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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寒气渐渐地沉积在地表附近。使整个校园格外寒冷。大门口的花坛口摆满了无数的花盆。白菊花一堆一堆地散步在每一个角落里。
那些高大的香樟树和梧桐树像是从小在自己的梦境中反复出现反复描绘的颜色。带着憧憬的冲撞在眼睛里洋溢出华丽的转身。
还有那些一群一群还未南迁的飞鸟。孤独的背影绵延在苍穹之上。留下的只有那些充斥在日冕的阴影下面的悲哀与无奈。
下课之后。初醒像往常一样从教室里搬出一个凳子。搁着高大的校园大门认真地画起了外面离大门仅几步之遥的一座木制小屋。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学习画画。
总之很早之前就喜欢了吧。
画就像是离开了自己很久的父母。又像是替自己阻挡寒冷的厚厚的棉被。它们从自己的笔下。返回心脏。成为自己黑暗内心的光芒。如同暗涌在身体里面熔岩一样。将自己的心烧得滚烫。既而沸腾。然后反射出金属一般的晦暗色泽。干涩与宁静交织纠缠。
而就当每个人都以为你不可救药的时候。你却偏偏去迷恋它。为它付出。虽然在别人看来很愚蠢。但是自己却在寂寞中有着自己心中的那份独有的安宁。
这里的老师看上了他的绘画才能。而他只单单看中小学校大门口蓊蓊郁郁的树木。还有就是自己面前的这座看起来随意建造其实却十分讲究得体的木头房子。初醒总是认为如果把这座房子画下来。一定会是一副很不错的画。可是自己画了这么久都感觉不满意。不是结构松散就是体现不出房子的古老与神秘。
阳光挥洒下来的角度有些偏离轨道。显然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
是什么呢?初醒微微地皱起了眉头。用大概半分钟的时间来分辨挡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谁。
原来是苏小烟。她用身体把初醒画面上的阳光挡住了。初醒看到她正对着他微笑。一脸的灿烂和欣喜。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微笑呢?
在背对着夕阳的阴影里面。年轻的容颜。一种甜美和明媚纠缠交织的笑容。像是一团漂浮在空中的无辜而柔洁的棉絮。因微微上扬而略微摆动的发间。笼罩在一片橘黄色的余晖里。浅浅堇色。温暖闪烁。
那是一个让他如此熟悉的苏小烟。温柔的。欣喜的。似乎能掐出水来。
是心动吗?是心醉吗?
可是心动与心醉。有区别吗?
就像是这样的一条河流。
横亘在内心深处。从夏天到冬天。一百九十多个日子。慢慢地在河滩上积满了流沙。河床开始上升。当堤坝达到一定高度时。那些清晰的记忆终于露出了温柔的容颜。
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一个劫呢?
对于一个人的喜欢。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明曾经那么讨厌她。却在自己的意识到来之前。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放进去了很多很多的感情。任由对方一寸一寸地占据着自己脆弱的心房。还以为只是小小的一块地方。等到很久之后再回首时才发现。原来早已被占去了一大半个心脏。
苏小烟在初醒未开后之前先说道:“喂。早上课了。老师让我来叫你。”
“哦。”初醒挠了挠后脑勺。自己就是这样。经常一画就忘记了时间。于是上课的铃声对自己开说成了没有任何意义的响声。
“那你再等一会儿吧。我把这幅画画完了就回教室去。”
“好吧。我就站在这儿等你。”
“你往旁边站一下。站在那儿挡住了我的视线了。”
“那你干脆就把我也画进画里去吧。”
“哦?!不好吧?”
“没事。你尽管画吧。我就站这儿不动。”
“那……那好吧。”初醒把重新放在画纸上的目光恢复成聚精会神的状态。浓黑的瞳仁里面涌动着快速变换的神采。
苏小烟温柔的看着离自己仅几步之遥的初醒。不禁有些陶醉了。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看他作画。可是每一次看到的初醒都是那么的迷人。认真的神情比什么时候都让人心动。
“苏小烟。你干吗对着我傻笑啊?跟个弱智似的。赶快站好。我要画画啦。”
“苏小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之后。脸“倏”地一下红了起来。
初醒说:“咦。你的脸怎么红了啊?”
苏小烟摸了摸滚烫的脸。说:“我的脸红是因为太阳刚好晒到了我的脸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说完把头一横。不再看初醒了。过了十秒后又转过身来。脸更红的像个番茄。她说:“那个。你真好看。”
然后她突然很惊讶地说:“呀。你的脸怎么也红了啊?”
傍晚空旷的校园带着刚刚睡过去的寂寥微微发怔。楼群之间的天空是泛出的灰白。正一点一点地逐渐暗下去。天地之间的这细微的差异 。让人的神经似乎也有了敏锐的反应。
天气预报又出现了失误。
气温在这几天里突然开始飞速地下降。
这是2002年的第一场雪。虽然比往常来了晚了一些。但还是给渴盼已久的人们带来了无限的惊喜。
大雪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然后停了下来。
只留下来一个空旷而寂寞的莹白世界。
放学后。初醒从教室里走出来。然后看到了满地被大雪压折了的树枝。
松柏叶子依然青翠。生命力以某种无畏的姿势得以凝固。树枝突兀的伤口。在微弱的阳光下散发着汁液酸辛的气味。
学校里开始弥漫起雾气来。被逐渐暗下去的时光照射出一团一团的黄晕来。
闪烁着霓虹的校园大门口 。在冷蓝色的天空下依然可以看见一些傍晚残留的夕阳。
一些随手扔下的白色垃圾。像是水上的浮萍一样。平躺在皑皑的白雪上面。
有十几个逃课出来打篮球的男生。有更大更好的足球场。上面铺着全新的塑料草坪。
有大朵大朵的云彩。廖白色的轮廓缓慢地浮动在学校的天空之上。
有绵延不绝的高大的常年绿色的香樟。也有一到秋天就伸着光秃秃的枝丫耸立在校园里的梧桐树和泡桐。
有几座高大的六层橘红色的建筑物。每个不教室里都亮着白寥寥的灯光。窗户上被水气模糊的玻璃里攒动着黑压压的脑袋。
似乎很多很多的东西在自己的眼睛里已经不是那么的陌生了吧。
那种被释放的感觉。会在每一个微笑每一次谈话的瞬间从不胸腔里破土而出。以前那些对同学之间的那种把自己包裹起来的微妙介质。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感。
就像是不小心冻结在胸口的一小块冰。一直沉睡着。沉睡着。
但是一定会在某一个恰当其分的阳光时刻。瞬间就分化开来。在不足十分之一的小时的时间里被温暖融化掉。
又像是梦境里突然被疾风吹破的气球。
被撕成无数个碎片撒向天空。
也许上天总是会怜悯那些不幸的人。
在那个寒冷的秋天刚过去一大半的时候。初醒的母亲终于因良心发现。将他接过去和自己生活在一起。想起那么多日子里来亏欠儿子的种种。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除了一个陌生的家。除了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父亲的爸爸。初醒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了。有时候某一天回家。看到围着围裙在为自己做红烧肉的妈妈和爸爸的背影时。初醒的鼻子会突然的酸了起来。
初醒走得很慢。从口里呼出来的白气起伏地模糊着眼前的视野。天色渐渐暗下来。残留的夕阳在天边通透了整个山岚。
离学校一条街不远的地方。是市中心的一座很大的公园。那里的摩天轮在天好没黑下去的时候。便开始闪烁着妖艳的霓虹灯。
他抬起眼帘。光亮立刻被渗入眼睛。化成眼前迷离的淡淡雾气。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到了距离公园很近的地方。他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摩天轮。
原来之前一直没有注意的摩天轮。在傍晚的时候也可以绽放出这么美丽耀眼的光华。
或许这才是它最本来的面目。沉默地轮换着旋转。而黑夜和霓虹静止的姿势。则越发衬托着它的高大与华丽。
在公园路人休息的长椅上。初醒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书包。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旁边放着一张画板。上面洒落着几只炭笔和一堆草纸。
初醒的脸上渐渐浮起了微笑。
这个苏小烟。和自己一样喜欢画画。而且经常也会忘记时间。虽然她画得不是太好。但可以看出她很努力。进步也很快。
初醒举目四望。终于在不远处的自动贩卖机前面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他觉得自己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停地寻找着一个身影。无论是穿行过人海茫茫的校园。还是雪后开始恢复喧嚣的城市大街上。眼前总是会闪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来。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了她。
苏小烟一直不停地在身上翻找着东西。“真奇怪。刚才明明装了两枚硬币。这会儿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难道又被自己弄丢了?”
一只握着硬币的手。越过头顶。修长纤细的手指把一枚硬币轻轻地推了进去。于是机器就微微响动。开始运作。白色的带着花纹的纸杯掉落。热气氤氲腾腾的咖啡被倾倒在了纸杯中。温暖而踏实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来来。那手的主人端起杯子递到了苏小烟的面前。
“原来是你啊。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会在这儿。我怎么就不会在这儿。”
“也对。”苏小烟接过初醒手中的咖啡喝了起来。“谢谢啊。”
“不客气。”
摩天轮上的霓虹灯依然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红色。橘红色。绿色。黄色。白色。变换交替。
地面在融化了的雪水的反射下流动着各种各样模糊的影子。像是夏日暴雨后汇聚在一起的水流。所有的一切都搅拌在一起映射着天边的彩虹。渗透出一种黄昏时特有的温暖来。
“苏小烟。”初醒坐在长椅上面对着低头喝咖啡的苏小烟轻轻地叫道。
“嗯?”
“谢谢你啊。”
“谢我干什么。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刚才的咖啡很好喝。”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你没听懂就算了。反正就是想和你说声谢谢。”
苏小烟微微一怔。接着眼睛便慢慢地湿润了起来。
心里有很多的念头就像是溶解在身体的各个部分。渗透到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通便了全身。那些曾经在梦里无数次出现的画面都在无声的播放着。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在说谢谢对不对。谢谢我陪伴了你这么长的时间。谢谢我把你从自闭的泥泞中拉了回来。谢谢我和你一起快快乐乐的度过每一天。
对不对?
对不对?
初醒回过头安静地注视着苏小烟。那些蓄积在眼眶里闪烁着银白光泽的眼泪让他的心突然疼了起来。原来她已经听明白了。她什么都懂。
“十六岁那年。我的父母就离异了。”初醒在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显得很轻松。“他们像是完成了一份曾经签下的合同。或者说是丢下了一个负债十几年的感情包袱。所以从那以后。我便经常看到他们的脸上浮现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我以为我会恨他们。可是在经历了这么长的时间的风风雨雨之后。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恨他们了。也不想去恨他们了。小烟。其实你知道吗。在爸爸和妈妈走后的那段日子时间里。每当我一个人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就会搂着被子蜷缩在墙角里发呆或者捂着头小声的流泪。我发觉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念他们。那是一种撕心裂肺般的思念。就像是濒临死亡时的绝望一样。充满着无言的恐惧。为了减少这份思念所带来的痛苦。我便会在黑暗的夜里将那些记忆里关于他们的所有的回忆全部都倒出来。然后一点一点地去整理。”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是不是?一个男孩子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呵呵。其实每一个人都会有脆弱的一面。之所以看不见。只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把那些脆弱和悲伤隐藏起来而不愿意被别人发现而已。”
“后来我学会了画画。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学会画画的。我是一个很容易寂寞的人。所以我就在寂寞的时候拿起笔来画画。画爸爸。画妈妈。画我们一家三个人在一起时的欢声笑语。一直画一直画。画到身体僵硬。臂膀发酸。眼睛被泪水模糊视线为止。”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画画吗?因为我怕我会忘记他们。我不想忘掉他们。所以我就把他们画下来。把我最喜欢最爱的人都画下来。这样一来。每当我想念他们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看。然后露出开心的笑容。”
苏小烟在初醒讲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小声音的啜泣着。她突然一下子扑到了初醒的怀里。把她的脸埋在初醒的右侧肩窝。滚烫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他曾经很黑很黑的耳朵根后。泪水顺着初醒的脖子一直流到了他的衣服里面。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