题。而是看现实准不准许才行。”
于是我想告诉他说小风。如果仅仅是因为钱的问题。我可以帮你的。
可是我知道小风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他的感情和精神防线太过脆弱。我真的想不通。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他这样爱要面子的人。他总是把别人善意的帮助当作是一种耻辱的施舍。拒绝所有人的好意。他只会永远把面前的苦水和困难深埋心底。用一副表面坚强其实却不堪一击的外壳伪装着脆弱的内心。
我在想我现在所看到的小风与原来的他差别真的很大。差得我都快不认识了。所以有很多时候。我都是安静的待在小风的身边。就算是他一直都不搭理我。开始疏远我。对我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我都不在乎。我会装出了一副很高兴很满足的样子让他放心。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躲在床上蒙着被子为心爱的男孩心疼。
我是真的心疼。为我的小风。为我们在一起两年多的日子。
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掉了下来。我把头扭向窗外。眼泪打在我的手背上。很快便又被风吹干。
小风又低下头开始看书。我看着他低头淡漠的姿势。突然又是一阵难过的心酸。因为这样的小风看起来像是一个受了伤却没有人来照料的孩子。像是开在夜空里的寂寞烟花。像是浮在水中无依无靠随波逐流的浮萍。
其实有很多时候。我看到小风一天比一天的寂寞忧郁起来。就会心如刀绞。我感到自己真的跟没有用。最起码我不会安慰人。我没有像阳光一样融触他心里的那块郁结的孤独和偏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痛苦折磨。却不能和他一起分享这份痛苦。
商城的傍晚上总是会有黑色而冰冷的风穿堂而过。我喜欢那种被风一点一点漫过皮肤的感觉。就像是我弹钢琴时。如水的旋律从我的手中流出来一样。小风以前在看书的时候。总是喜欢坐在我的身边。听我弹钢琴。小风说我的琴声可以给他带来精神上的愉悦。他看书的样子很认真。嘴巴紧紧地抿着。眼神发亮。像是一个认真做功课的小学生一样。
我轻轻地靠在言小风的肩上。周围的空气里都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干草味道。小风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虽然他从来都没有穿过名牌。平时的衣服也显得有些旧。但是他总是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
我很喜欢靠在他的肩上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然后没有任何困难的安心睡过去 。
我突然想起了我和小风在商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商城冬天的寒冷与北方不同。温度虽然始终未成有过零下几十度。但它的寒冷带着沁人的阴冷在骨骼血液中游走。起初还是不以为然。顷刻间便是浑身齐翻翻的寒冷。
小风在那个冬天里总是不停的对我说。晨依晨依。我好冷啊。于是我就送给他一条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围巾。还有一双大棉手套。小风围着围巾的时候像是一只大白兔。我经常嘲笑他说。小风。要是把你的眼睛换成胡萝卜。没准就真成了一只大白兔。
那双手套是我的妈妈织给她爸爸的。可织好的时候她爸爸出差不在家。自然而然便成了我的东西。小风第一次戴的时候。一脸的沮丧的对我说瞧。都是你送的好东西。大了吧。我白了他一眼说。你怎么这么笨。一只手装不下。难道你就不会装两只吗?小风挠了挠后脑勺。带着糊涂的表情问道。两只手?那怎么装啊?总不能我左右两只手放在手套里吧。我“扑哧”一声地笑了起来。一边骂他大笨蛋一边举起自己的手然后斜着眼睛一脸狡黠地看着他。小风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
说完一把握住我的手。然后就往手套里塞。我们五指交缠掌心相对。手套紧紧地包裹着小风的手。而小风的手则包裹着我的手。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手牵手嘴里呵出大团大团的白气。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从商城的北门小街走到崇福大道再到人民广场再走到陶家河。
商城冬天的雪景永远都不会寂寞。
于是我想我一直到很老很老。老得牙齿掉光头发花白。老得可以褪进日暮余晖的时候也不会忘记。那年的冬天。曾经有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年轻少年牵着我的手走在商城白雪皑皑的街头。
小风轻轻地拍了我一下。带着满脸的温柔和疼惜地说:“晨依。我们回教室吧。”
我们走了好久好久。转了很多的路口。经过了许多的地方。似乎前面的路永远没有尽头。怎么走都走不完。
我突然希望这一刻可以成为永恒。真的。
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和小风一直这么幸福地并肩行走。没有孤独寂寞。没有悲欢离合。只有永远的走下去。直走到白发苍苍。成为永恒的美丽。
2002年1月 言小风:黯蓝的天空是一场有着太多疼痛的伤寒。划过手心的洁白云朵是一场未完成的倾诉。每一个灵魂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刻骨铭心的故事。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会默默地对自己喜欢的人说。我喜欢你。
这是一个不适合呼吸的冬天。
路旁高大的梧桐树和香障树开始疯狂地掉着那些被寒霜冻僵的枯枝。一根一根直挺挺地摔下来。阳光枝丫间破碎地洒到地上。摊成一层散发着模糊光亮的淡金色油彩。像是一层很厚的灰尘。
这个一月。我的绝望一拨赛过一拨。我听见了悲伤在自己心里疯长的声音和骨头被炸开一道一道裂缝的响动。
我和晨依行走在这条比平时热闹了很多的林****上。路上有很多的学生。一个个面目模糊的微笑着来回走动。仿佛是在黑暗里彼此靠近而又盲目的鱼群。
扑面而来的风让我浑身颤抖。我朝着远处的天边望去。清冷的夕阳带着最后的一抹暗色光芒缓缓下降。
这是市高中最休闲的时候。但是久违这些景物的我在眺望之际。却突然发现这里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幸福。
他们真的幸福吗?
我不知道。但上值得肯定的是。在这个一月美好的黄昏里。所有的人看起来都很幸福。而我却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孤独与恐惧。大概是我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与这种幸福格格不入吧。
但仔细想一想。自己这些日子来到底融入过哪一种景致中呢?我所记得的最后一次亲密融洽的光景是就是牵着晨依的手行走在商城的大街小巷。可是接踵而来的灾难却将这仅有的幸福击得粉碎。
我突然明白。这个社会在快速发展壮大的同时。不光给人们带来了丰厚的收入。也带来了机械下永无休止的疲惫和对生活的厌倦。
后来我们路过了操场边的一个花坛。我对晨依说。我们过去坐坐吧。
“你看见那棵大榕树了吗?”我坐在花坛的台阶上指着远处的一棵大树对身旁的晨依说。
“看到了。”
“虽然它是那么的不匀称。可是说得上丑。 它顶部的叶子早已经脱落。枝丫也稀稀疏疏。总之它是一棵丑树。但我却很欣赏它。因为它有着并无察觉甚至毫无意识的忧郁。每当我不开心的时候就会一个人跑到树下。靠在它粗糙的树干上。不必害怕什么。也不必去掩饰什么。开心就开心。不开心就不开心。”
“小风。”
“嗯?”
“你说感觉是什么东西?”
“呵呵。好深奥的问题。哲学上讲。它是客观事物的个别特征在人脑中引起的反应。”
“听不懂。”
“这么说吧。它起源于心底的青萍。然后缓慢地进入你的心扉。沉沉的。却又那么醇烈。就像是被风不小心吹过来的种子。掉在湿润的土壤里。一直沉睡着。沉睡着。但是。它一定会在某一个恰如其分的时间里。瞬间就苏醒过来。在不足千分之一的时间里。迅速顶破外壳。扎下盘根错结的庞大根系。然后再抖一抖就刷的一声挺立出遮无蔽日的茂密枝叶来。”
“看不出来。你挺像一个哲学家的嘛。”
“其实想的太多也不是一件好事情。就像我想的太多。所以心事就变得很重。”
“小风。你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呢?”
“什么?”
“不要装傻。你应该知道我说什么。”
我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花坛的石阶很矮。石面光滑亮洁。反射着晚霞的凄凉和树枝枯萎的枝条。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可以看见一片桎梏的洁白。没有一丝杂质般的纯净。
后来在回教室路上的时候。晨依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拉着我的手说:“小风。其实我可以帮你的……”
“别说了。”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异常冷漠。就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是真心想帮你……”
“我叫你不要再说了!”我突然有点想发火的冲动。晨依最终还是看不起我了。我悲哀地想到。
“晨依。我不需要别人的帮助。我自己能行。”我嘲笑的表情在晨依回过头的时候突然消失了。我看到晨依的泪水积蓄在眼眶的四周。快要流下来了。
我看得有点傻了。
无数个夜晚。我倚墙躲在宿舍的床上。用被子捂着头。双手叉在发间。眼泪突然就一滴一滴毫无准备地掉了下来。很多事情都像是蚂蚁一样列着长长的队伍从我的脑海里慢慢地爬出来。
我时常会想起那天傍晚时的情景。晨依站在夕阳的余晖里抬着头看着我。满眼蓄积的泪水中泛着深深的绝望。
那是一种怎么样强烈的震撼人心的绝望呢?
后来直到有一天傍晚。我穿着一件粘满水泥石灰和汗臭味的衣服从工地里走出来。然后进了一家小餐馆。一边喝着稀得见影的米粥一边注视着天边美好的晚霞。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晕染了一样。所有的东西都惨淡的如同凝固的血液。然后穿针引线般缝合进悲伤来。
在那种震撼人心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2003冬天的那个黄昏。晨依那双眼睛。然后领悟到了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绝望和凄凉。
只是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
18岁那年的冬末。我的爸爸离开了我。而当冬天结束的时候。我的妈妈也因伤心过度里开了这个悲哀的世界。
此后的时间里。我开始过着一种濒临死亡时的日子。有人和我说话。我听不见。我对别人说话。别人也听不清楚。就像是自己的周围和别人搁着一层厚厚的膜。使我无法顺利地接触这个世界。
有时候我甚至感觉时间也似乎配合着我的脚步。蹒跚而行。周围的人都到了前方。只有自己和时间在泥泞的沼泽中拖沓的爬来爬去。日复一日的消耗着时间。我无法定位自己的位置。也无法确定前面的方向。我甚至不知道像这样悲哀的学业还能持续多久。
我突然想到。这是不是老天爷编的一个笑话。拿来骗我的?
可是如果可以。请再编一个故事骗骗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